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尽,已是丑时三刻。
冷月西斜,夜色如墨,马车在青石道上碾过。
本朝本就无宵禁,夜市要开到三更。尤其这一夜是除夕,城内很是热闹,还有许多小摊忙碌,灯火通明,富有烟火气。
沈绛雪坐在马车内听着街上热热闹闹,百姓都在和家人庆祝新年的欢声笑语,不由心下一热,露出微笑。
“真好。”
“嗯?什么?你夸本王真好。”赵钦勾唇一笑,“王妃倒性子直白,本王一时间都不知怎么回应了。放心,虽说成婚是假的,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本王,本王为你去拿来。”
沈绛雪听着他这一长串没头没脑的话皱了皱眉。
这人有病吧。
是夸他吗,就随便答应,莫名其妙。
沈绛雪轻抬眼皮,平静的看着他。
“这么感动……”
“殿下,我是说百姓安乐,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能看见这般风景盛事,真好。”这次,不等赵钦又要开口自我幻想,她连忙及时打断。
赵钦只是挑了挑眉,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那是自然,父皇虽说有时候脾气讨厌些,但父皇是好皇帝,好君父,折子每日都要看到很晚。就说这汴京城吧,在父皇登基后变化多大。酒楼林立,绣户珠帘,儿童只需要开开心心长大,学习鼓乐舞蹈。”
赵钦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认真,带着孺慕,浓密的眼睫投落到眼睑上,形成一片阴影。
但沈绛雪却分明听出话语里还带着些许失落。
她故意岔开话题:“陛下那么温和,脾气哪里古怪了,反倒是你这么大人了,天天让陛下操心你这个儿子。”
赵钦立马抬头反驳,絮絮叨叨细数着永清帝的罪行:“小时候,父皇不就是得了一张马先生的山水图嘛,我看他宝贝的很,想看一看,他不让我看。我就等父皇上朝的时候,偷偷溜进垂拱殿,果然在御案上看到了。我一想起父皇不叫看我就一生气在画上画了个大王八。”
沈绛雪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许笑,还没说完呢,更过分的在后面。”赵钦一脸忿忿不平,“父皇回来后发现了,不仅罚我抄书,让我学武的时间每日加一时辰。这些就算了,忍就忍吧,居然让尚食局一月不准给我甜食!”
赵钦伸出一根手指在沈绛雪面前晃,极力控诉。
沈绛雪浅笑一下,嗯了一声。
赵钦不乐意了,他很不满沈绛雪的态度。
嗯是什么意思,对于他这个嗜甜如命的人来说简直是要命了好不好,果然没人懂他。
“还不是殿下暴殄天物在先,马先生性情孤高,一画难求,好不容易有一幅作品居然被你给糟蹋了。陛下呀,还是罚的轻了。”沈绛雪丝毫不给他面子。
赵钦梗着脖子,还想争论几句,安国公府到了。
赵钦不情不愿白了她一眼,起身掀开车辆,寒风灌了进来,他下意识侧身替身边女子挡了挡。
“今夜王妃配合的不错,琴瑟和鸣。”他桃花眼弯弯,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
沈绛雪抬手想把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还给赵钦,披风上有淡淡的沉水香,让人安心。
赵钦伸手制止她的动作,“不必还了,进屋还有一段路,天冷,披着吧。”
她抬眸看着赵钦,面前郎君温柔含笑,发冠微乱,桃花眼里映照着她的身影,还带着几分清朗。
“殿下也早些回府歇息吧。”她轻声道,欠身行了一礼,又补了一句:“多谢。”
赵钦嘴角笑意加深:“谢什么,头面,披风,还是什么。如果真感动了,不如……”他手指微曲,托着下巴思考。
“殿下慢走。”沈绛雪果断转身,就要回府。
“哎哎哎!”赵钦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而且隔着衣物。
她不得不回头站住。
沈绛雪有些不耐烦,正当她以为赵钦又要开玩笑时,却见他一脸认真:“方才宫宴上你看到了,我三哥怕还是没死心。最近这些时日你自己小心些,有事随时差人去韩王府唤我就是。”
他轻轻捏了捏沈绛雪的手腕。
沈绛雪微微一笑,点头:“放心,我省得。”
目送赵钦的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沈绛雪才转身入府。本以为这个时辰府中众人早已歇下,谁知刚踏入正厅,便见父亲沈昌恒独坐灯下,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和几碟点心。
“爹?”沈绛雪惊讶地唤道,“您怎么还没歇息?”
沈昌恒抬头,眼中带着慈爱和几分恍惚:“回来了?宫宴可还顺心?”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物,“想着你在宫宴上拘束,回来会饿,就让人备了些吃食。这面......”他声音低了几分,“是你母亲最爱吃的阳春面,我照着记忆亲自做的,不知味道对不对。”
沈绛雪鼻尖一酸。阳春面,母亲江氏的家乡风味。江南大家族富户出身的母亲,当年不顾家族反对,执意嫁给当时还只是个六品小武官的父亲。那时候有前途大好的清贵文臣同江家提亲,母亲毅然决然选择了父亲。即便后来随父亲戍守苦寒北境,也从未抱怨过半句,只在每年除夕,一定要亲手做一碗阳春面,说是思乡的味道。
她走到桌前,发现那几碟点心也是母亲往年必做的样式,有枣泥酥、芝麻糖、桂花糕。样样精致,只是形状略显笨拙,显然不是出自厨娘之手。
“这些......”她指尖轻触点心边缘,声音有些发颤,眼眶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沈昌恒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小心说道:“你马上要出嫁了,爹想着,咳咳,替你娘给你做一次点心。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缠着你娘给你做点心么。”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骠骑大将军,此刻是个笨拙的老父亲,眼中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把碟子推过去“尝尝看?爹手笨,没你母亲做的好,将就吃吧。”
沈绛雪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拿起一块梅花酥咬了一口,甜香在口中化开,虽不及母亲做的细腻,却让她想起了儿时母亲温柔的手和含笑的眼睛。
“好吃,谁说不好吃,爹手巧,做的比那些点心铺子强多了!”她一边哽咽一边抬头笑,又连咬了几口,仿佛将母亲逝去后的所有的思念都咽下去,”和娘做的一样好吃。”
沈昌恒眼眶也红了,大手轻轻抚过女儿的发顶:“慢点吃,别噎着,想吃爹以后还给你做。你娘若在,定会为你高兴。”他顿了顿,“她临走前最放不不下的就是你,说没来得及看你穿上嫁衣。”
沈昌恒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不想女儿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沈绛雪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扑进父亲怀里。
沈昌恒拍着女儿的背,“别哭,大过年的,开心些。不然你娘在梦里得来骂我了,笑一个。”
沈绛雪闻言这才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
“哎,这才对嘛!不只今天,以后每天都要笑。”
沈绛雪想母亲了。
北境的雪夜,母亲躺在病榻上,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气若游丝却仍坚持说完最后一句话:“雪儿,一定要找个真心待你的人,护你一辈子。”然后那手便永远地松开了,母亲也闭上了眼,任凭她如何哭喊,再也没能醒来。
父女二人相对而坐,就着热汤面和点心,说起许多往事。已经许多年了,父女二人没有像今日这般闲叙家常,就像儿时一般。他们说到母亲初到北境时闹的笑话,说她如何学着给将士们缝补冬衣,说她教边关女子读书识字,鼓励贫民百姓坚强生活。烛光摇曳,映着两张相似的面容,愈发柔和,一室温馨。
“对了,”沈昌恒忽然想起什么,“明日秋月去天清寺相看,你姨娘想叫你一同前往,就当替妹妹掌掌眼,选个好人家。”
他有些为难地补充,“我知道你不喜参与这些事,但毕竟是你妹妹的终生大事。你去看看,让她能选个好夫婿,起码得是清流门第。”
沈绛雪了然,她知晓父亲的弦外之音。
柳姨娘虽然平素不喜她,甚至起初嘲讽她嫁给赵钦这个浪荡子,但随着陛下的态度改变。她发现自己韩王妃的名头有些用,这是想借她的势,抬高庶女的身份。
她本不想掺和,但看着父亲疲惫中带着恳求的眼神,终是点了点头:“我去便是。”
秋月,到底也是她的妹妹,从小到大两人虽然没有多亲近,也谈不上厌恶。亲姊妹,血浓于水,若是能让她嫁到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安稳一世也是极好的归宿。
回到自己院中,沈绛雪却未急着歇息。她将父亲做的面又盛了一碗,独自去了祠堂。
祠堂内烛火长明,母亲的牌位静静立在沈家列祖列宗之间。沈绛雪将面摆在案前,跪下轻声道:“娘,女儿来看您了。”
“女儿要嫁人了。”她指尖轻抚牌位上“江氏婉柔”四个字,唇边漾起柔和的笑意,仿佛回忆母亲温柔的面庞,“虽然这门亲事起于权宜,但女儿长大了,会过好自己的日子。您别担心。女儿记得您从小教的,女子立世,要靠自己,绝不会攀附他人。”
清风吹过,烛火一闪一闪跳动,恍惚间似有风拂过她的发梢,如同母亲温柔的抚摸。
沈绛雪眼睛一亮,笑道:“母亲,您听见了吗,女儿一定会越来越好,不辜负母亲。”
沈绛雪伏地叩首。
西厢房内,柳姨娘正对着铜镜往发间插一支金簪。镜中映出她志得意满的笑容:“秋月,明日可要好好打扮。那杨公子虽有些纨绔之名,但毕竟是翰林独子,将来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沈秋月坐在床边,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绞着手中的帕子,声音细如蚊蚋:“姨娘,我听说那杨胜整日流连勾栏,有很多通房,还,还打死了两个婢女,女儿怕......”
“怕什么!”柳姨娘厉声打断,看着女儿这柔柔弱弱的样子,她就恨铁不成钢,胆子小成什么了。
那杨胜素有杨衙内之名,平日里一掷千金的样子就知道杨峪多宠他,杨峪是陛下的近臣,深受信任,若是攀上这门亲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沈秋月连忙垂下头不敢多说话。
她忍了忍,随即又放柔语气哄道,“男人嘛,年轻时谁不荒唐。等你过了门,生下嫡子,还怕拿捏不住他?我们月儿长得如此貌美,一个眼神就把那杨衙内魂得勾掉了,哪里是那些胭脂俗粉可比呢。”
她转身握住女儿冰凉的手,“你想想,你若嫁入杨家,就是正经的翰林学士儿媳,将来沈昀袭爵,你夫家可做依靠,回来也有底气。难道你想像姨娘一样,一辈子做小伏低?”
沈秋月嗫嚅道:“姨娘,弟弟袭爵我怎么会做小伏低呢。”
“呵,弟弟,那是你弟弟吗?那是沈绛雪的弟弟。”
沈秋月不敢反驳。
柳姨娘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想发脾气,但放柔语气哄道:“明日有你长姐陪着,本以为她嫁了个纨绔,谁知道陛下把这门婚事看重的很。那她的韩王妃身份我们可得好好利用一下,杨家看在韩王妃的名头上,也不敢轻视你。你只管乖巧些,姨娘自有打算,此婚一定能成。”
沈秋月咬着唇,满脸不情愿。刚想张嘴说点什么,掀起眼皮看见柳姨娘那冰冷的眼神,又低下头。最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同意了。
她有什么可选呢,从小到大,她一直没得选。
姨娘说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姨娘责骂她,她亦得受着。
她垂下眸子,稚嫩的脸上满是凄哀。
柳姨娘满意地笑了,摸了摸沈秋月的头。
窗外,夜色深沉,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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