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

一路往西,车队不出几日便近黄河,今夜傍晚行至龙门渡口。

此地毗邻壶口瀑布,东西两岸夹山,夜里一行人暂住源津县驿站,其余军马暂时在城郊歇脚。

虽是夜里,驿站里依旧灯火通明,时不时有人员出入。

西北八个主营,加上附近州郡的驻军,零零总总几十万人,要管理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这些年基本上实行分级管理制,下级的士兵要每月向上级主管汇报情况,上级再向分队长汇报,各分队长再向副统领汇报。按理说主将一般只接受十六位副将的回报,但这么多年,沈穆定下的规矩是从支队长开始,每一级在向其上一级汇报的同时,要给他提交一份副本,也就是说他会收到所有分队长、副统领、副将的汇报情况,每个月统共将近千份信件。

分队长以上的信件他都会亲自过目并做批注,若有余力,也会从底层抽选百余份信件大致过目,做出批注。如果清闲无事,这几百封信件很快便看完了,但这回沈穆看了半个多月,才看了一半不到,便足以说明西北那片最近有多不太平了。

问题大多出在军兵与商道的冲突上,很多黑商拉拢军官入伙,借职务之便纵容军火、鸦片交易。这些军官大多是有头有脸的支队长,底下的士兵不敢吭声,就算有壮着胆子上报的,也大多只含糊不清的提了有这事,却很少有人敢指名道姓的指出是哪位军官,具体干了哪些事。

这件事说来并不好办。一旦他开始查办此事,打草惊蛇后,其余的黑商立马就会销毁证据。到头来一窝老鼠只逮住一两个,做成了表面样子,便没效果了。

其次是土匪。这些土匪大多是当地的百姓,被蛮子扫荡过村子后,剩下的人走投无路便自立山寨,烧杀抢掠,一切行动只为自己谋温饱。这些匪患一直都有,这两年越发严重,形成了四个势力最大的山寨,这些山寨又与商道、江湖门派多有勾连,鱼龙混杂,很难理顺其中关系。

底下人的信中都说这些人罪大恶极,一定要出兵清剿彻底才好。但事情自然不能做这么绝,有的土匪无恶不作,不管老百姓还是蛮子,一视同仁。有的则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只跟蛮子对着干。对于这些土匪,若能收为己用,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除此之外,从半个月前在京城,沈穆就开始着手重新分配手下的人。这些人大多在京城刚刚干了一年,大费周章的又被弄回西北。这也没办法,新帝登基,改朝换代的事情,自然要周折些。

有的人在京城各个部门干了一年,很有长进,沈穆就把他们弄到合适的岗位去。剩下那群西北的也尽快把他们的职位交代清楚,早日恢复到前几年的战备状态。

半个月下来,他基本上跟每个副将都亲自交代过,对于他们接下来的任务、要求,都亲力亲为。

只不过不管干什么事,唯独少了李金章,就好像忽略这个人一样。

原本在京城的这十几天就开始这样,起初沈穆事情多,总有一大堆人围着他转,李金章也没空插话。这几日行在路上,无事可做,早是急得团团转。

说来奇怪,他比沈穆大将近十岁,在西北八大营里呆的时间比沈穆长得多,也自认为十分有资质和能力,早年沈穆甚至还要称他一声“前辈”。最开始沈穆升任统领时,他和军营的其他人还都有些不服,认为他不过仗着自己家世,后来者居上罢了。但这些年,每一场仗,无论大小,沈穆总能指挥的有条不紊,功绩摆在那里,也逐渐让大家心服口服。

李金章越来越心急,他自认为自己有几分本事,觉得沈穆不应该冷落了他。这天夜里,他在沈穆落脚的驿站外转来转去,终于看见裴茗出来,立刻跟上去。

“裴统领,将军歇了吗?”

“歇什么歇,还有一百来份呢。”裴茗道,“我去取蜡烛。”

裴茗此人,脾气好,性子温和,军中人人都怕沈穆,却对裴茗十分亲切。

“我的职位,还没有着落。将军是不是忘了……”

“你的信我交给他了,至于他还没看,还是看了没回复,我就不知道了。”

“我亲自去见他一面。”

“别了吧,主子没喊你,你别乱进,只安安分分照原职继续干就行。”

“只是我有一事着急……张掖那一片的土匪,朝廷一直没下指令清剿,现在沈将军重新接手了,我想请他给我个职务,让我带兵去灭了那群……”

“这话你跟我说也没用啊。”裴茗打断道,“那这么着吧……正好我去取蜡烛,你给送进去,趁机跟他说几句。”

“行。”

等了片刻,裴茗取来蜡烛,李金章接过,硬着头皮进了屋子。

将灯罩卸下,换上新蜡烛,点燃了,盖上纱罩。接连点起三盏灯,整个屋子都亮堂许多。

从头到尾沈穆头也没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

“将军。”李金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趁着他看完一份的空档,忙说。

却像是说给空气,根本没听到回应。

李金章走近了些,趁机瞟一眼桌案,见那桌子左上角一封公文,放着的正是张掖黑市的名单。他提高了音量,道:“主子,属下跟您谢罪来了。”

沈穆这才抬头,扫了他一眼。

“那日……那日私自闯入您府,实在是一时冲动……若要开罪,属下心甘情愿,求将军下旨撤了属下的职,也算是给我个痛快。”

沈穆放下笔,慢慢皱起了眉。这些日子晾着不见他,乃是因为一看见他,就想起那天他掐着楚玉离脖子的情形,想想就恨不得亲自拎着鞭子抽他一顿。

“我知你一时脑子发昏,原本也不想降罪于你,”沈穆看他片刻,耐着性子道,“你若讨要处罚,就自己下去领四十军棍。以后再做出这等胡闹之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多谢将军。”李金章长舒一口气。

他看着沈穆还算好说话,踌躇片刻,主动开口道:“阿桂他们死的惨,毒发后全身都发黑**,只好烧了带回骨灰。只恨我当初怂恿他们一同进京见您,怎料却给他们招来了杀身之祸……”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说张掖有个剿匪的空缺,属下想想毛遂自荐,求将军给属下一个机会……”

“那可是个苦差,你怎么主动要去?”沈穆看他一眼。

李金章硬着头皮道:“一来,属下是张掖本地人,对当地情况十分熟悉,办事也方便些。二来,将军有所不知,属下自幼没了家人,全拜那些匪寇所赐。早些年朝廷有政策,不叫赶尽杀绝,属下一只憋着没法子报仇。前些日子得到消息,那土匪头子胆大包天,私下贩卖鸦片,这算教我逮着机会了,非要趁机整治他们不可。”

沈穆点头道:“难怪你反应这么大,急着要求我回西北去。”

“属下实在走投无路,要知道这事情越耽误的久,事态越发难以扭转,受害的百姓也就越多……属下对那群土匪恨之入骨,真想……”

“以往我倒是没看出来,你有如此忠心赤诚。”沈穆道:“只是你能耐这般大,单单做个剿匪官,怕是屈才了吧。”

“不敢当……”冒汗了。

“这些日子一直没给你安排职务,是不知道哪个合适。要我说的话,当个副统领实在委屈你了。要不我这大将军让给你来当好不好?”

李金章悚然一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卑职不敢……不知道卑职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将军您这般发难……”

“怎么不敢当?”沈穆冷声道,“我能重新坐回大将军的位子,你得归首功。”

李金章咬牙不语,后背直冒冷汗。他意识到沈穆已经知道他暗中的小动作了。

“西北那群兄弟,大多木讷嘴笨,你算是最能说会道的了。”沈穆道:“当时你也是这么求着他的吗?”

“卑职听不懂您再说什么。”

“听不懂?那我跟你说明白点,”沈穆道,“那天晚上我去大理寺,一整夜没回府,夜里北城死的人越来越多,整个京城都乱了套,没人注意你跑哪里去了,直到天蒙蒙亮,客栈的小厮才看见你**的回了屋子。大半夜下着大雨,你跑哪去了?”

“属下,属下偷偷去北郊看了看情况……”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不想说实话就滚出去。”

“……是,属下去了您府里,西厢院,去见了他一面……”李金章支支吾吾,含糊道,“属下只是劝他主动跟着胡志全去扬州,免得事情越闹越大,到时候连带着您都脱不了身……”

“劝他?你这副德行,当着全府人的面,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只怕你私下见了他,更是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吧?”

“不敢……不敢……属下知道他身份特殊,怎么敢做出格之事。”

“还有你不敢的事?”沈穆道,“也不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他第二天就变卦,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脏水全自己揽下了。”

沈穆盯着他,冷声道:“你这人很聪明,做事专挑软肋。你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最介怀他的过往,先专挑些狠话来贬低他,再搬出西北的百姓去求他,软硬兼施,弄得他不得不答应,是不是?”

李金章面红耳赤,踌躇半晌,咬牙应道:“是有如何?他不过做出点小牺牲,他若真心在乎将军,就应该心甘情愿做点什么。”

“小牺牲?你逼得他应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罪名,从此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日日夜夜被软禁在行宫里,你跟我说这是小牺牲?”

李金章不为所动,道:“世道艰难,大家都不容易,属下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偏心。”

“我若是偏心,你现在还能好好的站在我面前说话?”沈穆道,“我只是有点好奇,你这么急切的要去剿张掖的匪,到底为了什么呢?”

李金章咬牙道:“属下所作所为只为西北安定,别无二心!”

“希望你这话没骗我,不过暂时也无所谓了。”

沈穆点了点桌案左上角,那里已经摆着一份调任书。

李金章不可置信的抬头:“将军,我跟您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您如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辞退我,就不怕寒了兄弟们的心吗?”

“我罢你的职,跟他的事没关系,你也不必拿这话来堵我。”沈穆道,“你这脾气如此急躁,根本难当大任,去底层多干几年,磨平了性子,再论什么带兵剿匪的事罢。”

李金章哑口无言,心中不服,却也只能白白认栽:“将军说的有理,卑职甘愿降为士兵,从头再来。只是属下自幼被土匪杀了全家,十三岁起跟着宋将军,到如今将近二十年,一片忠心,发誓不娶妻不生子,一心只愿守护西北安定太平。如今宋将军死了,阿桂也死了,属下在这世间已无亲人,早已是无牵无挂,没什么可期盼的了。如今西北的大局全都担在您一人身上,属下不愿给您添堵,只求将军您仍像当年那般心无旁骛,公正无私,属下先替西北的百姓谢过了!”

说罢,磕了一头,接过调任书离开了。

沈穆轻叹一声,又想起宋琛来,只觉得疲惫至极。这许多事情压在他一人身上,真希望有个人能帮他分担些。

李金章走后,裴茗进来,静默片刻。他在外头也隐约听到一些刚才的谈话,此时也不知什么滋味,犹豫片刻,只递上一封信,说:“夜里刚刚收到侯建的来信。信上说,小玉离一切都好,有些着了风寒,并无大碍。主子别担心,他这阵子心里难受也是寻常,到了扬州,叫沈二公子去时常看望,也就没有大碍了。”

并无大碍?

沈穆接过那封信,盯着那寥寥数字,眉头却紧紧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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