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魔族的报复便来了。
长老永寿的船被魔族劫持,只放回了一名苏摩族的战士,令他传信。若想要永寿活着,需得红莲带神乐亲自前来。
前来干什么,后面没说,反正不能是去赴宴的,就算是赴宴也必是鸿门宴。
信写在薄皮纸上,摆在红莲面前。
永寿是海珠之父,在族中颇有威望,然而再有威望,自是及不上宗主的。
海珠怔怔地看着那封信,手指轻轻地触了触那张薄皮,“这是什么皮?”
红莲看了她一眼,“是人皮。”
海珠的手指一颤,转过身去,眼中泪光盈盈。是人皮,也不知是谁的皮,海珠不敢多想。但是……桃都山是星澜的老巢,若是红莲去了,只怕便回不来了。
她咬牙,蓦然转头,跪在地上。因她的地位高贵,见了红莲不必行礼,此时忽然行此大礼,红莲以为她是为了永寿求他,便道:“你放心,我会将长老救出来。”
海珠却摇了摇头,抬头望向红莲:“我求宗主不要去。”
红莲轻蹙眉:“你说什么?若是我不去,下次送来的未必就是人皮了。”
泪水涌出眼眶,但海珠的态度却很坚决:“宗主是族中最重要的人,绝不能有失。而且宗主身系整个天人界的安危,绝不能为了一个长老犯险。我自是知道父亲凶多吉少,但即便宗主去了,父亲也未必就还活着,所以宗主不能去。”
红莲看着海珠不说话。海珠与永寿父女感情一直颇深,平日里父慈女孝,海珠又一向以宽和大度示人,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海珠道:“父亲必也不会希望宗主为了自己犯险,若是宗主因为他有所损伤,父亲只怕也会心里难安。”
红莲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你先退下吧!”
海珠又深施了一礼,方才退了出去。
红莲注视着面前的薄皮,他自也知道自己此去,必是凶险重重。他看似轻狂,毕竟是由战场中九死一生过来的,又怎会真的轻敌?
然而……他是苏摩族的王……
耳边传来锁链轻轻地撞击声,他抬头,神乐将一盏汤放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红莲有些警惕地问。
神乐瞟了他一眼:“三花草炖海鲈鱼,可以加快伤口愈合。”
红莲看了看那盏汤,“没别的?”
神乐道:“你还想加什么?”
红莲迟疑了一下,神乐这么狡猾,谁知道他又在里面加了什么料。
神乐自是知道红莲在担心什么,拿起勺子喝了一口,道:“试过了,若是下了毒,我便先毒死了。”
红莲慢条斯理地道:“若是你先服了解药,自是毒不死的。”虽然这样说,终还是拿起勺子三口两口将汤喝了下去。
忽见神乐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红莲道:“看什么?”
神乐一滞,脸上飘过一抹红晕,低声道:“没什么。”
那把勺子,是他刚用过的啊!红莲不是有洁癖的吗?怎么和别人用同一把勺子?
红莲莫名其妙,这是害个什么羞?
他心中有事,也未多想,手指轻轻敲着桌子道:“你知道魔族抓了我族中长老吗?”
神乐“嗯”了一声,他想了一下,加了一句:“不过这不关我的事。”
红莲一阵无语,指了指面前的人皮道:“若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伤了睿广,怎么会不关你的事?”
神乐翻了个白眼,心道:若你不将我劫持来,也不会有这件事。他道:“那你想如何?”
红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想了一下,若是贸贸然带兵去救,只怕会伤了人质的性命,不如我和你先行一步,潜入桃都山,设法救出长老。大军则在后面引开魔族中人的注意,等到我们将人带走了,即便再开战,也不会伤了被俘的数十人。”
神乐点头:“计策不错,你去吧。”
红莲道:“你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神乐的语声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红莲笑道:“因为你医术不错,那些人质必然有人受伤,你去了可以为他们疗伤,况且这人皮上写的也是要你和我一同前往。”
“你们苏摩族没医师吗?为什么要我去?”
红莲道:“苏摩族自然有医师,但是你是提婆族人,提婆族是医族,我族中的医师自是比不上你。再说了,你身为提婆族的王子,不会贪生怕死吧?”
神乐呆了呆,怒道:“我就是贪生怕死,并且很贪生怕死。我不去!”
数个时辰后,一艘商船由流光如素城的码头驶出。
神乐生无可恋地站在甲板上看着流光如素城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于碧波万倾中。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苏摩族的医官也便是长老永寿之子雪月。
雪月是自己要求同行的,“既然阻止不了宗主的一意孤行,那便带上属下吧。若真的有什么事,至少还多个照应。”
这话说得情真义切,只有雪月自己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真情。
他不喜欢红莲,即便红莲是宗主,是他不得不效忠的对象,却也不防碍他心底最深处对红莲的敌意。
他不知这敌意来源于何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妹妹对红莲爱入骨髓,这便更加令他由心底里厌恶红莲。
他总觉得红莲抢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彼时他以为只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占有欲,后来他才明白,红莲夺走的并非是海珠,而是另一个人。
这仇恨其实早便刻入他的灵魂深处,无论前世或是今生,无论身为天人或是常人。
上船之时他与海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一趟十分危险,九死一生,不若便将神乐永远留在桃都山吧。
这艘商船是迦楼罗族的船,曾经去过两次桃都山。
天人与魔族自古便对立,官方的说法是不共戴天。然而,私下里却也有贸易往来。魔族喜欢天人的一些特产,比如香料、布匹。天人虽然觉得魔族戾气重,却也喜欢魔族生产的一些小玩意,比如有一种变戏法的魔盒,便是来自魔族,天人的孩子们私下里也当成宝物般传递。
三人现在的身份是苏摩族的商人,他们刻意穿了很大的斗篷,以遮掩辉光,连脸都遮住一半,乍一看上去,不过是三个普通的苏摩族人。
船行迅速,半日海程后,便见到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树影。
这树极突兀地屹立在天海之间,却是不曾看到任何岛屿的影子,似乎这树便是长在大海之中的。
红莲站在甲板上,注视着树的方向,那里便是桃都山,相传日月由此而出,光耀着天人界和人间界。
苏摩族是月神的后裔,那里方才是他们的故乡。可惜的是,桃都山不知从何时开始便被魔族占据着,而苏摩族则正在向着岸边退去。
神乐倚坐在船弦旁,亦注视着桃都山。提婆族一直住在西方的雪山脚下,是日落之处,他虽然已经活了百岁,但大多时候都是在陆地上活动,还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深海之中。
傍晚时分,海中的大树越来越清晰。这树之大,空前绝后,即便是天人界奇景甚多,这么大的树也只此一颗。
靠近方才看清,这是一棵大桃树,枝叶繁茂,蔓延上千里,树根深植入大海,应是一直到海底。
现在是春季,桃树开花了,枝头到处都点缀着或粉或白的花朵。桃花倒是与普通的桃花没太大区别,只不知若是以后结出桃子来,会是怎样的。
海风轻拂,无数花瓣飘然飞落,蓝天碧海之间,风花飞舞,这般的景致竟是被魔族占据着。
神乐怔怔地看着桃树,桃花由他身边飞过,一片花瓣落在漆黑的发间。
他原就生得极美,肤色过于白皙,平时喜穿黑衣,显得略有些冷清。此时被强迫换了苏摩族的白衣,却多了几许风流情致。
红莲站在他的身旁,低头看看他,见他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桃都山。
他唇角轻勾,自己都不知自己眼底掠过的一抹温柔。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雪月静静佇立,目光冷淡地落在那一站一坐的两道背影上。
背影和谐得有些刺眼,他眼中掠过一抹嘲讽,这个宗主总是任性妄为,好勇斗狠。他心底里有个隐秘的想法,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那便是:红莲最好也能留在桃都山,三个人来,若只有他一个人回去那便完美了。
船靠岸之时,天几近全黑。
两名魔族书记员站在岸边登记往来船只,一队持刀卫士立于两侧,阵容不算整齐,时不时有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笑声。
迦楼罗族船主笑眯眯地站在书记员面前,“又见面了您二位。咱们这船以前就来过两次了,那时候就是您二位给小人做的记录。”
那两人看了迦楼罗船主一眼,一副公事公办地嘴脸:“船上何物?”
船主忙道:“香料、布匹、茶叶。”
“几人登岸?”
“七人登岸。”
“七人?”书记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船主连忙塞过去一个小荷包,笑道:“孩子们没见过世面,想见识见识桃都山的盛况。这海中的仙树仙山,天人界哪里还有?三千世界也便只有此一处了。”
书记员的脸色和缓了下来,惦了惦手中的荷包,道:“停留几日?”
“二日。”
“上去吧。”
上了岸,与船主告辞后,三人沿着街道信步而行。
虽然已是入夜,街上却仍然很繁华。沿街皆是商贩,许多魔族平民往来,其中也有为数不多前来经商的天人。
忽见前方不远处一个高台,台上一人道:“今日三月初三,是人间界的上巳节,听说这一日,人间界的男男女女都要结伴出游,若是遇到看对眼的,便要结成夫妇。”
他这般一说,台下便有人起哄道:“听说凡人结成夫妇十分麻烦,依我看肯定不是结成夫妇,大抵是野合吧。”
他一说野合,立刻便嘘声四起。有人道:“野合还需找时日吗?若是我的话,随时都可。”
台上那人笑道:“你们全都闭嘴,我设了这台子,便是给你们看对了眼野合之用的。这台上的小玩意,都是来自天人界和人间界的,在咱们魔族可希罕得很。不若这样,谁上来表演个才艺,若是演得好,便可拿一件小玩意如何?”
立刻有人道:“我来我来。”
只见一个生得五大三粗的褐衣人上了台子,他相貌甚是丑陋,八字眉,四白眼,酒糟鼻子,香肠嘴,脸上皮肤坑坑洼洼,许多痘痘,甚至还在流出脓水。
一见他上台,便有人骂道:“生的这般丑,你上去做什么?哪里会有女人看上你?”
那人全不介意,笑道:“谁说我丑的?等一下你们便不会这般说了。”
他用袖掩面,过了片刻,再放下衣袖,整张脸全变了。虽然身材还是五大三粗,却已经变成了一个俊秀的小生模样,只是这样一副面容长在这样的身体上,实在是有些违和。
他又以袖掩面,过了片刻,再放下衣袖,脸再变了,这一次变成了一个二八少女的模样。
台下众人一起鼓掌道:“这个好玩,厉害厉害。”
他一连变了数个样貌,得意洋洋地拿着奖品下了台子。
又有一个女子上台道:“奴家也表演个才艺,各位公子可莫要见笑。”
她说话的声音娇滴滴的,虽说生的不算多么美,却周身都是风情,一个眼风飞出去,台下倒有一半的人身子都酥了。
她在台上翩然起舞,原本这舞还算正常,也跳得很不错。谁想跳着跳着,她的外衣便开始慢慢地褪了下来。台下众人看得心旌摇晃,笑道:“这舞好。”
外衣褪下后,露出里面穿着大红里衣。
她笑眯眯地踢腿,下身穿着的红色长裙如同彩蝶般飞舞,裙下风光若隐若现。
她一边跳舞,口中也不闲着,先是轻轻哼唱,后来这哼唱就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直看得台下众人血脉贲张。
眼见她又将里衣也脱了下来,只剩一件粉红的肚兜了。
台主忙道:“姑娘这舞跳得太好了,就跳到这儿吧。”若是再跳下去,估计就要裸裎了。
那女子笑道:“到这儿就可以了?”
台主道:“可以了,太可以了。”
女子笑眯眯地拿着奖品下了台子。
接下去又有数人上台表演才艺,画风也逐渐清奇。比如有人表演召唤老鼠,拿出一个黑哨子吹奏,过不多时,许多硕大的老鼠飞奔而来。
台下立刻乱成一团,有人骂道:“这么多老鼠,吓死爹了,还不快弄走。”
那人却不理睬,吹得起劲,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神乐原本兴致勃勃地看着,一见满地老鼠,立刻向着红莲身上跳去,叫道:“好多老鼠。”
红莲呆了呆,下意识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神乐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太恶心了,快把它们赶走。”
红莲忍不住好笑,道:“你不是说很会做老鼠肉吗,何不抓几只回去做菜。”
神乐脸色发白,原还想嘴硬两句,但自己却如同抱着大树一般攀在红莲身上,若是红莲把他丢下那岂非便要直面老鼠?
他咬咬唇,道:“宗主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小人一般见识。小人那点小技俩,在您的面前算得了什么?不值一提。”
还挺能曲能伸的,红莲哑然失笑。
也不知为何,那些老鼠原本四处乱窜,到了红莲面前却如同知道他可怕一般,都向着旁边涌去。他们三个周围倒像是中流砥柱,无论有多少老鼠,都不曾波及。
好不容易那人表演完了,鼠群也退散了。
神乐方才从红莲身上跳下来,一想到刚才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不免有些脸红,小声嘀咕了一句:“战神不愧是战神,对蛇虫鼠蚁都那么有震慑力。”
早知道老鼠不会过来,他需要那么丢脸地爬到红莲身上吗?
台主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道:“咱们能不能来点风雅的?就算咱们是魔族也可以像天人界和人间界那样弄点琴棋书画之类的,难不成和姑娘野合之时身边都是老鼠不成?”
他由袖中拿出一物道:“这玩艺来自苏摩族,谁来表演个风雅的才艺,我便将此物赠与他。”
他手中拿着的东西看上去是个小盒子,外表没什么特别,但他轻轻一按,盒中电般射出了数枚银针。
银针之后连着极细的银色丝线,他又不知按了哪个机括,银线收回,射出的银针便又被收回盒内。
一见那小盒子,红莲便轻轻皱了皱眉。
雪月也是脸色微变,低声道:“宗主。”
红莲点了点头,道:“稍安勿躁。”
神乐看看红莲又看看雪月,道:“这是永寿长老之物吗?”
他知道雪月是永寿的儿子,他跟着来时,就曾说过为人子女,救自己的父亲是天经地义。
红莲点头。
只见一个身着桃红长衫的少年走上台子,微微一笑道:“要琴棋书画有何难,我来弹首曲子吧。”
这少年生的极俊美,甚至可以用艳丽这个词来形容。眉目如画,但眸中却带着一丝邪恶,便是这丝邪恶令他不显女气,反而更增神秘的魅力。
他盘膝坐下,净手熏香,仪式做得十足,琴弦轻拨,一首曲子幽幽响起。
这曲子弹得极好,即便是在天人界,能弹到这种水平的估计也只有乐族的人了。
然而台下这群听众却都是乌合之众,听着这悠扬的琴曲,有人便不耐烦道:“这是什么玩意?还不若刚才那个姑娘哼的小曲呢。”
另一个人便道:“这你便不懂了,那些个天人就喜欢听这种半死不活的玩意。”
“怪不得他们只有五百年寿命,经常听这种玩意,连五十年都嫌长。”
幸而那台主还算是识货的,一曲弹完,立刻鼓掌道:“这曲子弹得妙,这件东西是公子的了。”
那粉衣少年笑眯眯地伸手去接盒子,忽听台下有个声音:“慢着。”
粉衣少年望向台下,只见一个身着大斗篷的人走上台子,道:“这个东西我也想要,不知公子能否让与我?”
粉衣少年好笑地看着这人道:“凭什么?”
那人道:“不若我也弹一曲,若是弹得比公子好,公子便让与我可好?”
他说话极是客气,语声如同清泉般十分动听。
粉衣少年双眉微轩,笑道:“好啊,那你便弹一曲吧。”
台下看热闹的人一看又要弹琴,便觉得甚是无聊。有人打着哈欠转身离去,心中想着街上这么多的女子,总能找到一个去野合的吧?
忽听背后传来琴声,琴声如同游丝一般在夜色中伸展蜿蜒,渗入每人的耳中,随着耳道进入脑海。
要离去的人们不由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台上。
弹琴之人斗篷遮面,看不出长相,一双抚在琴弦上的手却如同玉石般莹润完美。
魔族之人自是不知他在弹什么,只觉得这曲子虽然也是叮叮咚咚,不知所谓,却仿佛能直入人心般,渐渐唤起心底最初的感动和哀伤。
原本喧嚣的集市也因这琴音安静了下来,许多人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凝神倾听。
粉衣少年原本满脸嘻笑,漫不在意,此时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弹琴之人。
忽然一阵风过,吹落那人的帽子,露出一张秀美绝伦的脸。桃花瓣若有若无地飞过少年身畔,少年墨黑的发丝被风吹起,袖底眉间,风流婉转便如落花。
是天人啊……
然而,此时谁都不再介意他的身份,只想将这一曲听完。
一曲弹完,少年拉上帽子,再次遮住自己的脸,走到粉衣少年身前:“公子说话可算?”
他并不问谁弹得好,其实也不必问,只看台下仍然怔怔发呆的众人便知,这天人少年的琴艺强过那粉衣少年许多。
粉衣少年点头:“自是算的。”
他将手中的盒子递与少年,少年伸手接住,粉衣少年却并不曾放手,笑道:“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叫神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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