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辰时初刻,雨势却愈大,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泥土地上,京郊的黄土路早已泥泞难行。
楚玉离今日一早离开寺庙前,曾特地去了趟寺庙后院的柴房,从角落的杂物堆里翻出了一件落满灰尘、奇破无比的灰布衫,也不知是多少年前哪位路过的商客丢掉的外袍,他却丝毫不嫌脏似的,就一直揣在怀里带着。
昨夜大理寺生变故后,胡志全立刻派人把京城围了个密不透风,连夜挨家挨户搜查。当时耶律希用了些手段,改了两人面容,轻而易举混出了城,在京郊安安稳稳地呆了一晚上。按理说现在最危险的就是京城内,此刻只怕满街满城都是闫瑞和胡志全的人,等着抓他回去。按理现在他想跑的话,就应该赶快混近清早第一批离京的车队,不管南下还是北上,反正离京城越远越安全。但是楚玉离却几乎没有犹豫的、脚步不停的折返回了京城。
他没有选择从最近的西门进城,而是绕小路到北郊,从北大门入城。京郊地广人稀,四周皆是山林野丛,因此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多少搜查的官兵。
邻近北郊的时候,周遭却赫然变成另一番光景。北郊经过前段时间的炮火以及毒水的重创,此时早已混乱无比。数月前火药留下的焦土还未恢复,半月前却又添新伤。当时北郊贫民窟中毒而死的数万尸山一时间根本处理不完,官府将尸体大部分挖坑烧掉,烧不完的就干脆抛进河道里,经过数日的发酵**后,河道早已发黑变浊,浓重的腐臭味笼罩了整个北郊。狭隘而拥挤的街道上黏腻不堪,雨水裹挟着油污、血迹、泥土,混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乌黑色,在街道两旁积攒了无数水坑。无家可归的孩童在街头疯跑,街道上回荡着凄切不绝的哭喊、乞讨声……倘若人间有阿鼻地狱,大约也就是眼前这副模样了。
此时正值早饭时刻,街头恰有家官府免费开设的粥舍,此时早已被乞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举着空碗,哄哄吵吵地朝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挤去。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难民看这粥铺根本挤不进去,便改了目标,急匆匆朝不远处的北大门而去。
楚玉离在靠近北郊的时候就把自己原先的外袍脱掉,换上了那件破破烂烂的灰布衫。一路上大雨倾盆,他的衣角早已湿透,沾满了泥土,他干脆把伞也丢掉,低头钻进那群乞丐里,混在入城逃难的人群中,拥挤着往北大门走。
街旁挤满了哭喊、乞讨的难民,那种凄切而恐怖的声音如恶鬼般冲进耳中,他强行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是走到半条街的时候他忽然被一个赤脚疯跑的孩童撞了一下,那男孩儿瘦的皮包骨,几乎没了人样,骨架支棱着,像一排被啃光了肉的鸡肋。他撞了人之后立刻怯生生地跪下缩起脖子,似乎是害怕挨打,也不敢说一句话。楚玉离只低头看了他一眼,就瞬间脸色煞白,心中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罪恶感又猛烈的叫嚣起来,一阵作呕感冲上他的大脑。恍然间,他感觉之前北郊炸开的那声巨响又爆破在他耳畔,耳中一片嗡鸣,紧接着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他摆摆手示意那男孩走,自己踉踉跄跄退到路边,靠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
“不,这不是你的错。”他几乎是强迫地对自己说。但与此同时,又有个声音冷漠地反问:“不是吗?这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如果此时有人靠近他看一眼,就会发现他此刻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就好像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他顺着那堵发霉的墙慢慢蹲下身,用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肋骨,忍耐着胸腔摩擦的疼痛,费力地张口呼吸。冷雨与冷汗交织着,顺着他苍白的脸流淌到青砖石阶上。迎面刮来一阵湿冷的风,透骨的寒意反倒让他一时间清醒很多,连困扰他多日的高烧此时也完全没有感觉了。喉咙里冲上一阵浓烈的铁锈味,他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当初在大理寺牢里的时候,楚玉离没日没夜的昏迷,不可控制地做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他梦到北郊爆炸后的焦土,梦到数万百姓毒发的惨状,梦魇反反复复折磨着他,恐惧与罪恶紧紧缠绕着他,令他的意识几近崩溃。他曾经以为那已经是最糟糕的场景了,但此时此刻,他真实地站在这人间地狱里,才深刻体会到这一切有多么可怕。
不,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就算是,现在也还不是赎罪的时候……我还不能倒下。
他就这么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说了也不知道多少遍,终于慢慢缓和过来,直起身子,踉踉跄跄往城中走。
四周愈发嘈杂,连路边摆摊的商贩都多了许多,抬头一看,庞大的京城北门就在前方,城门最上方刻着“安定门”三个隶书大字。楚玉离有些嘲讽地看了一眼那字,随即复又低下头,跟随着人群往前走。
就在此刻,前方爆发一阵骚乱,乃是城门开放,难民们正疯抢着准备进城。
自从北郊出事后,官府在北郊开设了七个救济的粥舍,但这根本是杯水车薪,因为无家可归的不止有北郊的百姓,还有很多是从北方已经沦陷的太原城中逃出的难民,此时都堵在城北安定门,盼望着入城乞讨谋生。
官府大约也是很头疼这些难民,因此在北大门外增设了大批兵力维持秩序。上头下达的命令是可以准许一部分难民入城,但人员有限制,每日只放三千人入城。因此每天早上城门开放的那会是最拥挤最混乱的一刻钟,难民蜂拥而上,场面根本难以控制。
楚玉离迅速抬头扫了眼城楼,果然在城楼的四周看见数名身着黑色制服的暗卫,皆腰胯佩剑,目光森然地盯着城下混乱的人群,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打算维持秩序的意思。这些肯定是胡志全或者闫瑞派来抓他回去的暗卫。他立刻低下头,把自己整个身形都埋进人堆里,被人流推着往前走。
“不要挤不要挤!后退!后退!有人摔倒了!”
“人数够了!不准往里进了!喂说你呢!你再往里挤信不信老子把——”
官兵正手举大刀、声嘶力竭的喊着,呵斥到一半,忽然被一个又壮又肥的难民猛地撞了一下,也不知是摔倒了还是撞飞了,瞬间连人影都找不见了!
“把什么把?他奶奶的,老子先送你上西天!”那汉子抖了抖自己的胸肌,吼骂道。
“……”
楚玉离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个壮汉,然后调转身形,闪电般从那个官兵留下的空缺处钻进了城门中!
入城之后整个世界瞬间开阔许多,楚玉离掐着肋骨,费力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他揉了揉进了雨水有些酸胀的眼睛,然后飞速的从路边捞起一坨黄泥糊在自己脸上,把多余的泥巴往身上抹了抹,顺便低头看了眼自己此时的装扮,十分满意地呵呵一笑——他相信就自己现在这样子,就算是他亲娘见了都认不出来他是人是鬼。
城门内,前方不远处就设有一个粥舍,一同进来的难民此时都饿狼般往那里扑,楚玉离其实没心思吃东西,但此时他要是掉头走的话就太过与众不同容易暴露了,便也跟着他们进了粥铺。
城中的待遇果然不一样,不但白粥稠了很多,还有人主动盛好了粥送到他们手上。楚玉离找了个不漏风的、十分隐秘的角落蹲着,不停地掐着鼻梁让自己尽力清醒一点。他身旁蹲着一群汉子,皆湿漉漉脏兮兮的。挤在人堆里倒是蛮暖和的,他把手中的白粥顺手放在地上,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身边嘈杂无比,这群难民从千军万马之中厮杀出来,成功进了城,得到了一碗热粥喝。人填饱了肚子心情好了,也就有了心思去闲聊。周遭嘈杂无比,大家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些人好些是从北边太原府逃出来的,便说了好些太原那边的事。这一听才知道,原来太原府的情形比大家想象中要糟糕得多。
“惨呐!”一个浑身脏兮兮的汉子叹道,“那个太原府尹孔雨笙,偷了蛮子的火药接济京城守军,后来蛮子知道了这事,自己活活烧死在了战场上不说,把他全家人蛮子当街砍了个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是啊,太可怕了!驻军投降后,蛮子简直横上了天,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可恨的是,后来他们甚至冲进了太祖皇帝在太原修的行宫,把里头的金银珠宝洗劫一空,最后一把火烧了!当时我正带着家人往南逃,就看着那浓烟滚滚从太原城里冒出来。唉呀!老祖宗留下的的宫殿,一百多年呢,就这么一把火没了,真是可惜……”
“得了吧,你可真是吃饱了撑的!先可怜可怜自己吧,连命都保不住了,还管什么宫殿!”
“据说皇帝已经下令迁都,他这是什么意思?朝廷真的不打算收复太原了吗……”
“唉,八成是……我们已经打算过几日直接南下去找远房亲戚了……不管蛮子打到哪里,跟着皇帝跑总是安全的嘛!”
“皇帝?我呸!之前还总觉得这大皇子是个贤王,如今看来全都是装的!你还不知道吧,我可听说,皇帝前几日下令,给他母家索家平冤昭雪,不但把先帝时候判的那些罪状全给撤了,还追封索行简为文襄侯,还有之前那个上吊死的索贵妃,封了个什么麝什么夫人……我日你十八辈祖宗的,索家干那么多坏事竟然都能被平反?这他妈还有没有公道了?!有那闲工夫不想想怎么练兵跟蛮子打,反倒……”
“你个仙人可别胡逼逼了!”边上的人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呢,皇帝都敢骂!”
“老子怕他个吊!到如今,全家都死光了,家也没了,我还有什么盼头呢?……”
“沈将军呢?”另有人问道,“沈将军之前成功守住了京城,就不能再挥师北上,顺便把太原城里的蛮子赶跑吗?”
“你当是过家家啊,你说顺便就顺便!听说沈将军在守京城的时候受了重伤,肯定一时半会也上不了战场,不然皇帝干嘛把他调回西北呢?唉,只恨咱们朝廷的官员尽是无能之辈,只想着自己逃命,哪里管咱们死活……”
“哼,我看那姓沈的也心思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据说他和皇室一位皇叔关系不一般,那个皇叔名不正言不顺,人倒是狠毒至极,下毒坑害了北城五万百姓……姓沈的跟他扯上关系,只怕也清白不到哪里去!如今他良心被狗吃了放任太原数万百姓不管不顾,自个跑去他西北老巢,依我看,他八成是想拥兵自重,日后打着护驾勤王的旗号夺权篡位!”
听到这里,楚玉离神色骤然冷了几分,漂亮的唇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目光从那个大放厥词的难民身上掠过,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有人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肩膀。
“喂!你这碗粥还喝不喝?都放凉了。”
他略一抬头,只见身旁坐着一位壮汉,此人大约四十多岁,身形魁梧,留着浓密的大胡子,但左只眼被黑罩包着,左侧眼眶下方有一条深而长的刀疤,从颧弓一直延伸到下颚骨。他那只独有右眼此时正斜视着那碗白粥,像是盯住猎物的饿狼。那人就坐在他身边的台阶上,一只手已经很不客气地按住那碗粥,另一手随意地搭在楚玉离的肩膀上,看似随意,但只有楚玉离自己才能感觉到那种强悍的力道,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人的骨头捏碎。
楚玉离微微眯了下眼睛。这人身上有一种令人生畏的邪痞之气,他直觉间感觉到,这人绝非一般的难民。
他略微颔首,掩饰了眼底冰冷的神色,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算你识相。”那人哼笑一声,然后端起那碗粥,咕嘟咕嘟,几乎一口就喝了个干净。一碗下肚后他似乎还是没饱,不满地看了眼空荡荡的碗底,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去那边再帮我打碗粥来。”
却看这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一旁出神,似乎根本没把他的话、他这个人当回事。他拳头嘎吱一声脆响,却硬生生忍了没发作,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凌空抛到他面前,“弄碗粥来,爷赏你银子。”
楚玉离这才扭过头又看了他一眼。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随意地从人群中一扫而过,却忽然间似乎发现了什么,瞳孔倏然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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