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灰的,天是黑的。
乌云遮住了血月,阴风撕碎倦鸟的巢穴,落单的乌鸦叫声嘶哑。
一天中最阴冷的时刻,夜露凝结砸碎残荷,阴冷冰湿的薄雾静静流淌,乡野间枯枝潮败,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雾气中穿梭,踩着潮枝向天更黑的方向走去。
其中,矮的牛头人身,两只牛角漆黑坚硬,下方铜铃大的黑眼睛认真的直视远方,穿着一身质朴的玄色束腰装,牛蹄蹬了两只生锈的蹄铁,拎着一盏雕芙蓉花嵌蓝田玉的玻璃壳照明灯,面无表情的走在前方引路。
夜晚趋光的飞虫噼里啪啦扑到玻璃罩上,被无情的幽冥鬼火烫得灰飞烟灭。
高的是正经的人模样,走在牛头身后,足比他高出一个头。露出他剑眉冷目、疲惫青白的一张脸。侧面看去,鼻梁的线条高耸流畅,下颌线给人一种割开白山黑水似的分明凌厉,唇峰却饱满的鼓成一枚鲜红的唇珠,像是一颗娇艳的红莓。故而此人虽眉眼阴鸷如鹰,也让他看上去不至于过分冷漠。
他高大的身形上罩着一身过时的黑色风衣,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细看兜里揣着一封来自地府的书信,信边露出兜外沾染雾气,已经卷边受了潮。挂在赵世堂身上,像一片焦黄的狗皮膏药。
他们就这样默不作声的走,两人步速很快,没一会田野的景色就被遗落身后,前方变成高架桥和环城快道。可依旧看不见路途的终点,脚下的路仿似走不完一般。赵世堂走得魂体发虚,眉头紧皱,终于不耐烦的问:“还有多久?”
“就快了就快了,最多天亮就能到。”牛头走得直发困,迷瞪着眼,大手在牛角上抓了一把,用角上的汗水抹了把眼睛,头也不回地说,“你不要着急,出了京城就好了,出了京城咱们就可以用法术,一冒烟就能到地方。”
这一高一矮正是两只鬼,他们一行的目的地,便是令活人闻风丧胆的阴曹地府。
两鬼的对话还在继续,赵世堂诧异道:“京城里为什么不能用,我们都是鬼了。”
鬼难道不是向来无拘无束的吗?
牛头便道,“好久之前是允许的,那时候管的不严,随便咱们怎么折腾。但是建国之后就不行了。阎王说只有有工作任务的鬼差才能破格用法术,我来接你算私活,什么都不能用。”
如今不仅人间各种程序严格了,就连地府治理都变得规范化法治化,一切都以新出台的《地府工作人员执法须知》为主,触碰规则的鬼,轻则扣工资,重则革职。
赵世堂是一只失了忆的鬼,对从前是什么样子没有印象。只不过听了牛头的话,他懵懂明白一些什么,从兜里掏出那封发黄卷边的信封,夹在两根手指之间在牛头面前轻轻甩动:“有这个也不行吗?这不是阎王的亲笔信吗?”他真走不动了,从他沉睡的墓地出发,两人现在已经一路无休的走了五个多小时。
五个多小时,铁打得鬼也受不住,更何况还是他这种刚复苏四肢还僵硬着的鬼,心有不满是很应该的。见牛头把信接了过去,心里期待他会发生一声欢呼,然后欢快的告诉他,我忘记了阎王给你写了信,我们马上就可以飞到地府去,再也不用这样靠单蹦儿这两条腿昼夜兼程。
却迎来一盆冷水,牛头展了信,指着阎王寥寥数语的笔迹下给赵世堂看,道:“阎王爷没盖他的红章,不能算正规程序。我们还是不能使用法术。”
赵世堂的脸拉的比牛头还长,鹰隼般的双眼瞬间变得浑浊无光,像蒙了一层终年不散的灰雾,他不再有说话的动力,沉默着跟在牛头身后继续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越过山,越过湖,越过标识着离京的指示牌,此刻天边开始泛起银白色的曙光。赵世堂嘴角干到开裂,红莓似的唇珠也仿佛失去了水分,干瘪下去。他无意识地用舌尖去舔舐唇峰,恍惚一抬头,瞭见高速公路的上赫然出现一块硕大的牌匾,蓝色牌匾上用白漆喷了大字: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
他顿时一阵窃喜,鬼逢喜事面貌焕然一新,眼睛一刹那亮了。只因他还记得牛头和他说过,看到这行字时,你就离地府的入口不远了。
不过……
“河北吗?”赵世堂茫然的大脑给了他一点下意识的反应,似乎这个地方并不对劲,它不属于京城的哪个地方。赵世堂仰头看着牌子,重复用疑问句念叨了一遍“河北“?
牛头简短应了一声,看出他的疑惑,不待他提问便直戳了当地告知:“地府搬家了,从京城搬到河北来了。”
赵世堂扭头不解的望着他,“搬家?”
“嗯。”
“为何搬家?”
“我也不知道。。“牛头叫赵世堂继续走,边走边说:“不过我倒是听过一点‘小道消息’……有的说是打“四旧”的时候激进的道士们干的,说地府太封建,集体自尽下来起义弄的;有的说是上面响应新时代产业转移,地府不是高新技术产业所以不能留京;还有的说是因为……似乎是以前地府的那条忘川河溃堤了,把地府给淹了,不得已才搬来河北……但是忘川怎么可能会溃堤呢?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没个准头。”
“哦。”赵世堂失忆太多,听的云里雾里,也就无心追究,算了。
出了京城,没了地府规则的限制,鬼术很快带他们来到河北省石门市近郊。在一处地形险峻,寸草不生的荒山脚下降落。牛头一落地便念了一长串晦涩难懂的咒语,赵世堂眼睛都没来得及眨,暴起的尘埃霎时间席卷他的视线,一连串轰隆隆的响声登时如雷击般在他面前炸开,一直延伸到深山里,激荡的回音久久不散。
静等片刻,待尘埃落定后,赵世堂慢慢睁开双眼。眼前怪石嶙峋的山竟朝两侧裂开,露出了下方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裂缝里生着一条孤零零的青色石阶,青蓝的焰火一颗接一颗在每个石阶边缘亮起,一直通向地底不可预见的地方。阴风从裂隙呼呼向外吹,赵世堂视线顺着缝隙中向下望,大概知道从这下去就到地府了。
而在这石阶两侧的石壁上,黄褐色的山皮里,幽蓝分裂的咒文线条如蜈蚣般自大山里钻出来,源源不断的律动,集聚。待咒文彻底爬出最后一块山石,蓝色咒文爆发前所未有的强光,灵光浮动着排列出一句诗。分列缝隙大门一左一右。
赵世堂定睛一看。
只见左边刻着:忘却营营身后事。右边则是:死后已非前生人。
他眼珠向上翻,如他预料那样,上头果然还有一道横批:四大皆空。
赵世堂瞧着眼熟,无论字迹还是内容。自己读了两遍,却又确定这话他是第一次见。不由得纳闷起来,牛头招呼他走,踩着青石阶朝着地府的方向进发,他问起牛头,“这地方我以前是不是来过?”
“怎么?”
“没怎么。”他摆摆手,看着牛头又从乾坤袋里拿出昨夜赶路时的照明灯,地府世界清晰起来,可来过这里的记忆仍旧模糊。他慢说道:“单看着门口的对联熟悉的很,我总觉得从前见过。但又没什么记性,什么都想不起来。”
牛头笑道:“赵兄,这是正常的。从来没有凭空出现的鬼,应是你从前当人的时候死掉,来地府的时候见过。”
如此说来也挺有道理,赵世堂死灰一样的记忆隐隐觉得不对,但没太在意。
青石阶很快带他们来到地面,紧接着一座由一整块汉白玉雕成的牌楼映入眼帘。高度十五米半,宽约三十二米,进深十米左右,五个门洞,六个牌坊。巍峨壮阔,气势如虹。不过如今仅剩中间最高的门洞和上竖的牌匾能看到,其余的沿着中轴线向两色延伸,不知何故,纷纷坠入地府青绿色的浓雾里。
赵世堂暗暗打量了一番,见大门洞最上方挂了一块黑底红字的牌匾,张牙舞爪的刻着四个大字——阴曹地府!
字体鲜红,狰狞硕大。如同恶鬼獠牙,阴毒难言。
而就是这样一个气势迫鬼,煞气逼人的地府第一关——鬼门关,代表地府形象的牌楼下却放着一张小小的木头书桌,桌面上还有用铅笔画的奥特曼,就好像是刚从小学里偷来的似的。
书桌上面放着一本阳间农村小卖店里就能买到的一元一本的田字格,笔也不是毛笔,是九块九批发五十根的那种水笔。
便宜的水笔不好用,牛头写几个字就得甩几下。赵世堂好奇的走到他身旁问:“这是在写什么?”
牛头头也不抬,说:“签字,给年末绩效考核留痕。”
“什么是绩效?”
“嗯……就是看你干了多少活计,留痕就是留下证据确定你干了这么多活。”
赵世堂看他在纸上标记了这次行动的时间,姓名和携带了几名灵魂,他又不禁疑惑:“可我不是私活吗?私活也算绩效?”
牛头登时急了,竖起一根指头在牛嘴上嘘嘘嘘,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瞪着赵世堂认真道:“马面说可以这样干。”他说完还是觉得心虚,老实牛瘪着嘴小声补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干,大不了我划掉就是了。”
谁能想到都到了阴曹地府了年末还要比绩效?
他的牛脸拉的比驴脸还长,赵世堂看了想笑,示意牛头继续,自己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牛头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同时话匣子也打开了,走过鬼门关,迈入鬼门路。他说起地府现在干什么都要留评留证留痕,《地府工作人员执法须知》规定了八百个规定。
什么索魂要两名以上的鬼差并携带有关证件才能出门行动,带走死去的魂魄还要先“亮证”表明身份,不然鬼魂到了地府可以给阎王信箱写信举报,一旦核实了情况属实,就要给你记上一笔,相当于抵扣五十次绩效,好几天白干;
什么微笑执法,柔性执法,不得对鬼魂露出不当的表情,不得暴力对待群众;
什么年末考核如果作弊就要给你记入档案,跟着你好几辈子也消不掉,并剥夺考鬼差权力三辈子。
当鬼差也是难如登天,别看牛头现在当上了,年末绩效要是不达标,就得降职。
听起来就命苦。
初出坟墓的赵世堂对这些还不太了解,毕竟他那个年代不讲求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现在当鬼差不是朝廷指派的了?”
牛头幽怨道:“早就不是了,新中国成立之后就改了。传统的世袭和举荐都不让办,说是为了防止干部流动僵化,尸位素餐一家独大。现在想吃官粮就要考试,还是从阳寿未尽的鬼里面选,阳寿尽了我们去投胎,再把新考上来的鬼换上来。”他叹了一口浊气,“你是不知道如今考官局势多紧张,今年光是竞争给阎王爷看大门的鬼差,一个职位……”
说到这,牛头顿了一下,猛地伸出三根手指,痛心疾首的说:“你知道多少人竞争吗?三千!一个职位就有将近三千个鬼报名!三千个鬼里还就只要一个!”
这这这,鬼听了都摇头。
“为什么非要考?”赵世堂贫瘠的大脑难以生成智慧,“都是鬼了,逍遥自在不好吗?”
“逍遥自在得有钱。”牛头说,“地府物价很贵的,通货膨胀的厉害。地上的人烧纸钱下来按麻袋论,越烧钱钱越不值钱,而且上面的人也不是天天给你烧。你考了鬼差就能吃官粮,工资稳定不说,上班时间也少。”
“那要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还可以去打工,但是待遇什么的都不及当鬼差,受人差役看人脸色,挣得多不多看老板,但工作时间一般挺长。我之前有个朋友就是没考上鬼差,后就去给别人打工。薪资不错,比我多一点,但是他工作的时间很长,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一周要工作六天,经常还要加班。他和我说,他就是因为这样的工作下来的,结果到了地府还是要干这种工作。”
“那他现在呢?”听着这繁重的工作,赵世堂的人忍不住揪了起来。幸好牛头的话让他松了一口气。
“已经投胎了。”
“那还不错。”
牛头不认可的摇头,“并没有,我前几天去人间瞧他,发现他又干上了早九晚九的生活,这次更不好,这回一周要工作七天,改成放月假了。”牛头怜惜的说:“我估计要不了多久,我就又能和他在地府见面了。”
赵世堂一琢磨,发现这种生活活着死了没有区别,还不如魂飞魄散来的得劲。
这么说来考取鬼差是很重要的了。赵世堂隐约清楚了鬼差一职的竞争为什么会这样激烈了,“那会不会有考上了正好就得去投胎的?”
牛头啧了一声,“那可真倒霉,我听说刚开始的时候好像真有。不过咱们现在政策改了,只能阴寿多于三十年的人才能考,还就只能考前十年。十年没考上就不许你报名了。”
这一串话赵世堂只听了个“阴寿多于三十年”,这说明当了官的牛头肯定符合这个标准。他看向已成为鬼差之首的牛头,皱起眉来,“那你也挺可怜,冒昧问一下,你生前是干什么的?”
他真想知道什么职业下来的这么早,以后避雷这个职业。
牛头嘴唇嗫嚅了两下,声音细如蚊蚋,但地府幽静,赵世堂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以前是…………教书的。”
教书的……
赵世堂:“……啧。”
原来是伟大的老师,原来如此。
…………
闲话少续。
两人聊着天,很快鬼门路就走到了终点,一片愁云惨雾间,一座透露出死寂,压抑,阴森,腐朽的竹屋坐落在鬼门路的尽头。竹屋破败不堪,外表竹皮脱落,多处霉菌侵蚀,本碧绿的竹子变得一块红一块黑,面向鬼门路这边的屋体特征只有一块被切割开的口子,勉为其难称其为窗,门应该在另一边。透过窗口,能看见窗后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只搁置着一盏煤油灯,灯还亮着,但没看到人。
赵世堂在窗口上方发现一片已经看不出写的是什么的布帛,牛头告诉他,“这里是地府人口登记中心,新来的鬼都要到这登记。登记之后会给分住处。”
“我也要登记吗?”
阎王给他写信让他来阎王殿一续,留不留还另说。牛头道:“我先送你过去见阎王,你若是要留下来再来登记也不迟。”
这般最好,赵世堂悉听尊便。
人口登记中心后是三条路,左走通向阎王殿,右走通向地府住宅区,直走则是投胎处。
牛头简单的介绍了一下,随即把他带到阎王殿门口,请阎王殿门口从三千只鬼里脱颖而出的阴差进去通传一声,两人在外等候,正巧遇见马面从门口出来。
牛头热情道:“马兄,你好啊!”
马面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不好。”
牛头收起笑容,担忧的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马面的脸色更难看起来,举起手中的红头通报文件。
“呀!你又被罚了?”牛头上前拿过他的罚单,只见上面写着:
被处罚人:马面。
因触犯《地府工作人员执法须知》第三章第六条第十二款:柔性执法等内容,未在索魂期间微笑服务,决定处以扣除三绩效,并提交一份一千字检讨书,以此为戒。
“这是你这个月第几次因为不微笑执法被举报了?”
马面:“数不清了。”
“你以后执法记得笑一笑!”
马面就差把无语写在脸上:“工作我就烦,烦死了我还得笑。”
牛头嘿嘿嘿的乐,马面不客气的把罚单塞进牛头怀里,“你借了我的乾坤袋,帮我写检讨书作为回报吧。”
牛头不笑了。
很快通传的鬼差回来了,赵世堂被带进了阎王殿,牛头以为没有自己的事了,正要和马面一起离开,通传的鬼差却将他叫住:“牛头大人,阎王爷让您也一块进去,说有重大的任务要交待给你。”
牛头瞪大牛眼,牛角上瞬间腾升出一股紫色的怨气来。闭了闭眼,勉强压下要工作的烦躁,他半死不活地挥别了马面,和赵世堂一起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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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建设服务型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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