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皎皎夜如诉

月光清冷如霜,洒在蜿蜒的回廊之上。蓝紫色的紫藤花自廊顶垂落,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簇簇繁花如同流转的云霞,在月色映照下愈发瑰丽迷离。几片花瓣被风拂落,悠悠划过半空,最终飘向那个静立的身影——

齐云身着一袭白红相间的长袍,正静立于回廊深处。落花点缀上他的银发,又沿发丝滑落,在那冷月清辉之下,竟如一道剔透皎洁的溪流悄然淌下。

四周弥漫着紫藤馥郁的香气,而这时,一缕淡雅冷冽的气息随风拂来,如雪后初晴的山林,清冽之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齐云垂眸,将手中编好的花环细致端详。每一朵紫藤皆恰到好处地嵌于藤蔓之间,不见半分杂乱。他终于抬头,朝那缓步走来的少年径直迎去。

“子卿。”他唤道,嗓音如山间清溪般温润柔和,眼中盛满毫不掩饰的温柔,没有丝毫急躁。

簇簇紫藤在晚风中轻盈摇曳,纷繁的花影下,尉迟卿踏着满地落英缓缓走近。一只瓷白的手轻轻拨开垂落廊前的藤蔓,少年抬眸望向齐云,长睫下那双紫眸瑰丽如宝石,在月光浸染中流转着神秘而莹澈的光彩。此情此景,竟让人一时恍惚,分不清是紫藤更美,还是人更夺目。

“仙君。”尉迟卿轻声回应。

他未曾想到,回到风月国会让自己如此放松,竟任由倦意裹挟意识,将一切烦忧暂抛脑后。更未料到父皇会这般纵着他,不仅耐心哄他进食,更陪他一同歇下。思绪渐明,太子殿下不自觉地抿了抿姣好的唇,耳根悄然染上一抹微热。

最令尉迟卿在意的是,他竟将专程从远方带回风月国的桃花仙人独自留在凤宫之中,从午时直至戌时。尽管心绪翻涌如潮,他面上却仍是一派清冷,只是那张俊美无俦的容颜在月色与藤花的交织映照下,愈发显得瑰丽出尘,宛若自画卷中翩然步出的仙人。

齐云自尉迟卿现身起,目光便未曾移开分毫。此时他忽然低笑一声,自然地牵过少年的手,将那只精心编织的紫藤花环轻轻戴在他纤细的腕间。

“子卿在想什么?”齐云倾身靠近,鼻尖几乎与他相触,粉眸中流转着温柔的笑意,“莫非以为仙君与你相伴这些时日,还看不透你是一只容易倦乏的小凤凰?”

他语声渐低,如春风拂过耳畔:“还是说……你在担心我会介意?”

这三问让尉迟卿微微一怔。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在齐云面前竟如同在父皇面前一般,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静默片刻,他才低声开口:“我知道仙君洒脱,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只是,我会在意。”

齐云闻言略略退后半步,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静静注视尉迟卿片刻,忽然莞尔:“子卿下次再说这样动人心魄的话,可否莫要用这般清冷的语气?”

尉迟卿眼中浮起些许困惑:“我说话……不一向如此?”

齐云低低一笑,声线沉而温润,仿佛带着某种撩动人心的韵律,让尉迟卿耳根刚刚消退的热意又一次悄然蔓延。

“无妨,”仙君语声轻缓如风,目光却深邃如夜,“总会变的。”

尉迟卿被他笑得有些无措,只得低头看向腕间的紫藤花环。那花环在齐云手中停留多时,早已染上他温润的体温,触之并不觉凉意。他正凝神细看,恍惚间察觉齐云似乎又低语了一句,却未能听清。

“什么?”他抬眸问道。

齐云只是含笑摇头,转而轻声问:“还困吗?要不要再歇一会儿?”

“倦意……已经散了。”尉迟卿微微抿唇答道。

而后他指尖轻轻一颤,唇瓣微启,仿佛有话欲言又止。

他并非贪睡……父皇说过,这不过是因为他还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凤凰……

桃花仙人怎会不知晓呢?不过是觉得逗弄这只小凤凰格外有趣罢了。

他眼底漾开一丝浅笑,却只悄然藏于心间。

“那子卿不妨带仙君去看看你常去的地方,”齐云含笑道,“还有你平日修炼之处。让仙君也见识一下小凤凰生长的地方。”

尉迟卿轻轻颔首:“好。”

二人并肩步出紫藤回廊,徐徐走向庭院深处。还未走近,风已送来一缕清幽香气,与尉迟卿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齐云顿时心领神会——他已感知到那缕新生不久的灵识,它因尉迟卿的到来盈满欢欣,对他却掺杂着几分好奇与戒备。然而随着脚步渐近,那戒备之意又悄然消融,如冰雪遇春,化作无声的接纳。

齐云微微眯起眼,心中泛起一丝兴味。不过一日之间,他竟在风月皇宫内感知到两道灵识。更令他讶异的是,眼前这道樱花灵识,竟比那株与尉迟卿渊源颇深的梧桐古树还要强上几分,隐约已具化形之能。

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少年,沿途樱花纷落如雪,心中的疑云缭绕,却亦觉答案或许已近在咫尺。

尉迟卿一路静默无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身旁的桃花仙人。两人如出一辙的银白长发在清冷月辉下时而交织、时而分离,恍若两条流淌的星河,在夜色中明灭相应。

他其实很想问仙君……在他不在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可这念头才起,便觉有些不妥。如此追问,倒显得过分在意了。

齐云却始终从容自若,那双桃花般的眼眸中笑意愈深,仿佛早将身边少年的细微心思尽数看穿。

“子卿这千顷宫阙,当真是……独一无二。”

齐云语声轻缓,目光掠过巍峨殿宇,最终落回尉迟卿身上,眼中笑意如春水漾开。

仙君既已开口,夸赞的又是自己的宫殿,太子殿下自然敛容回应。

“仙君谬赞。”尉迟卿微微颔首,语气虽淡,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悦然。

“雷帝对子卿,确是极尽疼宠。”

齐云轻声说道,目光温润地望向身旁的少年,语意中带着几分了然与温和。

少年太子闻声回望,一双紫眸清透如琉璃,轻声道:“父皇待我极好。”

仙君低低一笑,心中暗叹:只怕这风月国中,上至宫阙殿宇,下至市井巷陌,无人舍得见他一蹙眉峰。

“子卿养的那些花,确实极美。”仙君想起白日所见,唇角微扬,“听竹猗说,子卿……从不假手于人?”

那宫女分明说的是,太子殿下对自己之物占有欲极强,从不容旁人触碰半分。可到了他口中,却化作一句温润含蓄的问询。

尉迟卿轻声应了一句,缓缓道:“那些花生有灵性,除我之外……旁人近不得。”

仙君故作恍然,含笑应道:“原是如此。”

尉迟卿却一眼看穿他那点佯装,轻声道:“仙君身为桃花仙,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灵性。”

“还真是……瞒不过子卿啊。”

少年太子默然瞥他一眼,目光如澄澈秋水:你这般敷衍,根本未曾认真掩饰。

齐云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粉琉璃似的眼睛,眸光流转间似有桃花瓣轻轻飘落。

尉迟卿将他眸中流转的桃花色看得真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那如三月春桃般的唇上,倏然间仿佛被什么灼烫一般,急急移开了视线。

二人一路漫步闲谈,气氛宁和舒缓。不多时,已悄然行至后山。刚转过一道幽径,眼前景致豁然开朗——一片静谧的山谷在月光下温柔铺展,谷中央屹立着一株高大的紫樱,卓然独立于众木之间,树干上流转着朦胧而神秘的蓝紫色光晕。一旁横生的粗壮枝干上,悬着一架以藤蔓与紫花精心编就的秋千。

尉迟卿快步走近,驻于樱树下,指尖轻抚过秋千藤蔓,娴静地坐了上去。他抬眸迎向齐云沉静的目光,此刻那双紫眸比深渊中的宝石还要邃丽,银发流淌着比月华更澄澈的光泽。明明是渺远清冷的仙人之姿,在这幽谷夜色中,却如月下幻生的妖灵,美得近乎凛冽。

神性的高洁与暗夜的魅惑在他身上交织相融,矛盾却惊人地和谐,仿佛只需一眼,便能诱人永堕沉沦。

齐云呼吸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滞,却仍静立不语。他感到,少年似乎有话欲说。

果然,尉迟卿轻启薄唇,声线清冽如山间流泉:“仙君,此处便是我平日静思之地。身后这株樱树……名为‘夜樱’。”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夜樱忽然无风自动,纷落如雨的花瓣簌簌而下。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秋千一侧的藤蔓,一道银白身影自尉迟卿身后缓缓凝形。那人另一只手轻抵少年背脊,将他向前轻轻一推,秋千便悠然荡起。

不仅齐云,连尉迟卿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他偏过头看向身侧。只见那人还未收回的手转而抚上心口,欠身一礼:“太子殿下,异国而来的仙君,夜安。”

他身着一袭银纹白袍,墨色长发半挽,眉如远山含黛,眼角斜飞一抹樱红,深蓝眼眸似缀星夜空,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尉迟卿的身影。

齐云早已上前一步,指尖微动以仙力止住秋千,牵起尉迟卿的手,二人一同望向这突然现身的樱灵。

“夜安。”他们齐声应道。

男子唇角笑意渐深,眼中流转着显而易见的欣悦。

尉迟卿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你是……?”

男子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温声答道:“您方才不是唤了我吗?”见尉迟卿仍面露不解,他又轻声补充,“就在刚才,您不是唤了我的名字……?”

“你就是‘夜樱’的灵?”尉迟卿紫眸微睁,流露出些许讶异。

男子含笑颔首。

“我竟不知你已生灵识。”尉迟卿轻声低语。或者说,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察觉。

男子略作思忖,忽然抬眸,语气谦卑而珍重:“我原以为自己是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蕴养而生出灵智,实则……”他微微一顿,“是受一位小仙君点化,才得以开智通灵,有望将来位列仙班。”

他眼尾那抹樱红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柔的光泽,声音轻如落英:“我是因您而生的,太子殿下。”

齐云静立一旁,闻言微微挑眉。夜樱乃风月国独有之灵木,自尉迟卿降生之后方才现世。如今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唯有朝日自东而起,赤金浸染云霞,沿天际蔓延,化作粉紫交融之光。落于高山之巅,水雾氤氲如烟;沉于流水之间,浅碧映照深蓝。如此天地交感,方成夜樱。”

故而说夜樱因尉迟卿而生,并非虚言。

尉迟卿感受着齐云掌心未散的温热,仍是不解:“为何是因我而起?”

男子目光悠远,似陷入回忆:“两年前,我忽感一股浓郁灵气沁入灵核,自混沌中微微苏醒。也正是在同一天,殿下首次来到树下,轻抚树干轻语呢喃——‘是夜樱吗?’,如清泉涤荡灵台。我终于能闻声而醒,见光而生。”

他语气温沉,却含着一丝难以忽略的珍重:“只是彼时灵识初萌,尚无法回应殿下。”

他语声中带着几分怅然:“随着灵识日渐充盈,我渐能出声,乃至化形。可殿下常来此地静思冥悟,我不愿扰您清修,便一直未曾开口,也未能……为您推过这秋千。”

言至此处,他周身光华仿佛随之一黯,连眼尾那抹樱红也似失了颜色。尉迟卿与齐云不约而同地望向仍在微微晃动的秋千,一时静默。

男子倏然回神,眼底重新漾起光彩,身后的夜樱亦随之流转生辉,枝头繁花愈发璀璨如星。

桃花仙人微微眯起那双含情眸,轻声道:“如此说来……这两年间,你便一直这般静静望着子卿?”

“是的……”他话音稍顿,似想起什么,急忙摆手解释道:“但我从未现身惊扰,今夜是第一次……”

齐云眸中笑意愈深,如春水漾开涟漪,却并未多言。

尉迟卿垂眸沉吟。两年前,正是他自长眠中苏醒之际,彼时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忆起兄长尉迟衍也曾提及类似言语,更有冬神见宫中百花不凋时难掩的惊异之色。这一切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自他苏醒之后,这世间似乎悄然生出了某种变化。

正凝神思索间,他忽觉指尖传来温热的牵引,蓦然回神,迎上齐云水光潋滟的粉色眼眸。仙君似早已洞悉他心中所惑,牵着他的手轻柔一转,莞尔浅笑。

“子卿不必思虑过甚,”齐云语声温和如春风拂过,“你只需记得,你是凤凰神鸟,是祥瑞之兆,象征和平、昌盛、吉祥与繁荣。你为世间带来喜乐、予人福祉,所降临的……从不会是灾厄。”

尉迟卿眸心微颤,一贯清冷的神情似冰初融。他本未将这些琐碎征兆放在心上,可齐云却以近乎不容置疑的郑重,告诉他:他是祥瑞,带来的是兴盛与希望,永非灾祸。

风声簌簌,花树轻摇,夜樱灵在旁静守,天地间仿佛只余两人轻浅的呼吸交织相融。

“仙君……”尉迟卿如呓语般轻唤,声若流云拂过心底。

夜樱之灵虽未尽知尉迟卿心中所虑,却从齐云的话语中隐约领会几分,遂正色道:“太子殿下当年降世之时,福泽广被众生,解万千生灵于困厄。两年前您苏醒之际,世间琪花瑶草竞相盛放,亦救治无数病弱残躯。您身负天生亲和之力,万物皆愿臣服亲近,自不会有所冒犯。纵有凡人因天降恩泽而滋生事端,也绝非殿下之过。终究人心难测……”

“事在人为。”齐云淡然接言。

男子微怔,随即与桃花仙人相视一笑,眸中流转着无需言语的默契。

这一刻,尉迟卿清晰地听见内心某种壁垒碎裂的轻响,如一滴水落入静湖,涟漪层层荡开。他生平首次觉出自己言辞的贫乏,竟寻不出一句应对,只得微抿着唇望向二人。

齐云轻笑一声,抬手轻轻覆上他的双眼,遮去那片复杂的眸光:“子卿不必为难,仙君明白你是怎样的……”

夜樱之灵静立一旁,凝视二人亲昵之态,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他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樱花,轻轻按在心口——他也渴望能亲近太子殿下,也想为他推动秋千,伴他岁月长宁。

尉迟卿眼睫轻颤了几下,下意识伸出手想去牵桃花仙人的手。指尖方才触及对方温润的掌心,那如玉般的手却如触电般倏然撤回。

视野骤然恢复清明,太子殿下揉了揉眼,略带困惑地抬眼望去——

只见桃花仙人半垂眼帘,将那只被触碰过的手紧握成拳,珠玉似的耳垂染上一抹可疑的红晕,衬得眼尾那抹韫色愈发秾丽动人。月光洒落周身,他整个人仿若一幅被水色晕染的墨画,清雅中漾开难以言说的悸动。

“……”

尉迟卿静望片刻,竟觉自己耳根也隐隐发烫。分明只是瞬息之间的指尖相触,分明应是风清月朗的凉爽夜晚,此刻却仿佛有无形的火星在两人之间悄然迸溅,噼啪作响。

他们之间情愫暗涌,气氛微妙难言,而那旁的夜樱之灵却蓦然警觉,转首望向林深处的一面湖泊——有一股更为强大的神息正在逼近。

齐云也从那如羽轻扫掌心般的悸动中回过神来,抬眸望向湖的方向。那股熟悉却令人不适的气息,是他……

尉迟卿亦感知到风中传来的异样,微微侧身,银发随之流转。他轻抬眼帘,紫眸穿过纷落的樱瓣,落向月色下的湖心。

如镜的湖面上,一道银白身影踏水而立。冰层自他足下迅速凝结,转眼间便将整片湖面覆为寒冰。来人身形修长,步履从容不迫,每行一步,空中便扬起更多晶莹的雪花,与飘舞的樱花交织共舞。

当那道身影渐行渐近,尉迟卿透过雪与花的缦帘,看清了来人——冬神冷寒清高大如山岳的身形遮蔽了月光,属于极北之地的凛冽气息如潮水般压迫而来,周遭温度骤降,仿佛顷刻入冬。

尉迟卿微微抿唇,行了一个古老而优雅的礼节,未等对方开口便似问责又似陈述般轻声道:“你又把月湖冻起来了。”

冷寒清冰蓝色的眼眸几不可察地一闪:“会化的。”

声线依旧清冷,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一旁的齐云听着两人间熟稔的对话,心下恍然。难怪尉迟卿面对神明仍从容不迫——身为神凤转世,父亲是执掌天雷的帝王,又与诸多高位神灵相交甚笃,确有傲视三界的资本。可这位太子殿下却始终姿态平和,既不端储君的架子,也不显半分卑微怯懦。

齐云敛起心绪,翩然上前一步,风流优雅地行了一礼:“见过冬神。”

夜樱之灵亦随之微微躬身致意。冷寒清略一颔首,那双冰色流转的眸子扫过众人,淡淡道:“不必多礼。”

见他这般冷峻模样,齐云不禁暗自蹙眉。冬神来意如此明显,分明是专程为尉迟卿而至。太子本就性情清冷,若再与这座万年冰山朝夕相对,岂不更要寒上添寒?

冷寒清目光再度落回尉迟卿身上,沉吟片刻,语气平和地问道:“你为何未去?”

尉迟卿当即会意,从容应答:“秘境探索之事,几位兄长前往足矣。卿志不在此。”

冬神似乎未料到是如此理由,微微一怔:“你对那些上古法宝毫无兴趣?”

“卿已有诸多珍宝,唯恐应接不暇,不如留给真正需要之人。”尉迟卿紫眸澄澈,答得坦然从容。

冷寒清眼中风雪似有片刻凝滞,终是淡淡道:“原是如此,也好。”

语毕,樱林陷入更深的寂静,唯有雪与花依旧簌簌而落,无声装点着这个清寒的夜。

男子再难忍受这般凝滞的氛围,轻声开口道:“殿下,夜已深了,此时节的风虽不算刺骨,但您还是添件斗篷为好?”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齐齐落向尉迟卿身上那袭单薄的白金锦袍。未待回应,冷寒清信手一扬,那件熟悉的厚实狐裘便凭空出现,将少年严严实实地裹住。

除冬神外,余下三人皆微微睁大了眼眸。

尉迟卿轻蹙眉头,撩起斗篷一角,再次对那过分冗长的下摆流露些许不满。然而指尖触及内衬那柔软如云的鲛绡时,眉间又不自觉舒展。他始终不解,为何无论是父皇封绝,还是这些神明,总忧心他受寒——明明他从不觉得冷。但这终究是一份心意,他便也安然受下。

思绪流转间,尉迟卿蓦地看向齐云与夜樱之灵。前者神色如常,只凝望着那件斗篷若有所悟;后者却已蹙紧双眉,面露忧色。他再抬首望向樱树,果然见枝头繁花皆显几分萎靡,早失了先前的璀璨光华。

冷寒清察觉尉迟卿的目光,垂眸问道:“怎么了?”

未待回应,冬神已主动接话。尉迟卿直言不讳:“将你的神势收敛几分。我的夜樱初生不久,受不住你这般寒气。”

冷寒清未发一语,瞬息之间,月湖冰层尽化,周身凛冽气息亦收敛无痕。唯有那漫天霜雪,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仍悠悠飘落不绝。

男子顿觉周身威压散去,不由缓了口气,目光感激地望向为他出言的尉迟卿。

饶是洒脱如齐云,听闻尉迟卿这般直言不讳,也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眸。眼前可是凛冬之神,六界之中最为古老尊贵的神明之一。但更令他讶异的是,这位素来冷峻的神明在少年面前竟如此好说话。齐云虽不惧严寒,却因天性厌弃那股冰冷气息,此刻周身压力骤减,顿觉舒缓许多。他瞥了眼正专注赏雪的尉迟卿,转而向冬神问道:“冬神不远万里而来,莫非是专程为问子卿为何未往月影之境?”

尉迟卿亦抬眸望去。出乎众人意料,这位冷峻的冬神竟坦然颔首:“是。”

连太子殿下都为之一怔。算上此次,他与冬神不过三面之缘,何至于劳对方专程前来问询?

冷寒清似看穿他心中疑惑,破天荒地解释道:“初见之时,你曾言‘繁花常开不败岂非很正常’。我想要知道,为何。”

声线依旧清冷如雪,却比平日多了一线难以察觉的急切。

尉迟卿轻声问道:“所以冬神是因我未赴月影之约,才专程前来询问?”

“嗯。”依旧是一声清冷的单音,但冬神目光扫过灼灼盛放的夜樱后,倏然发问,“我很好奇,为何古籍所载的琪花瑶草能如此随意地绽放?无论你十七年前降世,还是两年前苏醒,为何总能令百花违背时序盛开?”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将尉迟卿笼罩于阴影之中。那双常年冰封的眸,此刻竟透出几分执拗:“告诉我,为何?”

但冬神注定要失望了。因为这个疑问,在冷寒清到来之前,同样萦绕于尉迟卿心间,无人可解。

尉迟卿微扬下颌,方能与冬神平视——冷寒清身量修长如雪松擎天,他虽也是长身玉立,却终需仰首方能望进那双冰魄般的眼眸。少年沉吟片刻,终是坦言:“我或许……无法为你解惑。”

冷寒清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走向一旁的藤花秋千。额间霜雪印记明灭不定,高大的背影浸透着千万年孤寂,与周遭烂漫樱花形成鲜明对比。

齐云静观这一幕,眸中若有所思。他悄然靠近尉迟卿,俯身低语:“冬神追寻这个答案,似乎已有很久、很久了。”

尉迟卿紫眸微漾:“花开不败……真的很特别吗?”

“特别到足以让一位神明跨越万里,只为向你追问。”齐云语声低沉而意味深长,“尤其对一位执掌寒冬的神明而言——在他眼中,万物本该遵循枯荣有序的法则。”

雪花飘落尉迟卿银发之上,久久不化。他凝望冬神孤寂的背影,心中忽而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尉迟卿几乎又要取出那支无声笛,再度吹响……

冷寒清静立于藤花秋千旁,伸手轻触那些本不该在此季盛放的花朵。指尖与花瓣相触的刹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温柔掠过他常年冰封的眉眼。

“我曾见过一次……”

冷寒清的声音将尉迟卿从恍惚中唤回。冬神立于纷繁花影之间,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如亘古寒渊:“在很久很久以前……”

尉迟卿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见过什么?”

冷寒清转身,冰魄般的眸光直直落向尉迟卿眉间那三片皎白的桃花印记:“见过如你一般……能让百花违背时令绽放的存在。”

尉迟卿紫眸轻颤,银白的发丝随风拂过脸颊,下意识地追问:“是谁……?”

冬神却并未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齐云,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审视:“你为何……会出现在他身侧?”

桃花仙人从容不迫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漾开一抹昳丽笑意:“自是受——邀——而——来。”

尉迟卿望了望这一神一仙,觉得二者之间的氛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微妙,不由轻声问道:“你们……可是旧识?”

齐云笑意盈盈,语带机锋:“六界之中,谁人不识冬神尊驾?”

冷寒清却淡声道:“这是个专擅乱牵红线的姻缘仙。霁月,当心。”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忽卷落樱纷扬,迷了众人视线。待风息雪止,藤花秋千旁早已空寂无人,唯余那件银白狐裘仍覆在尉迟卿肩头,衣襟间残留着一缕极北寒地的清冷气息。

冬神离去后,樱花林重归静谧。那些飘落的雪花渐渐消融于夜色,唯有樱花依旧纷纷扬扬,在月光下流转着银蓝色的微光,恍若神明离去时遗落的碎梦。

尉迟卿转眸望向齐云,紫眸中漾着清浅的困惑:“仙君,为何冬神说你‘专擅乱牵红线’……?”

而且还特意嘱咐他……当心。

齐云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桃花眼轻垂,眸光温柔地落向他:“许是因为……我曾将他的冰龙与一株红梅系了红线,又将他那群雪兔同水中月鱼牵作一对?”

“……”

尉迟卿一时默然,紫眸中流转着几分难以置信,却又隐隐透出一丝了然。

由这位专司姻缘的桃花仙牵系的红线,自然非同寻常——那其中缠绕的,是流转着天命与情缘之力的……姻缘契。

尉迟卿微微抿唇,却未能全然掩住唇角那一缕浅淡笑意,似是觉得这姻缘仙所为着实有些顽皮,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

齐云眸光轻漾,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却更似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子卿……这是在笑我?”

少年太子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睫羽微颤如蝶:“可是真的……很好笑呀……”

他眼尾漾开浅浅流光,声线里带着难得一见的轻快:“明明是这世间执掌情缘的桃花仙,却偏生……给龙和梅树牵红线,还有兔子和月鱼什么的……”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弯了眉眼,仿佛冰雪初融时第一缕落入深潭的春光。

而且……从清河国一路返回风月国的途中,这位桃花仙人也总是不由分说地用红线悄悄缠他呢……

“也罢,能博子卿一笑,倒也算是一桩殊荣。”仙君非但不以为忤,眼底笑意反而愈深,如春风拂过灼灼桃枝。

少年太子侧过脸去,银发如瀑垂落,掩去了耳根一抹浅淡的绯色。

尉迟卿转身望向一直静立旁的男子——或者说,是那株因他而生的夜樱之灵。银发少年紫眸微动,目光掠过满树璀璨的花朵。这些夜樱曾为他的降世而盛放,又随他的沉睡而凋零,如今再度苏醒,或许已是最后一次绽放。

“天地广袤无垠,”尉迟卿忽然开口,声如清泉漫过寒冰,“时光流转如昼夜交替,不必自困于心,当释本真。”

樱花灵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他未曾想到,这位看似清冷的太子殿下,竟能洞悉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尉迟卿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樱瓣,继续道:“万物无极,夜樱长存——唤你‘极夜’,可好?”

“极夜”二字落下的刹那,整片樱花林无风自动,万千花朵同时迸发出更加绚烂的光华,仿佛在回应这个名字。花瓣上银蓝色的纹路流转生辉,宛如将整条星河拓印其间。

樱花灵——如今该称他为极夜了——姣好的面容上漾开一抹真挚笑意。那笑如昙花初绽,短暂却美得惊心动魄。

“自是极好的。”极夜莞尔应道,声线比先前更显清透,“殿下心意,极夜尽已收到。”

他抬手轻抚身旁樱树的主干,满树繁花随之温柔摇曳,洒落的银白光点如星辰坠地。这是独属于尉迟卿的夜樱,只为一人盛放的绝色。

齐云静立少年身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身为桃花仙人,他比谁都清楚“赐名”于精怪而言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身份的赋予,更是灵魂深处的共鸣。尉迟卿为樱花灵所取的“极夜”二字,既暗合夜樱独绽深夜的特性,又蕴着“至暗之中尤见光华”的深意。

“极夜……”齐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他望向尉迟卿的侧脸,银发少年紫眸中流转的光辉,竟与夜樱倾洒的星芒如出一辙。

极夜收回抚触树干的手,向尉迟卿深深一揖:“极夜谢殿下赐名。”

尉迟卿微微颔首,目光却掠过极夜,落向远处已恢复平静的月湖。湖面上仍残留着冬神离去的痕迹——几片未及融化的薄冰,在月光下如碎银般闪烁,寂寥而清澈。

“不必言谢。”尉迟卿轻声道,“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真正重要的,是你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

极夜直起身,眼中掠过一丝明悟:“殿下的意思是……”

“夜樱终会凋零,”尉迟卿打断他,紫眸中倒映着漫天流转的花雨,“但‘极夜’不会。”

这句话如一把密钥,倏然启开了极夜心中尘封的匣奁。作为依循尉迟卿灵力而生的樱花灵,他始终恐惧着再度失去生命之源的那一日。而此刻,太子殿下却告诉他——存在之本质,远胜于存续之形貌。

齐云缓步走近,桃花眼中漾开清浅的赞赏:“子卿此言,暗合天地真意。”

尉迟卿转眸看他,发间几瓣樱花悄然滑落:“不过是如实相告罢了。”

极夜静观二人,忽然莞尔:“殿下与仙君……倒是相映成趣。”

这话说得含蓄,却让齐云耳尖微热。他轻咳一声,移开话题:“夜色已深,子卿是否该回去了?”

尉迟卿抬首望了眼天色,子时将近。他伸手解下肩上那件冬神所留的狐裘,轻轻递给极夜:“这个予你。”

极夜讶然接过,触手冰凉柔滑的鲛绡上还隐约残留着尉迟卿的体温:“这……”

“冬神的狐裘可御极寒,”尉迟卿淡然解释,“你灵智初开,根基尚弱,需要它护持。”

极夜收紧手中斗篷,眼中泛起微澜。他深知这件狐裘于尉迟卿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冬神亲赐之物,承载着神明之间的情谊。而太子殿下却毫不犹豫地将其赠予自己这个方才得名的精怪。

“殿下恩情……”极夜声线微颤。

尉迟卿轻摇首止住了他的话:“不必言谢。极夜之名,便已是我的赠礼。”

言毕,他转身向林外行去,银发在月华下如流银泻地。齐云向极夜颔首示意,随即快步相随。

极夜独立原地,望着二人渐远的背影,忽然扬声道:“殿下!夜樱虽终凋零,但极夜永世不忘为您盛放的容颜!”

远处的尉迟卿脚步微顿,并未回首,只抬手轻挥,算作应答。

齐云侧目望去,恰捕捉到太子殿下唇角那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子卿在笑什么?”桃花仙忍不住轻声相询。

尉迟卿紫眸中竟掠过一丝狡黠:“我在想,若冬神知晓我将他的狐裘转赠旁人,会是何等表情。”

齐云想象了一番那座万年冰山可能浮现的神情,也不由莞尔:“只怕整个风月国都要提前入冬了。”

二人相视而笑,月光将他们的身影在花间小径上拉得纤长,宛若交织的双影。

但其实,冬神初次相赠的那件狐裘,至今仍被太子悉心珍藏于深宫。

而在他们身后樱林深处,极夜将冬神的狐裘轻拢于肩,仰首望向满树繁花。那些夜樱在月华下流转生辉,恍若低语着一则关于刹那与永恒的故事。

“极夜……”他轻吟着自己的新名,唇角含笑,“确是个好名字。”

夜风拂过,卷起万千蓝紫色的花瓣,如一场温柔的雪,静静覆满月湖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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