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降下之时,优昙由无念无想境返回娑婆彼岸。
他是前去探望神乐的,随着五衰越来越逼近,这几年,他探望神乐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对神乐怀着一种愧疚之情,这似乎是与生俱来,他总觉得自己曾经对不起这个弟弟,但他明明并没有。
若说他们两个的母亲,原就是情敌,而且似乎他老爹更喜欢神乐的母亲一些,他原应该对神乐多少有一些敌意才对。
但他并不是。
神乐尚在襁褓中时,宝贤欢天喜地地喊他来看,彼时他已经二百岁,自然不可能嫉妒这个刚出生的婴儿。
然而,在看到那个婴儿的瞬间,他便有一丝莫名的感受,似乎自己与这弟弟曾有前缘。
自此以后,他和他老爹变着法地讨好这个弟弟,宠成了心肝。甚或有一次,他老爹都觉得疑惑,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道:“优昙,神乐是你弟弟,不是你儿子。”
也就他那个奇葩老爹能说出这种话。
其实他还挺理解为何宝贤更喜欢云歌,两个人性情实在挺接近。
幸而神乐并不像他们,性子安静温和,由小便讨人喜欢。
无念无想境与娑婆彼岸离得不算远,然而天人界原就幅员辽阔,即便身有神通,走起来也费时颇久。
无念无想境位于天人境东北方,娑婆彼岸则在正北方。这一带不似南方热闹,许多地方只是无人的山林。
优昙的脚步忽然一顿,有杀气。
身为夜叉王,长年征战,他对于杀气十分熟悉。只是这杀气却有些奇怪,不像是魔族。
一道黑影由一棵树后飞跃而出,那人拿着一把刀,刀的形状有些奇怪,刀柄偏细,刀身倒像是屠户用的刀。
他看着那人飞身扑过来,手中的刀没什么招式,却胜在凌厉。
他略一侧身,让开这一扑,反手一掌击向那人背心。
那人倒是身形轻便,在空中便一个转身,又复一刀向他斩来。
他忽然发现这人身形很窈窕,似是个女子。
天人界和魔族厉害的女子很多,现今的魔王就是个女子,优昙可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轻敌。
长刀出鞘,一刀劈向女子。
他随身的配刀并不是夜摩刀,只因夜摩刀煞气太重,如非遇到特别强劲的对手,他都尽量不用。
刀气扑天盖地地压下来,那女子原是以黑布蒙面,此时脸上的黑布却被刀风劈得落了下来。
优昙一眼看见那女子的容貌,刀忽然一凝。
这张脸……似曾相识。
他心中如同惊涛骇浪,被忘却的前世一般的回忆如同绝堤之水疯狂地涌入脑海之中。这人,她……
他停了手,女子却并未停手,优昙只觉得胸口一痛,女子手中的刀已经刺入他的胸口。
两人凝住不动。
优昙却似不曾感觉到自己受伤一般,凝注着黑衣女子的脸,半晌才道:“你……是谁?”
孟庸心中酸楚,你已经忘记我了吗?她咬唇,道:“我叫孟庸。”
孟庸?!
优昙轻笑,合瑞,你再换多少个名字,我也能认出你来。
似乎更加冷了,周围的空气都带着寒意。雪地里多了一些蠕动的东西,那些东西在雪下穿行,由四面八方向两人包围过来。
孟庸也感觉到不对,望向脚下的积雪。
虽然只是初雪,却已经下了一日一夜,雪已积到小腿肚子。
无数千足虫由雪中飞了出来,这些千足虫比普通的要大了一倍有余,周身红色,明显是有剧毒。
孟庸一阵恶心,即便身为孟婆,她亦是个女子,昆虫并非有情众生,不入六道,孟庸还不曾见过如此多的千足虫。
她双腿有些发软,只觉得脚下站着的雪地似乎都在蠕动。
优昙胸口仍然插着那把刀,此时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刀锋,轻轻一折,刀便被他从中折断了。
他伸手一托孟庸,飞身到了一棵枯树上,将孟庸放在树上,道:“莫怕,我把这些虫子赶走。”
他虽然受了颇重的伤,行动却仍然轻盈如风,语声亦十分温和,孟庸却敏锐地发现,插在他身上的刀锋上,鲜血正在慢慢地流出来。
鲜血滴在雪地里,那些千足虫闻到血味,忽然便如同疯了一般,向着优昙奔来。
一时之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千足虫行走之时的沙沙声。
优昙手中的刀向雪地上劈去,一刀下去,走在最前的千足虫被刀风波及,立刻便身首异处。然而这虫甚是低等,明明已经被分成了两段,断口中流出绿色的粘液,却仍然向前爬行。
转瞬之间,便到了优昙身前。
优昙微微蹙眉,这虫子来的蹊跷,看样子应该不是普通魔族豢养的。
他左手结印,刀尖上凝成一团光球,光球迅速扩大,将他与孟庸罩在其中。那些虫子爬到光球之外,被光球挡住,无法再往前爬。
然而更多的虫子无休止地由雪地里涌出来,这些虫子疯了一般向优昙和孟庸涌过来,虽然被光球挡在外面,却仍然用尽全力想要挤入光球。
光球是以优昙的灵力凝成的结界,虽然可以阻止千足虫靠近,但优昙已经受了伤,若是一直僵持下去,最终优昙必然会力尽。
他回头望了望树上,孟庸也正在低头看他,两人目光相触,优昙微微一笑,道:“莫怕,我一定能带你出去。”
即便是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优昙仍然镇定自若,全不将危险放在眼中。
孟庸的眼睛有些潮湿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初遇优昙之时,这少年站在一群侍卫之中,侍卫们全都穿着相同的锦衣,她却一眼便看见了他。
或许是因为他生的比别人都俊秀,也或许是因为他眼中那云淡风清的神情。
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是特别在意,两人在一起之时,她偶尔使使小性子,他只是一笑而已。国破之时,她仗剑寻他,面对着她的剑,他也没有一丝惊惶,仍然只是坦然地看着她,好像生死都只在谈笑之间。
连生死都看轻的人,在他的心里,那微不足道的年少轻狂又岂会挂怀?
优昙反手握住插在胸口的刀尖,用力一拔,刀尖立刻便被他拔了出来。鲜血如箭般射出,在空中四散飞溅,血雾落在地上的千足虫上,那些千足虫忽然便停了下来,迅速地卷曲成一团。
夜叉体内有佛祖之血,对这些邪恶之物天生便有震慑作用,只是雪地里的千足虫数量极多,优昙又有多少血能流呢?
他游目四顾,千足虫的主人在何处?这些魔物如此低等,自然不能离主人太远,否则便不好掌控。
终于,他看见远处的枯树后,露出一丝黑色的衣袂。
那人离得甚远,与优昙之间隔了无数的千足虫,他站在树后,以为优昙必然无法过去。
优昙的鲜血虽然能震慑千足虫,但虫有剧毒,若是不小心被虫咬到或者划伤,即便是夜叉王也一样会中毒。
优昙一找到那人的位置,立刻一掌击在胸口,一大蓬鲜血被他击得飞溅了出来,在孟庸那棵树下形成了一个圆圈。
那些千足虫被优昙的鲜血所阻,一时无法进入。
优昙飞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向那人的位置掠去。
他身为夜叉王,神通在天人界本就没什么人能比得上,且他现在临近五衰,已是普通天人神通最高强之时。他如同一缕黑色的轻烟般,倏忽便到了那人藏身的树前。
那人一惊,万万想不到优昙的动作竟如此之快,这便是神足通吗?
似乎只是一瞬间,他便由那么多的千足虫之上飞掠而过,到了面前。
他立刻由树后跳出来,双手向优昙抓去。
这人穿着很大的黑袍,全身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此时伸出一双手,手上竟没有一丝皮肉,一双骷髅白骨的手爪,十指尖利如剑,向优昙当胸便抓。
优昙一愕,他见过无数魔族,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皮肉的人。而且,这人衣袖飞扬,连袖内的手臂似乎也是白骨,难道他全身都没有皮肉?
他此时流血过多,眼前有些发黑,知道自己无法再支撑太长时间,全不管黑袍人那双手爪,手中的刀向黑袍疾刺。
他这一刀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只因他自知,越是拖的时间长,便对他越是不利。
刀刺入黑袍人的衣袍,与此同时,黑袍的一双白骨利爪也抓入优昙的腰腹。
黑袍人尖啸了一声,也不知被那一刀刺到何处,只因他露在外面部位全是白骨,亦不知身体里是否有心脏。
黑袍人却似已受了重伤,转身落荒而逃。
优昙晃了晃,伸手扶住身边的枯树。
黑袍人一逃走,那些千足虫便立刻四散奔逃,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孟庸由树上跃下,悄无声息地走到优昙身后。
优昙背对着她,似乎并不曾听到她的脚步声。她站在优昙身后,手中握着那把断刀。
虽然只是一把断刀,却仍然可以杀人。而且,优昙已受了重伤……
她握得太用力,手背上青筋根根显露,只要用力刺过去,他便会死。
然而……然而,他五衰将至,即便不杀他,他一样要死的。
刀终于慢慢地松开,与此同时,优昙回头望她,微微一笑。
孟庸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什么仇深似海,国破家亡,恨他数百年,其实不过是因为一直无法忘记。近五百年所愿,无非就是再见他一面罢了。
她道:“你伤得很重,怎么办?”
优昙盘膝坐在地上,居然还在温言安慰她:“别怕,我找个朋友来帮我便是了。”
优昙伸出手,衣袖间飞出一只黑色的蝴蝶。蝴蝶在雪地中盘旋而去,如丝如缕,转瞬便消失不见。
等人的时候,孟庸草草地为优昙包扎了一下。她对包扎没什么心得,活着的时候是公主,死了以后是孟婆,都不需要包扎伤口。
因而这伤口包扎得实在是不忍卒睹。
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一个黑袍人忽然出现在雪地里。
孟庸吓了一跳,以为是刚才偷袭他们的人去而复返,待那人走近,才发现并不是。
那人长着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黑得有些吓人,虽说样貌是个英俊少年,身上的死气却似比她还重。这是个魔族,想不到优昙身为夜叉王竟与一个魔族是朋友。
那人一看到优昙的样子,便道:“怎么伤得这么重?”
孟庸莫名地由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怒气。
优昙笑道:“中了埋伏,我想着这里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就碰碰运气,想不到运气还真不错。”
死魔默然,优昙五衰将近,他是知道的。说来奇怪,他因活得太久,自己早便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却下意识地记住了优昙的年纪。
他第一次见优昙时,他八岁,其后每过十年见一次面,已经见过四十九次了。原本在优昙四百九十八岁时,他们会见第五十次面,然后优昙入五衰。
但现在优昙尚未到四百九十八岁,他们约好见面的日子本应该是五年后。
黑色的蝴蝶是他的法咒,他原以为优昙这一生都不会用,想不到,他竟有一日看到黑色蝴蝶飞了回来。
他走到优昙身边,蹲下身道:“我背你吧。”
优昙实是伤得太重,也不推辞,爬到他背上。回头望向孟庸道:“你若是无处可去,便跟我一起走吧。”
他说得很自然,似乎这本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
死魔略看了孟庸一眼,道:“她是谁?”
优昙轻笑,“她说她叫孟庸。”
孟庸?是合瑞吧!
死魔自是不曾见过合瑞,他能猜出她是合瑞,不过是因为他了解优昙罢了。
优昙个性温和,并不代表他就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连性命都不顾。他这一生五百年的时光,唯一愧对的,唯合瑞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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