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非常年轻但是很沉稳的男声在屋内响起。
“没事,我是万川的老师,关心他是我的职责所在。”
“昨天的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还好你们人没事。”
“刚刚我已经和万川一起把这几间屋子检查过一遍,除了最左边堆杂物的那间,房顶有些漏水以外,其他没什么大碍。”
“您别担心,也别害怕,我和万川已经一起把那间房的屋顶重新铺了一下……”
这人语速不快,吐字清晰,一字一句让人听着心安。
容清洛靠着墙,觉得像是回到了山顶的清静观,清风拂过,耳边仿若响起石磬长鸣。
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正想探头看看是谁在屋内说话,身后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容清洛回头。
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男生左右两只手都拎着工具,身上沾着不少水泥。
他把东西摆在墙根下,问道:“你是谁?站在这里有什么事?”
房间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响动,也出来查看。
裴老太一眼认出容清洛:“你是刚刚清静观门口的那个女娃娃,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容清洛从包里拿出红绳,正准备开口,把红绳还给裴老太。
从屋内又走出一人。
容清洛的目光从那人身上瞥过,停顿一秒,又转回那人的眉眼和脸庞,便再也挪不开。
裴老太喊容清洛:“女娃,你刚要说什么?”
容清洛回过神,发现裴老太的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下意识答道:“啊,没什么。”
她的大脑现在一片混乱,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刚刚想要说什么,这些问题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再遇故人,她仿佛被钉在原地。
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程景逸了?
认真算起来,已是十一年了。
如果在一年以前和程景逸重逢,容清洛的高兴肯定会特别纯粹。
可是刚刚那一刻,她在故人重逢的喜悦里察觉到一丝隐秘的失望。
是的,她竟然会有一点点失望。
失望于她见到的,不是另一个她想念的人。
这样的瞬间,容清洛的心里突然很惊恐。
仿佛坚守多年的信仰在这一刻崩塌。
曾经的岁月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喜欢程景逸的。
甚至她也是这样告诉晏行铮的。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在晏行铮离去的一年以后,她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原来,不知不觉间,在她心里,程景逸似乎早已被另一个身影替代。
她和程景逸分别的时间太过长久,久到程景逸的面容已经逐渐模糊,直到如今重逢才再次清晰起来。
不过,她仍然把程景逸当成是生命里很重要的朋友,她仍旧感念曾经在艰难的岁月里程景逸的陪伴。
虽然最终,他不告而别,她改头换面。
多年以后,在这个当下,在这小小的屋檐之下,站着四个人。
裴老太,和她的孙子裴万里。
容清洛,和她的故人程景逸。
奇妙的氛围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点点发酵。
裴老太见几个人干瞪眼,便介绍起来。
“这是我孙子,正在读高中。”
“这是我孙子他们学校的校长。”
“这是我刚在清静观山门前认识的女娃。”
简短的介绍过后,是寒暄。
瞧见程景逸眼里的陌生和面色的坦荡,容清洛的心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抽痛。
造化弄人,如今朱颜已改,面容早换,对面相逢,他又如何认出她?
电光火石之间,容清洛回忆起清静观白胡子老道所说的话。
「山海隔万里,有缘自相逢。」
「无缘对面走,咫尺成天涯。」
「花开花又落,因果遁复循。」
「姻缘一线牵,相逢可识君。」
那她和他,究竟是有缘还是无缘呢?
若是无缘,为何当年杳无音信的人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恰好在晏行铮消失以后,她最难过的时刻。
若是有缘,为何要叫人的命运如此充满牵绊与纠葛,在情最淡时上演对面不识君的狗血大剧?
他们之间,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而如今,究竟是隔了万里相思的有缘相会?还是咫尺终成天涯的相逢陌路?
也许还算是有缘吧。
万里相会,缘牵一线。
这红线的一头系在容清洛腕间。
而红线的另一端,站着的究竟是谁呢?
或者说,她希望是谁?
容清洛的心绪宛如一团乱麻。
也许是她的目光里饱含着太多复杂的情感,丝丝缕缕通过那红线牵扯着程景逸的心弦,让他在这一霎那突然胸口有些闷。
程景逸迟疑开口:“这位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见自己一句话让对面的女子瞬间泪眼盈盈、伤心落泪,程景逸顿时有些手忙脚乱。
让他开导学生,他十分在行。
可是哄姑娘?
他这辈子也没哄过几个姑娘啊。
除了他妹妹程景心……以及季希。
这时,天空飘起雨丝。
朦胧的雨雾升起。
雨滴渐渐变成豆大的雨点儿,仿佛断了线的玉珠不断地从天空砸向地面。
大地很快被雨水浸润。
一如容清洛眼底的泪花、脸颊上的泪痕。
程景逸从屋内拿出一把伞,打开,撑在容清洛头顶,为她遮住天上雨水的吞噬,却止不住她泪珠的滂沱。
容清洛抬眼,撞进年轻男子关切又磊落的双眸。
程景逸,你还是这样的热心肠。
朋友出事你要管,学生有难处你要管。
如今陌生人的眼泪也会让你牵肠挂肚吗?
想到过往的种种,想到晏行铮,想到突然出现的程景逸,想到她一路走来的这些年,容清洛实在是支撑不住,抱着膝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不过,她虽然难受,与故人契阔相逢的欢喜却始终萦绕在她的心中。
这哭泣更像是一种宣泄,是对她生命中的珍宝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暗暗夹杂着难以倾吐的委屈。
也许是她哭得太过惨烈,将在场的几人都镇住,一时间,清静山后山的这一隅,这天地间小小的屋檐下,只能听见女子悲痛的哭泣,以及雨水打在屋顶瓦片上淅淅沥沥的声响。
这样的一曲悲歌,让在场几人的心里都沉重起来。
裴老太连忙上前抱住容清洛:“女娃娃,怎么这样伤心,别哭坏了身子,下着雨呢,进屋坐坐吧。”
她轻柔地把容清洛扶起,拉进屋内坐下,面色和蔼、小心翼翼地搭着话:“女娃你是要下山吧?那你走岔路了。你应该从前山走,走你上山的那条道。”
容清洛此时已经缓过劲儿来,不再流泪,她靠在椅子上,接过裴老太递过来的纸巾,尴尬地微笑,回应道:“是,不小心迷路了。”
身后几道目光射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如芒在背。
裴老太避开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细问,只是热心道:“你没带雨伞吧,雨这会儿下得正大,你在屋里避会雨,等雨小了,让我孙子送你下山吧。”
容清洛默了默,想起身后的人,僵硬地点头道:“好。”
*** ***
昨天夜里的雨太大。
暴雨的冲刷和击打,让正宁中学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都塌了房顶。
好在昨天是周五,双休日学生都已回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程景逸今天本来带着人在学校修房顶,突然想起他们学校最困难的一个学生,家里离得比较远,住在青山镇和北面秀林县交界的那座山上。
那个孩子叫裴万川,家里只有他和他奶奶相依为命。
祖孙俩守着几间瓦房,靠着政府补助和老太太卖手工艺品的所得过日子。
裴万川差点没读成高中。
是程景逸亲自到裴家走了好几趟,自掏腰包给裴万川交齐学杂费,这才安了裴万川想要出去打工挣钱的心,踏踏实实地准备先把高中读完。
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他们这里是贫困山区,条件都不太好。
程景逸心想,这学校的屋舍再差,也比裴万川家的几间瓦房要结实。
给裴万川家里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有人接,程景逸不敢想象裴家的情况,他把学校的事情交给负责总务处的钟副校长,便带了些工具往清静山赶。
好在老天在绝境时总会予人庇佑。
程景逸到裴家时,家里只有裴万川,他正在做功课。
程景逸问起裴奶奶,裴万川说老人家在清静观山门口卖东西。
听到这话,程景逸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他带着裴万川一起,把裴家这几间瓦房里里外外地仔细检查,没放过房前屋后任何一个角落,好在除了杂物间有点漏水以外,没出大问题。
裴奶奶回来以后,程景逸还顺手帮老人家修好一些老物件。
两人正聊天,这时候有人来了。
是个年轻姑娘。
听起来像是裴奶奶刚刚在清静观山门前认识的。
只是这姑娘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在雨地里大放悲声。
但程景逸能感受到,这姑娘的哭声里除了悲伤,更夹杂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冬日的寒冰一点点消融,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雨水打在她身上,一点一滴。
她仿若这漫山遍野的梨花,清新且淡雅,随着风的方向在枝头迎着雨露,脆弱里隐含着某种坚韧。
曾经也有人在他面前这般哭泣。
所以他为她撑起一把伞,想遮一遮这片刻的风雨。
后来裴奶奶将姑娘拉进屋,她总算没有继续伤心。
大家都很默契地忽略过这一茬。
程景逸见到房子和裴家祖孙俩人都还算安然无恙,并且他已经带着裴万川把房子前前后后收拾了一遍,他今天来裴家的目的已经达成,这会时间已经不算早,便准备告辞。
裴奶奶拉住程景逸不让他走:“程校长,现在雨下得大,山路不好走,您在这儿避会雨吧,晚上吃顿饭再走。”
程景逸推辞不过,只能坐下:“裴奶奶,谢谢您的心意,饭我就不吃了,学校还有事等着我呢,咱们学校的房顶也塌了半边,我还得回去主持大局。现在雨确实大,等雨小一些了我就走。”
说着,他转头去叮嘱裴万川:“万川,下次一定把电话铃声调大一些,打不通电话老师会很担心你们的。”
裴万川乖巧点头。
四个人就这样在裴家瓦房最中间的那间堂屋里坐下,等雨停。
裴万川拿着一些不会做的题目向程景逸请教,两人坐在堂屋一侧的饭桌旁小声地交流起来。
其实,程景逸自从当上校长之后就不再带课,他需要全面主持学校的各项工作,很忙碌。
但是如果有学生来找他咨询问题,他都会很认真且耐心地解答。
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一名教师,一个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的人。
裴老太和容清洛坐在堂屋的另一角,听着门外的雨声,话着家常。
容清洛时不时地回应裴老太几句话,可她的眼神,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落在另一边,那个和学生交谈的人身上。
他的眼神温和,言语循循善诱,即便学生没能很快理解,他也不会厌倦,只是换上更通俗易懂的话语谆谆教诲。
原来这就是春风化雨。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佛只为成全这场对面不识的重逢。
没等太久,雨势渐歇。
裴老太让孙子裴万里送容清洛下山。
裴万里很听话,也很有礼貌。他拿起伞走到容清洛面前:“姐姐,走吧。”
容清洛有点不好意思,她对裴老太道:“裴奶奶,谢谢您借我一处避雨之地。在您家里叨扰许久,已经很抱歉。您不用麻烦小裴同学辛苦走一趟,天都快黑了,他还是个孩子呢。前山的路我上山的时候走过,还记得。您借我一把伞就行,我改天来清静山的时候来还给您。”
裴老太坚持让孙子送容清洛一趟。
两人推让之际,程景逸拿起两把伞,对几人道:“这样吧,天色确实有些暗,万里在家里好好陪陪奶奶,这位姑娘由我送下山吧。你们觉得呢?”
裴老太觉得不错:“程校长出马,我当然放心,只是程校长受累要多走几步路了。”
程景逸浅笑:“就当锻炼身体了。”
说到这里,程景逸的目光转向容清洛,将其中一把伞递给她道:“我今天刚好带了两把伞,虽然颜色不太配得上姑娘,但是刚刚好还能遮雨,送姑娘一把,希望不要嫌弃。”
容清洛讷讷地接过雨伞。
程景逸见她低眉不语,以为她担心他不认路,便道:“放心,这里我经常来,对这边还算熟悉,不会把你带沟里去的。”
容清洛讪笑,手指紧紧抓住伞柄,半晌才道:“谢谢。”
程景逸挑眉:“不客气,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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