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竹

萧县令所居府邸乃是云川县令官邸,占地不大,好在内部布局巧妙,兼之萧县令本人出自豪富之家,府内各处装饰摆件具是精致奢华,一入其中便与外界的市井喧嚣割裂开来。

府中一管事模样的妇人迎上来,对先前在店中请人那名男子说道:“五郎回来了,主君正等着您呢。”

说话间不忘为来人引领方向,江小枳和姐姐随着管事的指引向前走,五郎缀在最后,他显然对这里并不陌生,相比于看管事指路,他更专注于观察自己面前的两姐妹。不过这座府邸给不了他太多时间,他们很快来到一间书房外,萧县令本人正在其中等待他们。

县令萧政,任云川县令已有五六年了,在位多年,算得上是个好官,很得民众爱戴。

书房敞着门,江小枳抬眼,只见萧县令坐在书桌后,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书本,桌上点着蜡烛,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柔和了眉眼间的英气。

管事上前提醒:“主君,五郎带人回来了。”

萧政放下书本,轻声嘱咐:“请江娘子进来。”

管事应下,退出书房来请江小橘,姐妹俩对视一眼,江小橘拍拍妹妹的肩,安抚道:“等我回来。”

书房门关上,江小枳站在院中,心中忐忑。

五郎却在这时转身看她,声音冷漠:“小江娘子,请和我走一趟。”

江小枳内心其实还挺想拒绝他,觉得此人来者不善,可惜人在屋檐下,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乖乖跟着他走。

就在江小枳跟着五郎穿过廊庑时,另一边书房内,管事给隔着书桌对坐的两人上完茶水后退出室内。

这间书房位置不好,此时门窗紧闭下,虽是白日,室内却是一片昏暗,幸而书桌上传来烛光,让两人面容不曾被淹没在阴暗中。

略显压抑的环境加剧了江小橘的不安,她紧绷着脸,局促地低着头,萧政主动出声安慰道:“江娘子不必害怕,这次请你来,只是有事相询。”

这空洞的话语显然没能缓解江小橘的情绪,她瞟了萧政一眼后又垂下头,不发一言。

萧政也不急着再说话,仔细打量着对面拘谨的女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长相柔美,神色仓惶下让人极易心生怜惜,她慢慢回忆仓促间收集到的信息。

正光十六年,大将军率军队攻进皇宫,皇室被废,那时宫中有许多宫人在慌乱中出逃,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选择往南逃窜,这位江娘子自言是其中之一,她带着年幼的妹妹和另外几个同路人一道,从京城一路辗转至金陵,最终在云川定居。

定居云川后开了家布铺,城中有人听闻她在宫中时曾跟随在宫中做过内官的齐夫人学艺,齐夫人是刺绣名家,在金陵一带很受追捧,因有此关系她店里生意不错,足够她和妹妹衣食无忧。

萧政紧盯着对面之人,四周一片寂静中响起她的声音:“江娘子是当年政变时从宫中逃出的宫女?”

真等到萧政开始问话,江小橘看起来反倒平静许多,尽管还有些紧张,她还是很快回了声是。

萧政接着问话:“听说江娘子乃齐夫人的高徒,想来在宫中时是在尚衣局做事?”

江小橘摇了摇头:“不敢当齐夫人弟子之名,只是曾侍奉齐夫人左右,有幸被夫人点拨一二,后来夫人辞官归家,我就被调去了南宫侍奉一位后妃。”

皇室仍在时,南宫住着的多是没有子嗣的先帝嫔妃和一些失宠妃子,江小橘从能近身侍奉内官的宫人被调去南宫,多半是得罪人了,萧政没有深问,而是直入正题:“当初和你一起来到云川的不仅是你妹妹吧。”她盯着江小橘,神色威严,“与你同行的孟家侍女杜玉竹,你与此人是何时相识?”

江小橘自进来后就低垂着头,直到此刻才抬起,震惊一时盖过了她眼中其它情绪,她迟疑着向萧政确认:“玉竹?”

明朗晴空下,江小枳坐在一座临水凉亭中,水波粼粼,池塘上倒映出亭中人影,江小枳盯着水中另一人的影子说话。

“……当时军队进入皇宫,宫中上下皆惊恐不已,幸而南宫偏僻,多数宫殿年久失修,破败荒芜,一时竟没什么人往那里去,我和姐姐因在南宫当差,也就未受波及。可我们都忧心乱象早晚会蔓延过来,也不能傻等着,有个姓乔的内侍,与我姐姐有些交情,他告诉我们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偷偷出宫。我们要是相信他,就和他走,他还叫了些别的宫人,都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大家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她声音平稳,也不用对方追问,继续说话:“他想法很好,可大家会合的时候,才发现许多人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别的朋友,导致在场也有我们不认得之人。”说着为自己和姐姐争辩了一下,“是以,我和姐姐只认为玉竹也是这样出现在那里的。这些人既然来了,就没法赶他们走,否则只怕大家都出不去,就这样大家一起出了京城,依照之前商量好的往南逃。一路上有走散的,也有自己主动离开的,玉竹倒是一直与我们在一处,可我们也很少交流。临近金陵时,我生了些病,因着玉竹略懂些医术,蒙她相救,我们这才和她熟悉起来,玉竹也只告诉过我们她在宫中时是孙妃的近侍。”

江小枳讲完她所知的玉竹之事,目光才移到五郎身上,言辞诚恳:“我所言句句属实,大人若是不信,当年的同行人有一些如今就住在金陵,您大可找他们求证。”

五郎始终面色冷淡,并不回应这话,只召来守在不远处的侍从带江小枳离去。

江小枳实则也早已不想应对他,见此心中也略松一口气,跟上侍从的脚步。

也不敢与侍从有所交流,一路沉默。

直至来到府门前,见到江小橘在门口等她,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加快步伐走到姐姐身边。

两人离开县令府,走得远些后,对视一眼,几欲开口,顾及大街上人来人往,只得忍下谈话的**,相携向家走去。

管事见两人走远,正欲转身,忽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一清隽郎君从车上跃下。

管事见是自家郎君回来,脸上不由得溢出笑意,快步走下台阶,对那郎君拱手,轻声问:“三郎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对方待她也极为亲切,叫了声:“李姨。”脚下却是不停,往府里走去,又问跟在身后的李姨,“如玉在何处?”

李姨回道:“我出来前,主君正欲往后院凉亭寻五郎呢。”

听得这话,对方调转方向匆匆离去,只留下李姨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不过她事情也多,疑惑片刻就放下去忙了。

萧政倚靠在柱子上,第一眼就瞧见了焦急赶来的丈夫,她叹口气,冲五郎道:“你派人去书院怎么不避着点你哥。”

顾清尘见妻子和弟弟都在此处,他急切的情绪有所缓和,步伐也不再那么匆忙,慢慢走进凉亭,坐到弟弟对面,瞅瞅两人,说道:“也别让我来问了,说说怎么回事吧。”

萧政原本靠过来挨着丈夫打算嘘寒问暖一番,听到这话又扭过头去,好似这事与自己全然无关。

顾清尘无奈看她一眼,只能对准五郎开口:“如玉?”

顾五郎顾如玉与兄长对视,沉默良久,倒不是不可说,只是觉得前因后果解释起来麻烦得很。

然则萧政已开始装聋作哑,顾清尘又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知道糊弄不过去,他才不情不愿交代。

“年前,朝中与西南谈和了……”

十年前的政变后,大将军虽说废除了皇室,姜氏皇族也在政变中几乎被屠戮一空,却没有自己上位做皇帝,这难免让一些人浮想联翩,但大将军尚在,这些人暂时翻不起太大波澜,纵使各怀鬼胎,大宁看上去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

西南在其中却多少显出些叛逆。

原因无它——当年正驻守西南的高丰在政变后收留了末帝的第八子。

高丰此人,其经历说来也颇有传奇色彩。

他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年幼时靠着亲邻接济才得以存活,但在他十四岁那年,命运因一人而改变。

那是末帝即位的第一年。

刚登上皇位的末帝,其残暴的天性已初现端倪,一场争论过后,曾奉先帝之命教导末帝的褚太傅,被他贬谪,在那一年的冬天,远去西南,途经高丰的故乡。

高丰作为驿馆的小卒在接待褚太傅时,被褚太傅看中其聪慧机敏,收其为弟子,将他带在身边教导。

褚太傅虽被贬,可末帝对这个从幼年就教导自己的老师还算有良心,仅一年时间,褚太傅又被末帝召回京城。

高丰作为褚太傅的弟子,也得以跟着褚太傅前往京城。

褚太傅耿介正直,对末帝许多荒诞行径向来是直言劝谏,可惜末帝不是会感概什么忠言逆耳的皇帝,这些话只招他厌恶,纵然有师徒之谊,回京后褚太傅在末帝面前也渐渐失去宠信。

也许是老师的经历令高丰警醒,又或许是他其实生性如此,高丰并没有如老师褚太傅所愿成为一名忠君爱民之官,相反进入官场后他百般逢迎末帝。

末帝喜好美色,宫中内宠无数,高丰年轻时容貌俊朗,很受末帝喜爱,更别提他为了迎合末帝,还在民间搜罗貌美男女,以充实末帝后宫,这些人中不乏自愿入宫的,但更多是被强迫,那时京城附近诸多郡县不少百姓都对高丰痛恨不已。

在京城搅弄风云两三年,高丰凭借末帝的宠爱平步青云,也招来不少弹劾,谁也没想到他竟会自请出京,末帝对他留恋不舍,起初并不允这请求,不知高丰如何说服,末帝最终还是同意将其外放。

高丰就这样再次回到了西南,按规矩地方官应当定期调动,但高丰有末帝相护,在西南一待就没有再挪,直到皇室被废,他依然坐镇西南。

政变之时,褚太傅在乱军中护持着八皇子逃出,混乱中没人顾得上他们,等局势稳定下来,这两人已是到了西南,高丰虽然没有照褚太傅所想出兵匡扶皇室,但还是收留了两人。这些年他态度暧昧,即不干脆举起八皇子的大旗起兵,也不愿听从朝中政令,已是事实上的割据一方。

十年来,朝中与西南多有摩擦,却一直在尽力避免发生太大的冲突,只因大宁边疆尚有北狄之患,高丰尚且没有表现出往外扩张的想法,北狄可是从末帝即位后就对大宁虎视眈眈。

去岁仲夏,老北狄王横死,年轻的王后扶持老北狄王不过六七岁的幼子继承王位,北狄内部不平,对外又忌惮大将军威势,一番争议后这位携子听政的王后选择派遣使者前来求和。

历经半年多的谈判,谈和的盟约终于订下,而高丰不待朝中将目光移至西南,就主动展露出降服之意,他不仅愿献出末帝第八子以示诚意,还甘愿放下经营多年的西南,亲身前往京城。

朝中愤懑于他的滑头,可能不打仗到底是好的,也难以拒绝他。

这之后顾如玉奉命带人前往西南收押末帝子,队伍行至西南边境却忽闻八皇子跑了。

他留下副使在西南等候朝中指令,自己则先行带人追查八皇子的踪迹,幸而此人骄奢淫逸、横行跋扈,哪怕在逃命路上也不愿将就在荒野村镇之地歇息,其行踪可谓处处是漏洞,顾如玉出西南不远就追上了八皇子一行人。

两方人马相遇,八皇子丧命于顾如玉剑下,但其同党太傅褚昌却逃之夭夭。

没有了八皇子,这行人行动更加隐蔽,顾如玉追至金陵附近,彻底失去了这些残党的踪迹。

顾清尘听弟弟讲完,轻声询问:“那小孟是怎么回事?”

顾如玉转头看他,幽幽开口:“我的人今早在那位孟娘子离开的马车离,发现了褚昌的义子江子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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