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朗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号。
犹豫一阵,我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最终还是去了周云朗公司楼下。
上次生日后,我们似乎达成某种一致,互相之间两三天甚至连一条消息也没有。
这种局面的形成当然逃不开我故意的“懂事”和周云朗实打实的忙碌。
云迪大厦下,老远便能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明艳身影。
忍住心中下意识的后怕,我拿着手中的礼物盒不好打字,手指颤颤巍巍敲出键盘上让周云朗下来的消息。
离门禁还有差不多一段路的距离就停下的动作,并没有让迎面走来的蒋婕忽视我的出现。
鬼魅般的声音幽幽响起:“好久不见啊,温然。”
“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阴魂不散。”
面前人锐利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毕业后三年不见,那双眼尾上吊的丹凤眼看向我时满是不加掩饰的不屑,可那人偏装出一副虚伪的样子:“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病了?”
我注意到蒋婕脖子上挂的工作牌,不想和她过多纠缠,接着朝大楼的方向走去。
我料到蒋婕不愿意放过这个可以凌辱我的机会。果然,她追上来,像大学时期她心情稍有不悦就随意把气撒到我身上那样一把攥住我的袖子逼我止步:“还没说生什么病呢,这就想走了?”
“老同学一场,我这也是‘好意关心’你。”
“好意关心”四个字被蒋婕的红唇咬得格外重,憋气导致的胸闷感让我轻微发晕。但蒋婕还在说:“不会,刚好得的是癌症吧……哎呀,那只能说倒是老天有眼了呵呵。”
“你们一家都是杀人的凶手。”
“温然你听着,不管你过得多惨,那都是报应。”
报应,凶手。还好我已把这些话听得足够多,多到不会再发抖也不会一味地倒冷汗。
我逼自己将目光越过面前的女人,搜寻大厅里是否有周云朗的身影。
见我不理她,面前人又提高音量:“好好的你来云迪做什么?不会是来面试工作的吧?”
“想当年在博行你都只能当炮灰,何况云迪,我劝你尽早死了这条心——”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过去,蒋婕说话的声音依然大得叫人头痛。
本就欲裂的神经被近在耳畔的聒噪催得更加紧绷。
我没再向前走,转过身冷冷地甩开了衣袖上的束缚。
大学毕业我和蒋婕一同进入了博行公司的终试,最后我放弃了到手的offer,将入职名额让给了蒋婕。
当时我想的是,大学她对我肆意进行的霸凌和欺辱,以及心仪公司的入职机会,就当做我替温氏最后补偿给她的吧。
我确实从没想过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她。
毕业后的这三年,蒋婕大概是从博行跳槽到了平台更大的云迪。
换做之前的我,一定劝自己忍忍也就算了。
不过正如蒋婕所说,我的脸色最近一直不太好,这段时间因为神经衰弱加重,脾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差。
心头烦得实在厉害。
我怒极反静,压着性子慢吞吞道:“你说我们一家都是罪人,是凶手是吗?”
“行……我承认。”
感觉到自己的眼角在抽搐,太阳穴神经发胀带来疼痛,也带来莫名的刺激和兴奋。
“不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引以为傲的云迪所属的周氏集团,当年在矿场那些项目上,说起来和温家一直有不小的合作……”
“让我想想,当年周氏在你爸出事的那个矿场项目上有多少的股份来着……”还来不及对心底从未有过的报复的阴暗想法惊讶,嘴里的话率先出了口,“我记得不错的话,怎么也算得上第二或者第三大股东吧。”
“云迪的待遇确实算得上业内最好的,不枉你特地从博行跳槽到这来。”
我笑起来,彻底被称不上愤怒又辩不出到底是不是报复的快感所占据理智:“花这点钱就能买你给仇人的公司做牛做马……倒也不亏。”
看着面前人胀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我听见那张朱红的嘴里吐出了那句我默默承受了一整个大学时期的咒骂。
“温然,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抑制不住愤怒的蒋婕伸手就想来拽我的头发。
只是还不等她碰到我的肩,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已将我整个人拉得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周云朗温沉的声音撞进耳朵里:“她说得没错。”
“之前温周两家是有过长达十年的合作,如果你介意的话——”
“随时可以向人事部提出辞职。”
来人的语气那么风轻云淡,似乎只是谈论一件比今天要系什么领带还无关紧要的小事。
“辞职后前一个月的工资我会按五倍的价格赔给你,也算是温周两家给你的一点补偿。”
夕阳下,蒋婕的脸缓缓青白。
周云朗没再多说,揽着我快步走进了大厦内直达他办公室的电梯。
……
室内,面前人的神色很快柔和下来。
周云朗抬手揉我的头发,脸上露出些许欣喜的神色,嘴上仍不饶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都把我给忘了呢。”
“然然,你还在生气我上次没有陪你过生日吗?”
我闻言摇头,但还是想也没想地躲开了他就要碰到我脸颊的指尖。
周云朗淡淡的眉峰皱在一起,他刚想再次开口,室内却突然一片漆黑。
“……”
“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黑暗使我不安,生病以来我极度怕黑,于是只能本能地往身边人旁边靠。
周云朗顺势环住我:“别怕,我在。”
咔嗒——
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
隔着周云朗的肩膀向门口望去,橙红色的火光正从门口的方向慢慢滑向房间内部。
是蜡烛,以及白色奶油的生日蛋糕。
“生日快乐!云朗!”
火光映着来人的脸,端着蛋糕进来的女孩明媚的双眸在扫过周云朗身边的我时迅速黯淡。
很好的生日惊喜。
对于我们三个来说都是。
我识趣地退后一步,拉开了我和周云朗之间的距离。
周云朗见状也向我介绍道:“这位是楚瑜,公司的执行和策划部的总监,也是我读研时的同学。”
面前的楚瑜是个美人。
明丽大方的长相一看就是出身优越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
我能看出她是真的有很努力地在向我扬起一个友善的笑容,只不过眼底的轻蔑和敌意好像遮不太住。
楚瑜。
生日那晚的我家玄关,周云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时我瞟到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当时来电的正是这个名字。
我朝正略尴尬捧着蛋糕一动不动的楚瑜点点头以示回应,转身对周云朗道别:“注意身体,别工作到太晚忘了休息。”
“我还有点事,先走啦。”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着办公室的门口走去,经过立在那一动不动的楚瑜身旁时,她身上那股甜腻的茉莉香气闻得我的嗓子一紧。
……
走出大厦,周云朗如我意料之中地追了出来。他拉住我的胳膊,和我解释他和楚瑜只是同学外加同事的关系。
“温然,最近你到底是怎么了?”听语气,周云朗倒好像比我还要委屈的样子。
入夜的寒风在大厦前的广场上掀起一阵寒意,也带走了我身上仅剩的温暖。
“……你是不是想说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
“放心吧,其实,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多想的。”
我的声音霎时在风中散开。
看来,今天来找周云朗给他送这个生日礼物真的是个错误的不能再错的决定了。
一个接一个地碰上难缠的人,将我本就不多的精神力都消耗殆尽。
寒风里,错落的霓虹默在一片浓墨般的夜色中。不远处昏黄灯下立着那个身穿素白毛衣的少年,此刻正在朦胧夜色中朝我微笑,嘴角边衔着的浅浅酒窝温柔而谴倦。
“阿朗……我想回家了。”
为什么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嗯?你说什么?”周云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似乎是没有听清般再次问到。
目光被拉回,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地观察过周云朗了。
他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匆匆露面又匆匆地离开。
带给我短暂的温存,供我在漫漫长夜里一遍遍幻想和回忆。
视线依次掠过他好看的眼角眉梢,我企图用目光将他真实的样子刻在心里。
——就算记住又有什么用呢?你爱的,不过是地下那团漆黑模糊的一只影子罢了。
——然然,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身后的霓虹灯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周云朗脚下。
大理石的光滑地面上,他的身影和轮廓被光影勾勒地清晰而真实,原本漆黑的影子随着他的呼吸甚至也像有了脉搏似的正微微晃动。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不要让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好吗?”
面前的人言辞恳切,见我很久没有说话便又想过来抱我。
我眼疾手快地用双臂挡在了我们中间,然而这动作终于惹怒了周云朗,他脸上露出几分愠怒,语气骤然冷下来:“温然,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回家。”
“今天真的很累,我现在……只想回家休息。仅此而已。”
“……”
短暂的对峙持续了十几秒,最终以周云朗放开我结束。
他没再看我,只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我顺着他的身影看过去,不远处的大厦门口,抱臂而立的楚瑜不知站了多久。
眼前西装革履的周云朗和她,才是真正的一对璧人吧。
或许我也是时候该明白自己早已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那个搭上出租车就一心只想往没有人的阴暗角落里逃去,独自舔舐伤口的胆小鬼。
载着我疲惫身心的小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慢慢地朝熟悉的方向驶去,直至身后的周云朗和云迪大厦都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再也看不见。
……
洗漱后,我放任自己陷入柔软的棉被中。
黑暗迅速如潮水般裹挟住我的手脚,我听见阿朗在我身边躺下的细微响动。
犹豫几秒,最终我还是对他开口道:“谢谢你阿朗,谢谢你……又回到我身边。”
“我一直都在。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
“阿朗,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对蒋婕说了那些话。”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毕竟……”
“这不是你的错,然然。”
“温叔叔他,也已经为了那件事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不是吗?”
闻言,爸妈的尸体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再一次毫无预兆闯进我的脑海中。
刺眼的阳光,厚重刺激的血腥气味,以及经久不散的刺耳的轰鸣。
一个个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湿透的清晨如跗骨之蛆般盘踞在我的记忆深处叫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阿朗我好痛……”
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厌倦了流泪。
哭得次数太多,这种被泪水围困的无力感甚至让我感到恶心。
我闭眼往阿朗的怀里靠了靠,企图寻找一个更有安全感的姿势蜷缩起来。
“阿朗,我们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好不好?”
“一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好不好?”
“……”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