张霏霏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她在许久未去的外公家,月光白茫茫,照在水泥墙壁上,但抬头看不见明月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暗夜。远处河流暗涌,小舟上竟有一个人划行,远远地只能看清轮廓,泼墨般的长发,衣着有种说不清年岁的古旧,奇异又美丽。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头顶上却是一轮明月,月圆且落寞,月光倾泻而下,唯独照不亮他的神色,只看见他默默前行着,倒有种一条路走到黑的凄然。
她惊醒,却发现自己趴在离外公家一百多公里的电脑前,下班后的办公室已空无一人,此刻她仍是昏昏沉沉,如坠梦境。
都说梦是现实的延续,夜晚的C城还是很拥挤,她坐着网约车精疲力尽回到家,脑海里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事情,完成因为睡着只写到一半的报告,卸妆洗澡洗衣服护肤打扫卫生,想好第二天的早餐,醒来之后挤地铁,每天望着望不到头的人群,陷入一阵阵绝望。再在傍晚的时候听到主任的声音:“怎么不加班呀,你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又没有男朋友?”
世界是个巨大的性缘脑。她转念想到那个梦里的人,虽然看不清脸,但不就是标准的女鬼1吗?她一闲下来就会搞同人,仿佛就能借这些东西弥补现实的消耗,但她终究去不了另外一个世界。
又是一个工作日,窗外是铅灰色。张霏霏小心翼翼敲下最后一行报表,她极力收敛着,生怕一个恍惚,那按键便要像受惊的蝶翅一样,在她指下簌簌碎裂。光标在屏幕上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和空有一身天生神力的她面面相觑。
她拥有的并不算少,健康,青春,与一份还可以的工作。可真正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却是一身必须时时收束的野蛮力道,它沉在骨血里,原始,且不合时宜。它无法为她换来晋升,也无法帮她留住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高中毕业时,暗恋的男生轻轻拥抱她告别,她一时忘情,竟不小心勒断了他一根肋骨。
自那以后,她学会了把整个世界都当作薄胎瓷器来对待,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每一次抬手推门,每一次与人擦肩,都要预先在心底计算好力的分寸。
这城市太大,她每日穿梭其中,感觉自己像一滴悬在叶尖的水珠,必须时刻紧绷,才能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圆润。偶尔对着窗外发呆,在茶水间摸鱼,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她总以为,这样规规矩矩地流淌下去,终会汇入某条更为宽阔的河流。然而,人事部一纸轻飘飘的调令,像一块突如其来的巨石,将她这滴水猛地砸出了既定的轨道。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知道吗?年轻人就要下基层多锻炼锻炼!”主任的话言犹在耳,语调是程式化的激昂,那张方脸上,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个与己无关的程序。她当时只是垂着头,讷讷地应着“是”,脑子里却空茫一片,像呵在窗上的一团白气,倏地就散了。
直到整理好心情,仔细看清调令上那个地名时,一丝近乎荒诞的凉意才顺着脊椎爬上来。
不偏不倚,正是那个在梦里都已模糊的小镇。枣子在廊前青了又黄,她小小的影子,总被外公家那道高高的木门槛绊住,跌进年复一年流动的石榴花影中。如今忆起往昔,仿佛沉浸在枣花蜜糖似的暖香里,可那香气底下,却沉着漫无边际的、叫人动弹不得的惘然。
朋友们在电话里、在聊天框里,都用一种惊喜的、带着宿命论的口吻说:“霏霏,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呀!是缘分让你回去呢。”
注定?缘分?张霏霏握着电话,只能无力地牵动一下嘴角。她心里清楚的,那里早已没有什么人住了。外公过世后,那所老屋的锁头都锈蚀透了。所谓的“回去”,不过是去面对一个褪了色的空壳。
明天就要去报到了。公司建在镇上的经济开发区,照片上看,是簇新却孤零零的几栋楼。张霏霏心中还是有些不平,倒不是强烈的不安,只是一种绵长的倦怠和茫然。即便是每天清早拥挤摇晃的车厢,重复乏味的工作,办公室窗外的灰色楼群——此刻也成为了一种扭曲的安宁。人真是奇怪,竟连厌倦都会习以为常。
她原以为,调回故地总能缓解一些不甘,此刻却觉得更加空空落落。故地仍在,但记忆里外公院中那棵结着酸枣的老树,巷口蒸腾着热气的胡辣汤摊子,早已湮没在时间与发展里。
物是人非,这个词的凉意,在她决定动身的这一夜,变得格外真切。一切熟悉的都将变得陌生,而陌生的,又该如何去面对?也正是在这时,搁在乱糟糟床沿上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嗡嗡的震动声显得格外沉闷。
“霏霏,你明天要走了,出来吃个饭吧。”
“现在?现在也太晚了。”打这通电话的是女同事李爽,张霏霏看了一眼屏幕,九点十五分,其实她懒得出门,但没有不去的理由。
现在是早春,她只套了件风衣,有种淡淡的冷,夜晚的街瞿在街灯的光线下闪耀,让她有些心绪不宁,黑夜遮住了白天朦胧之春的景致,张霏霏走到一家店前,看到李爽急匆匆跑过来,和她打了个招呼。
走进一家日料店,她突然感受到这是城市的夜晚,而明天,将和这样的夜晚告别了,她要在小镇过寂静的生活。
张霏霏看着眼前的刺身拼盘没什么胃口,而李爽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喝酒吗?”李爽问。张霏霏点点头,她盯着李爽的侧影,李爽忍不住难过起来。
“太难过了,霏霏,你走了,我来接替你,那些事情好难啊……我可以随时问你吗?”
“可以呀。”张霏霏点点头,“发微信问我就好了。”
“哎,那家火锅店我们也不能像平常一样去吃了,这家店也是,蓦然回首好像要上映了,我们也不能一起去看了。”李爽说得鼻涕都要留下来,张霏霏也有些难过,她被PUA久了,在哪上班不是上班呢?但是自己就是丧失了越来越多的选择。
现在不是冬天,但店里的灯暗暗的,有种深秋的暖黄色,她朝外看去,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又有些熟悉,是一个男人,身材很高,深栗色的头发有些乱,像是刚被风吹过,他穿着深蓝格子衬衫,衬得并不是很白皙的脸很亮,黑框眼镜下很漂亮的棕色眼睛,琥珀色的虹膜在暗处依然泛着兽瞳般的光泽,睫毛的阴影盖在下眼睑上,这么漂亮的眼睛,却被浓浓的眉毛和黑框眼镜压了一头,这时他正蹙着眉,盯着手上牵着的小狗,“乖。”
李爽也随着看过去,“这不是林溯吗?”这时张霏霏才注意到,这是入职不久的林溯,在乏善可陈的男同事中一骑绝尘,据说报道第一天就被要了十次微信,但常常不见其人,问就是在跑项目,要么是个懒散的关系户,要么真的很忙。没想到在离开的前还能见到他,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吧。
回到家已经接近半夜,张霏霏坐在行李箱旁边,朝窗玻璃看去,月亮垂得很低,零零星星的天闪着微弱的光,这样的夜色令人恍惚。她又想起那个梦,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到梦里那个人那冰凉的脸颊。
张霏霏坐在大巴车上,昨晚没睡好,耳机里放着林俊杰的茉莉雨,她很喜欢在车上听歌这种颠簸的感觉,车窗雾蒙蒙的,也许太早,看不清窗外,但朦胧的水汽映出整个早春的景致,美丽得让她昏昏欲睡。
车速快起来,半梦半醒之间,张霏霏好像感觉窗外的季节在变幻,几点了?她想看一眼时间,但找不到手机,但耳边还在播放着“今生离愁几许关于你,轻弹一首别离名为茉莉雨”有种莫名的悲伤突然侵袭过来。
“小姑娘,到了啊。”
张霏霏下意识放下耳机,匆匆忙忙下车,拖着大包小包直到看见大巴车渐渐消失在青灰色的烟尘中,才发出一声惊叫,本想打开微信查看公司定位,这时发现手机忘记拿了!
她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往哪走,晨雾尚未散尽,乡镇的街道蔓延着早春轻柔的水蒸气,现在还没什么人可以问路、借电话,再加上她本来就社恐,开始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漫无目的走,她想起外公家,但早已记不清方向,只能循着直觉前进。
外公去世以后,她的记忆也随之模糊起来,那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在脑海里面目已越来越看不清,张霏霏却常常记起他独自坐在客厅那把磨得油亮的藤椅里,整个人仿佛长在那一片幽暗之中,像默片里的场景。院中那棵老枣树,每到春深,便绽出米粒大小的花。那花是极淡的青白色,带着清冽的、微苦的甜香,风过时,碎花簌簌地落,像一场无人知晓的雪。小时候躺在院子里,迷迷糊糊听着鲁冰花的夜晚,月色如水,照得她的心清凉起来。
张霏霏靠难以确定的记忆朝前走着,但不知不觉,柏油路渐渐消失,化作湿润的泥地,泥泞中散落着沾了污渍的白色小花瓣,是不是茉莉花呢,被雨水打得香气也消散了,只剩残存的芬芳。她不知道是不是走到了城中村之类的地方,这一带都很安静,四处都是漂亮的自建房,后面传来一声声狗吠,她被吓得一激灵,拼了命往前跑,背包在肩头颠簸摇晃,手里的行李箱在地上摩擦,发出哐哐哐的噪音,幸好这些对她来说毫不费力。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累得停下来,但心里后怕,回头看去,已经没有狗的踪影了,但有一道道怪异的目光盯着自己,眼前竟像一片古意盎然的村落,穿着古装的大爷大妈,路边的土狗,买冰糖葫芦的小孩,——所有人的视线都胶着在她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聚焦于那只不断制造喧响的行李箱。
她一时怔在原地,神思涣散。直到一片柳絮飞下来,呛得她打了个喷嚏。她才意识到这是现实。“是在拍戏吗?”张霏霏睁大了眼左右四顾,没有看到无人机、摄影机,没有明星,也没有拍路透的粉丝和围观的人群?穿越?不可能吧……自己期待了这么多年脱离现实,但从来都没有脱离现实过,她打量着人群,人群也在打量着她。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不过这里确实很美,明明是春天,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竹林,张霏霏心里却有种莫名的萧瑟,太阳低悬在天空,日光很清透,清冽的光辉照得人肌肤生暖。注视着她的视线也随时间渐渐消散,像水纹般平复下去。偶尔飘来几声小贩吆喝,但听来却似隔了一层琉璃,让她觉得是心灵之外的喧嚣,和平常挤着地铁去上班的吵闹不在一个世界,她心中有些暗喜,但不敢放下心来,仍然往前走着,只是动静小了些。
似乎没有人敢向前和她搭话,她也怕惊扰此间安宁,只是默默前行,她提起箱子,轮子卡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发出滞涩的摩擦声。卖冰糖葫芦的老翁继续扛着草靶子慢悠悠地走,鲜红的山楂果在斜阳下透着光;那条土狗蜷回屋檐下,下巴搁在前爪上,眼皮耷拉着。空气里浮动着柴火灶的暖香,混着泥土和清苦的草木气息。
走着走着,脚下的路不知何时浸润了一层潮意,不知不觉竟已至水边,再沿着溪流往前,两岸是些白墙黛瓦的屋舍,墙根处生着厚茸茸的青苔。几株桃树斜斜探出篱笆,花开得正好,但那粉色却淡得近乎哀愁,风过时,花瓣簌簌落在水面上,打着旋儿漂远。有个穿着葛布衣裙的妇人正蹲在石阶边浣衣,木杵起落的声音沉沉的,湿漉漉的布料在青石上摊开像一片深色的云。她抬起眼看了看张霏霏,目光像溪水般平静,既不惊讶,也不好奇,只是静静流淌过去,又低头继续捶打手中的衣物。
远处的竹林渐渐清晰了,清脆欲滴,虫声与远处泠泠的水声交织,更衬出此处的空寂。她走过去,却被一道巨大的石门隔绝了,它光滑得没有一丝缝隙,张霏霏手抚上去,感到一股深切的凉意。门上没有雕饰,只有一对青铜门环,在叩响时,发出如远方叹息般的回音。
难道这就是桃源的尽头?走出这扇门,可以回到现实世界吗,还是去往虫洞,另外一个世界?这门高耸得望不见顶,像一道垂落的苍青色瀑布,内里的光景被严实地遮住。她仰望着,感觉身体要被青灰的巨影静静地吞没了。她再一次抚上石门冰冷粗糙的纹理,一种奇异的感觉自指尖蔓延,
她踟躇良久,难得误打误撞从现实的罗网中挣脱,难道一切要在此刻终结?她举起行李箱,向那沉默的巨物撞去。回应她的只有沉闷的孤响,日光已经变得低垂,折腾了大半天,她实在是累了,靠在门边,意识渐渐沉入混沌。
迷离中,她好像又见到了梦里的月光,照到空旷的水泥墙上,她想要抓住,沉重的黑暗却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千钧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有绳索从身后紧紧地勒上来,粗糙地硌在皮肤上,她能感觉到每一根纤维的张力,它们像藤蔓般缠绕着她,但只要她愿意,这束缚便能寸寸断裂。
可她没有挣脱。
一种茫然和紧张攫住了她。身体里那股熟悉的力量还在,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摸不着。她试着调动它,却像在梦里奔跑,使不上劲。
脑子是空的,只剩下绳索的触感和膝盖的酸麻无比真实。她像一只被惊呆的小兽,明明拥有撕裂猎豹的力量,却因为瞬间的慌乱,忘记了如何使用。那力量还在血脉里安静地流淌,只是暂时与她隔了一层薄薄的、名为无措的纱。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被五花大绑,跪坐在一间黑得幽深的厅堂。眼前惟有一个燃烧的蜡烛的芯,灯焰如豆,在黑暗中摇曳出一圈微弱的光晕。
一张脸从暖色的烛光里缓缓出现。“林溯???!!!”
可眼前的他,与记忆中出现在日料店门前安抚着小狗的样子判若两人。“林溯”的脸被烛光映得有些红,倒有种别样的美丽,平常戴的黑框眼镜卸下来,露出通透的棕色眼睛,他未戴华饰礼冠,棕黑如沉檀的长发仅被一枚玄色小冠整齐束起,烛光摇曳,衬得肤色愈发如冷玉般剔透。
张霏霏竟看得一时失神,流连忘返,连眼前的诡异处境都险些忘了。“林溯,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虽然平常没怎么说过话,但张霏霏也算是豁出去,自来熟了一回。
他垂眸,冷静地端详着她,那双琥珀色的虹膜在昏昧中沉入阴影,显露出内部蜂蜜般的、复杂的清晰纹路。
“?”张霏霏睁大眼睛,“林溯”好似不认识她一样,自己在公司的存在感就这么低吗,“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声质问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突兀而无力。“林溯,回答我啊!你聋了还是哑了!”话音未落,肩上压制她的力道便陡然加重,身旁的小厮低声呵斥:“林大人面前,岂是你能大呼小叫的?”那声音里的寒意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林溯”并未理会她,只侧首对下人吩咐:“小心看顾,勿要惊扰了贵客。”说罢便转身离去,衣袂拂过地面,没有半分迟疑。张霏霏望着那渐远的背影,眼底最后一点星火终于熄灭。
本是追寻世外桃源,却陷落在这莫名其妙的幽暗囚笼,真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半日之间,恍若隔世——为何每当她决心相信命运时,总会坠入更深的深渊?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闷声忍住啜泣,原以为“林溯”这个故人算是同盟,殊不知自己已是孤舟蓑笠翁。
“几点了?”她试着问道,空荡的厅堂里只有自己的回声。
“几时几刻了?”她强压着不耐提高声调。
“戌时二刻。”应答的男声与方才的“林溯”如出一辙的冰冷。她轻叹一声,目光掠过这间昏昏沉沉的大厅。
烛影在描金屏风上微微摇曳,将上面的云气纹映得如同在水中浮动。她跪坐在冰凉的簟席上,手腕被绳索勒得生疼。稍抬起眼,看见一张紫檀木长案沉稳端立,案面嵌有螺钿,泛着幽微的光泽。博山炉静置其上,青烟缕缕逸出,沉檀的香气清冽而绵长。
湘妃竹帘半垂,帘外夜色已深,廊下悬着一盏素绢灯,灯色温润,光晕朦胧。这里每一处物事皆静置得宜,形制端庄,气度内敛,无言中透出此间主人的品秩与心境。
身处此情此景,张霏霏的心情却落到了最低点。她转眼,余光看见几个护卫的影子在烛光里摇曳,她不敢回头,生怕一个眼神就会惊动死神。黑暗如潮水般漫过周身,唯有眼前的烛芯还在静静燃烧,映照着她逐渐沉寂的心跳。这里究竟是何处?为何“林溯”会如此陌生又自然的出现在这个时代?
在这里看不见外面的天和月色,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清淡的薰华草冷香入侵空气,几个护卫的手劲松了松,发出整齐的声音:“大人。”
护卫们齐声行礼的动静让她心头一紧。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背上。有种压迫感覆盖在她的心头,莫非此间真是镜花水月般的平行世界?
“你叫什么?”
淡漠的男声传来,张霏霏的心跳漏了一拍。男人走到她面前,他缓缓俯身,漆黑的长发就这么垂落下来,几近触到她的面颊,色泽很明丽,让她忍不住想知道他用的什么护发精油。光线很暗,她只能看见他俊朗的轮廓,和瓷白的脸上一双深黑的眼睛,光与影似乎都格外钟情于他,当他微侧过脸,光线在那道高挺的鼻梁上勾勒出的弧度陡直而利落。
张霏霏看不清他的表情,仿佛只能看到亘古的寒夜。这是个很美的男人,高大的身材半边在黑暗里,仿佛本就是这幽暗的一部分,没有任何违和感。他的美是阴冷的,如同月下荒冢悄然绽放的优昙婆罗,高大身形带来的不仅仅是压迫,更像一种虚无的笼罩——仿佛他本非实体,只是一缕凝聚成形的、带着薰华草冷香的古老执念。
感到那缕冷香倏然逼近,张霏霏喉咙不自觉地收紧,浑身的怪力好像一瞬间被无形的丝线勒住。“张……霏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在夜雾里散开。
“张飞?张翼德?”男子的语调里听不出是揶揄还是当真。月光流淌在他肩头,将他墨色的长发镀上一层虚渺的银边。
“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霏霏。”她慌忙纠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话音未落,手背忽地一凉——竟是他伸手将她拉了起来。步履虚浮地随他踏入庭院,但见月华如练,将整座庭院浸在一片非人间的皎洁里。柔白的夜雾在回廊间低回流转,而他的面容在清辉中愈发清晰: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近乎残酷的美,让人移不开眼,仿佛深潭静水:表面平静却暗流汹涌。
他静静地审视着她,目光如蛛网般细密地拂过她的眉宇。那眼神里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不是好奇,亦非敌意,倒像是故人重逢时那种掺杂着怅惘的端详。她被看得心头发慌,一股无端的悲戚却悄然漫上心头——那个梦也在头脑中越发清晰,分明就是梦中那个阴魂不散的“女鬼1”。
她心头剧震,却死死咬住了唇。腕上粗麻绳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此地凶吉未卜,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像在经历一场梦,仿佛踏在云端,可身体的疲惫与酸痛又如锚般将她钉回现实。正当她心神摇曳之际,他却倏然转身,衣袂飘飘欲离去。
“等等!”压抑许久的恐慌与困惑终于决堤,“你究竟是谁?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张霏霏的喊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凄惶。
他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月光在他精致的下颌线上流转出一抹冷光。“这里是我的住处。”
住处?张霏霏拼命回忆,那扇巨大的石门在脑海中浮现……这运气,当真算是糟透了。
“带她下去。”他轻描淡写地吩咐左右,声线却有些犹豫。几名护卫上前架住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推向曲折的回廊深处。
“放开!我自己能走!”她挣扎着,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月光下,她看见自己单薄的身影被拉扯得变了形,如同无主游魂般踉跄前行。直至一扇门发出腐朽的“嘎吱”声,黑暗再度将她彻底吞没——这一次,没有留下一星一点的微光,连最后一点烛火的慰藉也消失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