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正宁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门口，邱锐和陈宫轻轻敲门。

里面传来温润的男声：“请进。”

邱锐推开门，十分客气地打招呼：“程校长你好，我是综艺《青衿与长衫》的导演，邱锐。”

陈宫紧随其后，端庄大方：“我是容清洛的经纪人陈宫，程校长你好。”

程景逸起身迎接，面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和两人握手道：“邱导好，陈总好，二位远道而来，真是让程某这间小小的陋室蓬荜生辉，快请坐。”

邱锐和陈宫落座，程景逸一边给两人泡茶，一边笑道：“我这里都是粗茶，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待几人坐定，他问道：“二位一起光临我校，不知有何贵干？”

邱锐示意陈宫先说：“女士优先吧。”

陈宫心里惦记着容清洛交代的任务，自然要先观察邱导和程校长之间有关综艺的磋商，是以她笑道：“邱导找程校长是有正事，你们先谈。我这边是代表我家艺人的一点私事，可以晚一点和程校长聊。”

邱锐便也不再推辞，开门见山道：“此次前来，主要是想就在正宁中学拍摄校园综艺一事取得程校长的首肯。这档综艺叫《青衿与长衫》。”

讲到这里，他诚恳笑道：“其实我上周也来过，只是当时程校长你不在，听说你今天回来，我特意又赶来，就是想让贵校感受到我们综艺节目组的诚意。有关综艺具体的事项不知道贵校的两位副校长和程校长你提过吗？”

程景逸颔首：“我特别感谢贵节目对我们正宁中学的垂青和厚爱。董校和张校今天都专门和我提过录制综艺这件事情，我也看了邱导上周留下的项目材料。”

邱锐点头：“不知道程校长意下如何？”

程景逸：“我想先请问邱导一个问题，全国各地的学校多如牛毛，符合贵节目要求的学校应该也比比皆是，你们为什么选择正宁中学？我需要一个理由。”

邱锐哈哈一笑：“程校长很直接，那我也不绕弯子。主要是因为正宁中学最近在网络上的讨论度确实很高，而且这里地处大山，拍摄时外界的干扰相对会少一些。”

“相信综艺播出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注意到正宁中学，那么，社会上就会有更多的好心人向正宁捐款。再加上我们在这里取景肯定也会支付一笔很可观的费用。”

“如此一来，贵校会名利双收，而综艺获得热度，咱们实在是双赢。”

看见一旁的陈宫捧着茶杯喝茶，邱锐补充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打算邀请容清洛当嘉宾，和容清洛最配的学校，当然要属正宁中学。”

“综上，我们在筹划这档校园综艺时，都认为取景地的首选就是贵校。”

邱锐：“程校长觉得，这样的理由合适吗？”

程景逸委婉道：“邱导，其实对学校而言，最重要的始终是学生。”

“我们在考虑学校的各项发展时，永远把学生摆在第一位。”

陈宫眼皮一跳。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相同的意思，容清洛中午才在她的耳边说过。

不会真叫清洛说对了吧？

程校长不会真的要拒绝吧？

只听程景逸继续道：“如果学校名利双收的代价是影响到学生的学业和发展，那么，这样的名是恶名，这样的利是不义之利。”

“这实在不是邱导口中所说的双赢。”

“所以这样的理由，实话说，不太合适。”

讲到这里，程景逸脸上露出歉意，又道：“邱导，不好意思，我讲话比较直接。”

“主要学校就不是谈利益的地方。”

“我们这里不是培训机构。正宁中学是国家的公办学校。我们办学的首要目的是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帮助学生塑造完善的人格。”

“为了利益牺牲学生诉求的，起码不会是我程景逸手底下的学校。”

“邱导实在是来错地方了。”

邱锐愕然：“程校长这话是否有些危言耸听，只是录个节目而已，怎么会上升到恶名和不义之利的地步，我们是很正规的节目。”

“我想，邱导你误会了我的意思。”程景逸说道，“邱导，我们一起来想象一下，如果贵综艺在我们学校录制，在录制的这一个月里，正宁会发生什么。”

“毫无疑问，综艺拍摄肯定会影响到任课教师的讲课进度，并且会在一定程度上侵占普通学生的学习时间。此外，像明星粉丝聚集校外引起安全隐患、节目播出后网友的恶意评论对学生造成心灵伤害等等，这些都是可能存在的问题。”

“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实在是不能、也不敢，拿学生的学业以及身心健康来冒险。”

“另外，节目组与明星们的入驻，对正宁的各班级，尤其是对于明星作为插班生所待的班级而言，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邱导不了解我们这里，这里的孩子们长这么大，可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西华市的市区，连去过省会的都很少。当然不排除个别学生家庭条件好，有例外。但是大部分都是我说的这种情况。”

“对于他们而言，只能在荧幕上见到的那些光鲜亮丽的明星突然出现在生活中，这种刺激所引发的骚动可能很久都不能消散。”

“他们会产生许许多多的疑问。”

“为什么外面的世界那样繁华，而这里的人们却这样贫穷？”

“为什么人生而不平等？”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这样大？”

“自己这辈子是否怎样追赶都无法比得上那些出生在罗马的人？”

“在这种巨大反差的对比之下，他们在学业上的专注力会受到极大的影响，甚至会有可能质疑人的生命存在的意义、失去为了梦想而奋斗的动力。”

“这对思想还不够成熟的中学生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当头一棒。”

“邱导，陈总，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邱锐没想到程景逸考虑的会是这方面的问题：“程校长的回答让我……很意外。”

程景逸苦笑：“其实我还有一点私心。”

“我要先申明，我接下来这个话绝不是针对二位，希望二位不要觉得被冒犯。”

“我只是想向你们诉说我作为一名普通中学校长的心。”

“高中三年是一个人形成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重要时期。”

“作为这些孩子们的老师，我有责任有义务帮助他们塑造正确的三观，为他们高中三年里的成长和身心健康保驾护航。”

“我真的希望这些孩子们都能够好好学习。不用人人的成绩都多么优秀，但是要学知识、学文化、学本领，要增长智慧，以后更要学能立足于社会的一技之长。”

“我盼望着他们通过高考走出这座大山，翻山越岭见到更广阔的天地，融入更博大的世界。”

“这个世界很阔大，有美好，有不堪，有着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他们将来终究要自己去探索，去体会，去经历，去挣扎。但我希望，这个认识世界的时间点是在高考之后，是在大学里，是在步入工作以后，而唯独不是现在。”

“对现在的他们而言，如此简单的成长环境之下，他们都很单纯，很容易受外界的影响而走错路。我不希望他们在这个年龄被娱乐圈的五光十色迷住眼睛，不希望他们认为靠着脸蛋和身材就可以在这个社会上立足，更害怕这些外界的因素影响到他们备战高考的状态。”

“我为此深深地忧虑。”

“如果这个话有让二位觉得不舒服的地方，程某给二位道歉。只是这番话，我，不得不说。”

静默。

小小的办公室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半晌，陈宫感佩不已道：“程校长真是师者仁心。我是个母亲，如果我的孩子能够遇见你这样的老师，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对学生的一片赤诚之心，我真的能够理解。”

邱锐沉吟良久，说道：“程校长，你说的这些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们在选择艺人的时候会慎之又慎地筛选，最后只会让品德好、能力强的正能量优秀艺人来录制节目。并且在正式录制以前，会对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和艺人统一进行短期培训和教育，一定不让他们在学生们面前做出任何可能造成不良影响的事。”

“你看这样可以吗，程校长？”

程景逸本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邱导应该会改变在正宁拍摄综艺的想法。

没想到邱导还在坚持。

其实确实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程景逸心想。

尤其站在他的角度，如果对明星有偏见，就颇有种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感觉。

毕竟容清洛这位顶流女明星可是给他的学校捐了这么多钱。

容清洛对正宁中学的师生而言，确确实实是有恩的。

这么想着，程景逸突然就庆幸起来。

幸好今天来的是邱导和陈总，要是容小姐亲自来……

他可能实在没有办法像现在这般坚定地拒绝。

程景逸：“邱导既然这般坦诚，我就再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教师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只为养家糊口的职业。”

“这个职业极有可能会在每个孩子最重要的成长阶段留下一生都不可磨灭的印迹。”

“这个印迹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这取决于教师本人的道德感和责任感。”

“不论当初是出于何种原因选择了这份职业，既然站在了三尺讲台上，便不得不承担起这一份厚重的责任。”

“我想，不光是我们在学校当老师的会有这样的考量和顾虑，你们娱乐圈作为比我们更容易对社会传递信息的地方，邱导，你们做节目的时候，肯定也都会考虑社会影响。”

“毕竟，你们做的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节目，随随便便一期节目通过电视、通过网络便能让世界上的许多观众都看见，其中所传播的价值观念和对社会的影响，要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要更远、更广。所以说，你们肩上担的责任，也不轻。不仅对内要考虑对观众的价值导向，对外还要考虑国家形象的塑造。”

“其实人真正想要担负起责任以后，考量得只会越来越多。”

“这个社会中，无论大家是什么职业，做的是怎样的工作，只要是身处可能对社会中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产生影响的位置，我们是不是都应该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一些？”

“一旦你的一个看似微小的决定便会影响到某个也许你根本就不认识的人的人生和命运，你在工作时，是不是应该避免疏漏，更加认真负责一些？你在做决定时，是不是应该考量深远，看得更加全面一些？”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承担起的社会责任。”

“因为有些不良影响所引发的恶果，你承担不起。”

“有些债，有些因果，也许几辈子都还不清。”

“因此，当牵一发而动全身时，我们考虑得多细致都不为过。”

“邱导，你觉得我刚刚所言，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