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 133 章

“瞧瞧,果然发烧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有些诧异,睁开眼,却见有个人坐在床边,正用湿帕子替他擦拭额头。

窗外白得晃眼,似乎下了大雪,屋内却光线晦暗。背对着窗户,逆着光,看不清她样貌。可那人身上熟悉的药香味,却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你怎么在这里?”

“除了我,还指望谁来管你?大冬天的,跳进冰河里,是不要命了么?”她将帕子放进冰水里,浸透,拧干,一遍遍擦拭发烫的脸颊。

他愣了一下,忽然啊的一叫唤,问:“那袋米呢?”

“掉进湖里,找不到了。”

“怎么会!既然能把我捞上来,怎么就不能捎带着把米也捞上来呢!”他气道:“那我这半天不是白忙活了么!”

“你还知道是白忙活!傻小子!”她骂了一句,目光却依旧柔和,“这些事不必你操心。”

“不让我操心……家里可都快揭不开锅了。”他小声抱怨:“我人听说,南街那几家粮铺都故意不卖给你米,依我看,准是因为你以前拒绝了郭员外的大公子,他记恨上你了。”

“你这小混账,脑子里一天到晚想什么呢?”食指在他额头狠狠戳了一下,她起身,又在他身上压了一床厚棉被,仔仔细细给他掖好被角,“先睡一觉,发发汗。晚饭娘来解决。”

“你做的饭能吃么?”他迷迷糊糊地嘀咕,“等你搞来了米,还不是得我来做饭,否则你又煮糊了,岂不是白白糟蹋粮食么。”

他毫不怀疑,他娘亲以前一定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平日里看病开方子,闲暇时琴棋书画,每一项都精通得很,在这穷山僻壤里,风雅的像个世外仙人。偏偏却没有一点当娘亲的样子。做些简单的家务还凑合,可论及一日三餐烧菜做饭,却是生疏地一塌糊涂。煮饭上次下厨房还是三个月前吧,把一锅饼子摊糊了,铁锅也险些烧出个大洞。最后忙活了一下午,还是他在灶台前踩着小凳子,下了一锅面条,解决了当日的晚饭。

日子久了,他有时候都怀疑究竟谁是娘亲谁是儿子了。

被三层被子捂着,浑身都在发烫,脑袋里像是灌了开水,闷闷的胀痛不已。把头埋在枕头下,双手死死掐着太阳穴,倒觉得好受一点。就这么恍惚地躺着,也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天色已大暗,村头稀稀疏疏几声犬吠,却罕有人声。

“村民大都离乡逃难去了……可是为什么娘亲却一直不走呢?”他迷迷糊糊的想着,略略睁眼,却看见娘亲已回来了,静静的坐在床边看着他。

只点了一盏烛灯,光线晦暗,看不清她的神色。她沉默着,像之前那样,用湿布擦掉他额头渗出的汗。但是她的动作有一丝僵硬,那一刻,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窗外漆黑一片,寒风呜咽着,整个村落似乎在风中飘荡起伏。

“弄来粮食了么?”他想从被子里钻出来,刚一撑起胳膊,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数日的饥饿造成的,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差。只是听见娘亲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把他抱在了怀里。

他已经七岁了,个头在同龄孩子里并不矮,只是天生骨架偏细,浑身又没几两肉,抱起来几乎没什么重量。

“阿离,你说,我这个娘是不是当的挺不到位的?”

“可不是么。除了发飙的时候还有点威严,其他时候,我都是当我养了个娇气的妹妹。”他发了几句牢骚,随即又用力的摇摇头,“不过,如果让别的什么人当我的娘亲,我一定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她笑了笑,伸手把他乱糟糟的头发一缕一缕拢顺。她很有耐心,十指轻轻抚过他枕后的软发,仿佛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却觉得十分煎熬!醒来之后,饥饿感越来越强,他逐渐觉得天旋地转,也不知是高烧的缘故,还是因为他饿得没有力气了。很久以后,直到他肚子咕的一声叫,她才回过神来,慌忙的从桌上端来一碗热汤。

这汤原先盖着瓷盖,味道并不明显,此时她揭开盖子,热气顿时冒了出来。

“这是给我的?”

“嗯,快喝吧。”

对于饿了好几天的人来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口感风味,只要是冒着腾腾白气的热食,都是无比诱人的。当娘亲把那碗热汤端到他面前时,他几乎看也没看,抱着碗就咽了一口。

等到他喝第二口时,他才发觉出这汤的味道十分古怪。

腥味。

他感觉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低头去看,忽然发现端着碗的那双手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段白骨。那白骨从衣袖里伸出来,牢牢的抓着瓷碗。

“快喝吧,娘亲还能害你不成?”楚昭翊的脸氤氲在白气里,看不清个端倪。几乎是逼迫的,她端着瓷碗,将那汤强行灌入他嘴里。

他猛地一推,汤汁撒了满地。那汤竟然是殷红色的,滚烫的,泼洒在地上。屋内顿时浸泡在血腥味里。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他嘴角滑落,他仿佛可以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像是食肉的野兽,满口鲜血,面目可怖。

他惊恐的抬头,看见娘亲忽然变了脸色,原先的温柔不复存在,她将那碗汤拾起来,将剩余的血水硬灌进他口中,眼里带着逼迫的急切:“玉离,别怕,快喝了它。这世道本就是人吃人的,既然如此,你便也要学会啖肉饮血。哪怕再艰难,哪怕再反感,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一切如此荒诞,有液体顺着他脸颊滴落,不知是冷汗还是鲜血,他用袖子去擦,却沾了满手的血。他浑身发抖,下意识去抓楚昭翊的衣袖,却发现那衣袖下空空如也。再一抬头,娘亲已经不见了,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群野兽,白狐、鬣狗、红狼……它们张着血盆大口,正在分食一摊血肉。

他害怕极了,踉踉跄跄往门外跑。就这么不顾一切的,也不知跑了多久,景色变幻无常,眼前天旋地转,不知何时他已经跑进了一个山洞里。洞内漆黑一片,他原以为这是个安全的庇护所,便顺着冰冷的岩石瘫坐在地。

忽然,身侧出现一阵幽幽绿光,闪烁不定,高低起伏,像是一片琳琳鬼火。那绿光越来越密,越来越近,隐约之间,他竟然在绿光中看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双手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着,悬吊在岩石之上。她的头颅低垂着,浑身无半点起伏,似乎已经死去良久。好奇心驱使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待到看清这女人的模样,他却冷汗骤起——这正是那碧雪湖心惨死的琵琶女。她乃是七窍流血而死,脸上蜿蜒着数道鲜血,宛若泪痕。借着莹莹绿光,才见她身侧攀爬着一群毒蛇,这群蛇在黑暗中无声扭动,蛇身相互缠绕着,形成了一团巨大的蛇球。滑腻的鳞片将那琵琶女层层包裹,无数蛇头探在半空,吐着信子,眼中散发着森森绿光。

在这毛骨悚然的场景下,他浑身肌肉都紧绷了,下意识扶着光滑的岩石,踉踉跄跄往外跑。方走了几步,却忽然意识到,这四周的岩石也太过冰冷滑腻了。

这想法叫他顿时汗毛倒立,下一刻,便见一只幽幽绿眼自黑暗中缓缓爬近,身旁的岩石忽然动了起来,他失了倚靠,跌落在地。慌乱之间,一条巨蟒已顺着他双腿慢慢爬上他腰身,紧紧缠绕数圈,蛇头滑过他的胳膊,攀上他的脖颈,却并不一口咬断他的脖子,而是十分有耐心的,将他牢牢圈在鳞片之中,蛇身扭动着,将猎物越勒越紧。巨大的恐怖笼罩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骨骼逐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爆响,呼吸越来越艰难,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剧烈的挣扎着,意识却越来越涣散,就在他感觉自己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梦境终于碎裂。

他猛地睁开眼。

厚重的毡帘将窗户遮挡得纹丝不透,屋内寂静无比,桌椅床榻皆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个端倪。

“点灯……”他似乎怕极了,不住喘息着。

他原只是无意识的喃喃,不料身侧竟真有一人,闻声立刻点起一盏油灯。

光线驱散了那荒诞诡异的梦境。他眼中惊惧逐渐散去,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此时却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被铐上了铁链,将他牢牢钉在床上。

他周身倏然一紧,立刻扭头去看床边那人。

“宋大哥?”

他身侧竟然站着宋元良,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人总是那样神秘,毫无征兆的出现,又毫无理由的消失,但却总是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他身边。

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玉离,别多想。你方才入了梦魇,挣扎得厉害,差点伤到你自己,我只好先把你锁起来。”

宋元良的声音平淡如常。

“是么。”

楚玉离这才放下警惕,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并没有怀疑宋元良的说辞,因为这事在大理寺狱里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

“也许我真是得了失心疯了。”懊恼的躺回床上,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别这么想,你只是太累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沉默片刻后,楚玉离问。

“十月初五,丑时已过三刻。”

脑袋转的很慢,楚玉离回忆了很久,才意识到,距离他烧掉那封信,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自从烧掉楚昭翊留下的那封信后,他决定不再参与那些过往的恩怨纷争,这下子似乎是让他卸掉了重担,但也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从那之后,他就留在了并州这小院里,这是当年他和楚昭翊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毕竟,当他发觉自己已经无处可去的时候,只有这里还勉强能称作是他的家。

小院里荒草丛生,屋内陈设也早已陈旧。这院落依山而建,周围的邻居大多在十年前就搬走了,这个山脚下的小院几乎称得上无人问津。他却很满意,勉强收拾了一下,就开始毫无计划的住在了这里。自从那天谢与找过他之后,楚玉离就不准他再来这里,也不准他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人。临走时谢与呆呆的在门口站了许久,像是个没人要的野猫。这倒让楚玉离有片刻的心软,但他自己的日子已经过成了一塌糊涂,哪里还有精力去多管闲事呢。

之后就再没什么人来打扰。自从挨了那冒牌货一掌后,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肺腑已经彻底坏掉了。胸口总是隐隐作痛,夜里时常喘不过气,连带着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他也试着自己抓了些药来喝,但收效甚微,后来便也懒得再管。

最开始,他总是喜欢搬了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着院外那一片火红的枫树出神。这片枫树比小时候粗壮许多,但当午后阳光穿透树叶,院子里流淌起着一片红蝴蝶的时候,恍然间又回到了小时候。后来,天气渐冷,他喝了药,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加之无事可做,他便开始没日没夜的昏睡。

他开始接连不断的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大多是关于过往的人和事,但梦中人的言行举止都说不出的怪异。每次从噩梦中醒来,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他总会怀疑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逐渐的,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不想吃饭,饿得受不了了就去街头随便吃一碗面裹腹。肺腑的旧伤他也再没心思调养,夜里疼得受不了,就点起鸦片吸一口,借着烟雾的麻痹得片刻的缓和。

他已经记不得这日夜颠倒的日子究竟过了多久,记不得上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也完全不清楚宋元良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的。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热粥的味道,宋元良在床边坐下,打开瓷盖,担忧道:“你瞧瞧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根本照顾不了自己,为什么不跟着沈将军走呢,至少他会把你养的很好。”

“养的很好?”楚玉离神色蔫蔫,“你这话的意思,我很像一头蠢猪吗?”

“咳,绝无此意。”

“反正,我是没办法再跟着他走了。”楚玉离叹了口气,又道:“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没办法若无其事的仰仗他的庇护,对周围的鄙夷和羞辱视而不见。与其就这么别扭的僵持着,倒不如早点放手离开。一个人独来独往,无牵无挂,倒也清净自在。”

“你这话说的老气横秋,倒叫人觉得你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头子了。”

“可不是么。”楚玉离随意一笑,“刚发芽的竹子,根本经不起初春一场大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你还指望它将来多么苍翠吗?”

宋元良却顿了顿,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这话倒是似曾相识。”

他直勾勾的盯着楚玉离,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神色,倒叫人隐隐感觉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在以往与宋元良相处时,是从来没有的。

“你为何在这里。”楚玉离觉得有些古怪,便问:“你不是说有往事需要了断吗,事情都办完了?”

“自然。”

楚玉离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玉离,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这段时间,究竟去做什么了吗?”宋元良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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