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答道:“在我老家宝瞿,不过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杜冲在一旁看热闹,好奇道:“儿子,你突然问这个作甚?”
楚玉离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小时候他和楚昭翊躲在并州的时候,他经常跑到这个老木匠那里混吃混喝。他因为没有户籍,没办法去学堂上学,大多时候只能在附近的街坊乱晃,没什么小孩子像他这样无所事事,他闲的没事干,觉得那老木匠的手艺很有意思,就常常跑去那里玩。
那位老木匠姓名不明,也没有儿孙。据说他和他老伴多年前有个儿子八岁时被人拐走了,他们老两口多年来就总是蹲在巷子口守望,希望能等回来他们的儿子,于是街坊四邻都叫他“守爷”,叫他的老伴为“守婆婆”。
这两位老人非常喜欢小孩子,尤其觉得楚玉离长得好看,人又聪明的很,楚昭翊去城里出诊,总是顾不上给他做饭,他就经常跑到老俩口家里蹭饭。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守婆婆虽然又胖又矮,但是做饭非常好吃,比起他那个蒸米饭不是糊了就是没熟的亲娘来说,可真是天差地别。
那少年回忆片刻,又道:“那个老头子啊,估计得有六十多了,是很多年前从并州饥荒逃难来的,后来就在宝瞿安家了。有一回我姐送了我这个木蜂鸟当生辰礼物,我觉得很有意思,就跑去木匠店问他这是怎么做的,他很乐意教我,还告诉我说,这个叫做煎饼鸟。”
“是么,守爷后头几年倒是大方不少。”楚玉离笑了笑。
当年他也跑去问过这玩意怎么做,那糟老头子半天不乐意,说独门绝活不能外传,除非以后认他当干爷爷。楚玉离当时年纪小,心说,一只木鸟就要给他当孙子,那我岂不是吃亏大了。便买了一只回去拆了,自个琢磨了好几天,弄懂了怎么做,便拿着自己的成果去找那老头炫耀。很久以后他回忆起守爷当时的神色,才意识到,也许老头子只是想听人叫他一声爷爷罢了。
“你知道为什么叫煎饼鸟吗?”楚玉离平声道,“因为当时守爷养了一只蜂鸟,很喜欢吃煎饼碎屑,守爷仿着那只蜂鸟的模样造了这木鸟,便给他起名为煎饼鸟。”
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他目光多了几分柔和。少年定定的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杜冲啧了一声,谨慎的挡在他前面,“你总盯着我儿子干嘛?我警告你,你别想打他的钱的主意!我是不会同意的!”
“你说的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是你姐姐吗?”楚玉离问。
少年点点头,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其实楚玉离并没有很像女子,只是他的眉眼和唇形非常柔和,鼻梁虽然挺立,却带着点自然的微微弯曲的弧度,鼻翼亦精致而秀气,丝毫没有攻击性,导致他不像其他男生那样硬朗俊俏,反而莫名有一种女子般沉静的气质。
“她是做什么的?”杜冲好奇道。
“弹琵琶的。”少年道:“我姐琵琶弹的非常好。”
杜冲“噗”的一声,拍了拍楚玉离的肩膀,“好儿子,听见没,连他也觉得你嫩的跟弹琵琶的花姑娘似的。看来我以后不能叫你干儿子,得叫大闺女才合适了!”
楚玉离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搭话,只继续问道:“可是你似乎很缺钱。”
少年道:“对,我需要很多钱。只可惜到现在为止,我的铁匣子里只有不到一千两。”
“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银子呢?”
“因为我不想让她走。”
“她要去哪?”
“她要去一个非常有钱的地方,她说有人请她去那里弹琵琶,她可能会一直呆在那里。”少年道:“我不想让她一直在那里。她说,那里的人会给她很多银子,而且他们有钱有势,她根本没办法拒绝。我问,那怎样才能不去呢?她说,那可能需要赔给人家很多银子。所以我就开始攒银子。”
楚玉离道:“看来你姐是被大户人家看上了。”
“但是我知道她不喜欢。因为她曾经说,那些有钱人根本听不懂她弹的琵琶。所以我要赚够钱,让她不用去做自己不乐意的事情。”
楚玉离点点头。这是个好孩子,但是他没心思多管闲事,便不再多问,只道:“你能带我去宝瞿那个老木匠的住处吗?我可以给你想要的报酬。”
少年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当真?我可是需要很多银子。”
“你要多少?”
少年比划了个二,“两千五百两白银!”
楚玉离点点头,“可以。”
少年高兴坏了,几番确认,才放下心来。之后他跟杜冲规划了一下,宝瞿正好在前往武威的半路上,他们明日一早启程,夜里到达宝瞿,在那里逗留一晚,再出发去武威,次日下午就能到达灵钰山庄,时间刚刚好。此时更深露重,几人便将就着在这马厩深处歇息一晚。
杜冲和那少年可以说是倒头就睡,楚玉离和衣躺在最里头,被挤得够呛,听着杜冲响彻云霄的鼾声,就更没有睡意了。
其实他这段时间睡眠就一直不太正常。在大理寺狱的时候,总是整日整夜做噩梦,分不清白天黑夜,在沈穆的马车上倒是好转很多,可是如今流落在外,又开始辗转难眠。
外头一片漆黑,他毫无睡意,便起身,钻出去吹冷风。
木屋外头堆满了杂物,楚玉离找了个墙角的木墩子坐下来,从墙缝儿里抽了根狗尾草,随意的绕在指尖把玩着。
忽然知晓了那老木匠的下落,他不由得回忆起更多儿时的事情。
他记得那个老木匠还很擅长造炮仗,过年的时候也兼卖一些烟火炮竹,赚点碎银子。也就是在那时候,守爷看他聪明,就把一本关于火药制作的书送给他看,他还记得那本书叫《万毕神机》,连个像样的封皮都没有,乃是江湖人随意撰写的不入流的杂书,主要是讲古代江湖上流传的炼丹秘方,但是其中却暗含了很多关于火药制作的偏方邪道,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火药相关的东西,他记得第一次他依照书上的理论,自己鼓弄着搞了点原料,造了个竹筒炮仗。又觉得在院子里点不过瘾,便偷偷爬到屋顶上放炮,没料到这玩意威力出奇的大,直接把屋顶炸出了个大窟窿,飞出的瓦片还砸伤了好几个路人。后来他被楚昭翊提着耳朵一顿臭骂,也便不敢再碰这玩意了。
后来,他第二次发现这本书是在教坊司的库房里,觉得倒是和这书颇有缘分,便偷带回去,没人的时候就独自翻看。
他越看越觉得这东西有用,加之当初楚昭翊逼着他背了好多他发觉一些东西竟然是相通的,便尝试着用药物性质去推演可能发生的反应。
他一方面感叹于世间万物的神奇,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
教坊司总是沉浸在一种淫涩奢靡的气息里,笙歌燕舞似乎从来都没有断绝的时候,这里的空气黏腻沉闷,似乎随时都会把人溺死。客人们在这里醉生梦死,世人称之为人间极乐处,只有被困于其中之人才知,这里的水榭楼阁之下埋葬了多少可怜人的白骨。
在无数个被人当做一个随意玩乐的物件的日日夜夜,他就是用一个念头支撑自己,他决心要弄出一种最可怕的武器,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个鬼地方在世上永远消失。
有的时候他也非常疑惑,他到底算是一个还算无辜的受害者,还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狂魔呢?因为他确实无数次想过,如果那些让他讨厌的人一个个死在他眼前,那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一件事。他记得很多年前当他第一次用刀杀人的时候,鲜血顺着匕首攀上他的胳膊,他分明是享受这种感觉的。
他逐渐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可怕,于是极力克制,并尝试做一些世俗意义上的好事。结果却事与愿违,这让他一度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
现在回想起来,他总要不断地寻找一个理由,来支撑他接下来的一切举动,否则他会失去对一切的动力。
他从不是一个做事有章法的人,他从没想过为自己的未来做什么谋划或目标,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将来”抱有过多少期望。大多时候,他做事情都是凭借直觉,或者当下某种强烈的意愿去坚持。
他其实一直像一个幽魂一样,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不知道归宿在哪里,只能强行给自己一个努力的方向,否则他将在漫无目的的深海里溺亡。
这种畸形的状态也曾经有过短暂的缓和,那是他在沈府生活的那段时间。
沈府上上下下都给他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沈穆身边的亲人朋友让他觉得很舒服,甚至那个让他有点嫉妒讨厌的沈婉君,相处久了也慢慢觉得还算可爱。他有时候总会想,如果能长长久久的呆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啊。但更多的时候,他又觉得这是痴心妄想——像他这样卑贱的货色,也配呆在这里吗?这种情绪他虽然没有十分明显的表露出来,但总是存在在他意识深处,让他不得安宁。
直到李金章、宋敏初等人的出现,才彻底将他打回原形。
他承认自己是个脆弱且敏感的人,之所以现在仍然没有主动跟沈穆联系,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想着逃避。宋敏初的敌意让他手足无措,就像面对北郊百姓的数万亡灵,对于这些他根本负担不起的血债,他总会本能的选择逃避。
他的人生好像总是这样,为一些迷茫的事情而继续着,为逃避一些事情而进行另外一些事情。
有时候他会想,寻找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也许只是他一直放不下的一个执念罢了。他曾经非常想念他的娘亲,可年复一年的时光消磨下,这种想念早已变成一种畸形的埋怨了。十年光阴已经这样熬过来了,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的此刻,再去追寻封尘的往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不去寻找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呢?
像他这样已经彻底长歪了的人,坚持着活在世上,还有可能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
他有很多问题想知道答案,他觉得越来越看不透自己的心和世间的运作,他想有一个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孤身一人在天地间,眼前所见所及的,只有数不清的杂物垃圾,以及墙角那坨随风乱舞的狗尾草。
他甩了甩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掉。再抬起头时,透过破破烂烂的马棚,他看到夜幕尽头,云雾缭绕间,半遮半露有一轮清月。
那月华寂静的照向大地,就像佛陀垂眸看向众生,不言不语。
“沈穆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把狗尾草举起来对着月亮。盈盈的清晖下,毛茸茸的枝叶迎风摆动,就像他此时摇摆不定的心情。他心想:“大概又觉得我在胡闹,生气我为什么不联系他吧。”
不知道他的伤有没有好一点呢。他拿刀割自己的时候总是留了分寸的,应该不会影响他以后骑马射箭吧?
那时沈穆的举动确实给了他非常大的触动。他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另一方面,他又禁不住犯贱的想,如果换做其他人,沈穆还会不假思索的那样做吗?
他知道沈穆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人,他有很多亲人朋友,有很多在意他的和他在意的人。有时候他会对此有些失落——因为这就意味着,也许自己只是他众多亲友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个部分罢了。
“他凭什么愿意对我好呢?”楚玉离对着圆月喃喃自语,“大约只是因为他人好,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懊恼的锤了一下自己的脑壳。他非常讨厌自己这种多疑和消极,这是在六岁时被人抛弃之后就一直存在,且这些年来不断加重的一种病态的思考方式。
“楚玉离,你可真是个混蛋。他已经对你那么好,你却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他低声对自己说。
他意识到问题不止在于他在教坊司的经历,而他更多难以释怀的是楚昭翊为什么抛弃他。这让他不停的怀疑自己是否被爱,是否该放下执念、敞开心扉的对待他人。
如果弄清楚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也许就会释然很多,看问题时也不会再这么钻牛角尖了吧。
对,就是这样。
“等我真正弄清楚这件事,我就回去找他,我要试着做出一些改变。”他认认真真的想道,“我可以试着尽力赢得他的部下的认可,试着向宋敏初解释当时发生的事情,试着帮沈穆做一些事,试着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许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他仰起头,对着月亮深深呼出一口气。
就在他终于调整好心态,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非常细微,但越来越接近。
楚玉离心中一紧——有人正在靠近这个马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