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 136 章

两年后,盛夏。

西北这几天格外炎热,太阳不依不饶地当空悬着,地上的沙石像被火烤过,马蹄踩时滋滋作响,恨不能就地榨出一层油来。地处乌尔达盆地,这片戈壁本就是个聚火炉子,更遑论眼下正是三伏天,一年最热的时候,空气中也仿佛漂浮着一层薄膜,恍恍惚惚的叫人直犯晕。

当地的老人因此都说,今夏的日头太反常,乃是兵戈之象,不祥。事后才知,这说辞绝非危言耸听。因为正是在这年秋,西北爆发了百年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戈壁滩上隐隐可见一队人马,乍一看似乎是商队,因为他们身后的马匹拉着几车货物。但偏偏领头那人却又身着盔甲,一身西北军统领的装扮。这些士兵护着三大车不知何物的车马,在古道上缓缓前行,入了关,正朝最近的那座商客驿站而去。

烈日之下,一行人身着重甲,长途跋涉,却依旧整顿有素,无一人有所懈怠,不由得叫人肃然起敬。

但话说回来,派了这一小队精锐,护送的却是一车金碧辉煌的宝物,倒实在叫人匪夷所思——什么样的宝物,能劳驾军中的精锐,兴师动众的一路护送呢?

见那群士兵近了,驿馆外的看门老汉忙出了大门,在马下朝当先的首询问:“敢问军爷们是什么来头?所护送的又是何人之物?”

“我乃西北军第八营分队长,奉命护送一匹天竺造的龙骨白象牙到新京观灵宫。天气炎热,特在此歇脚一晚,还请您给驿主通报一声。”

他所言的观灵宫,乃是皇帝南迁后在杭州新修的行宫,紧赶慢赶,一个月前终于落成,皇帝稀罕的不得了,下令搜罗天下珍宝,势必要把他亲自设计的皇城打造成天下第一行宫。

“竟然是西北军大驾光临。”那老汉弯腰作揖,神色却有些为难,“可是……咱这是商旅,是十三行的商会出资修建的,行会规定了,只准丝路上的商人进入,也许得……”

“放肆!”身后有士兵怒呵:“我等奉皇命,你也敢阻拦?”

“军爷莫生气,等老奴进去通报一声,等驿主同意了,老奴立马招待各位老爷进去!”

当先那位领队性格颇为敦厚,知道这老汉只是个看门的,并不为难他,只是十分好脾气在门外等着他入内通报。

天气严热,众人早已汗如雨下,等了好久,才有几位商道中人慢吞吞来到大门前。走在最前面那位一身胡服,胡子乌黑打着卷儿,乃是个彻头彻尾的西域异族,却身着乌缎锦袍,一副商人装扮,看上去好不滑稽。这也并不奇怪,因这本就是商会与胡人合办的驿馆。自从两年前朝廷跟耶律氏签订了合约,此后丝路的管辖权就全归了蛮子,蛮子又放权给十三行商会,导致他们威风赫赫的西北正规军,也得被人家拒之门外遭受日头曝晒。

真是憋屈!若非方圆百里再不见人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落脚在这里。

那胡人见了军兵,只敷衍的一作揖,给他们开了条门缝儿,勉勉强强让他们牵着马进来。

众士兵心里窝火,领队的牢记任务,并不想惹出事端,便主动下马,准备招呼身后弟兄们卸货歇马。

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只听凄厉一声嘶鸣,自己身边那匹马不知是中了暑,还是抽了风,忽然失控般朝前方奔去。

那领队一手还牵着缰绳,猝不及防被马撞倒在地。身后士兵尚未下马,亦被□□疯马拖拽着,连带着马儿拉着的贡品,叮呤咣啷摔了满地。

“疯了!这群马疯了!快来人射死它们!”

此时驿站内已经乱作一团,那群疯马嘶鸣着往人身上冲,领队踉踉跄跄爬起来,强行稳定心神,忽觉一阵汗毛倒立,当头一片冷箭已朝他笼罩而来。

“别——别放箭!”

箭矢落下,鲜血飚溅。马儿中箭后愈发被激惹,在更加凄厉的嘶鸣声中,狂躁的朝四周乱撞。

*

西北,白岭山。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

“四十三只,全活了。他娘的太阳都下山了快,这群仙人总算吃饱了吧?收工回窝!”

夕阳西斜,烈日的余辉逐渐消退,风逐渐冷了起来,野山间越发显得荒无人迹。

山脚下的一块灰岩上,却蹲着一汉子,穿的破破烂烂,乍一看是个乡村土鳖,面上却杀气腾腾的,全身健硕的肌肉隐在破布衫下,准是个练家子。

清点好数量,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把羊群往回赶。

“我操了,怎么刚吃就拉一地。”汉子一个不留神踩到了羊粪蛋子,咒骂道:“真是憋屈,想当年也是威风赫赫无恶不作的山匪,猫见猫炸毛,猪见猪上吊,如今沦落成放羊的……唉……”

“得了吧,官府剿匪剿得厉害,咱们这些过街老鼠,老老实实阴沟里躲着,你就知足吧。”身旁同伴回道。

那汉子哼了一声,换了个话头儿,问道:“王小刁呢?不是说好了傍晚回来,这太阳都快下山了。”

“谁知道呢。”

“说是搞了个赚大钱的门路,也不知道又抽了什么风。到现在都不回来,铁定自己跑去偷懒,把羊崽子丢给老子赶。他娘的,他若敢耍我,老子剁了他的四十三只小羊羔。”

“来了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同伴忽然拍了拍他,指着前面的山头道:“看见没,小刁他们回来了!”

只见夕阳下隐隐约约笼着几道人影,当先的王小刁鬼鬼祟祟溜下山坡,一溜烟小跑到跟前,擦了把热汗,犹自气喘吁吁。他看看四周,小声道:“没人发现吧?”

“发现个鬼!这荒郊野外的,连个鸟都见不着。”汉子骂骂咧咧道:“你到底在搞啥玩意,敢一偷懒让老子给你赶一下午的羊?”

王小刁嘿嘿一笑,满脸春风得意,偷偷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打开一看——全是白灿灿的银锭子!

“我靠,你干啥去了?这么多钱?”汉子大叫一声:“不会又去偷抢了吧?这要是叫老大知道了,非得——”

“胡说什么!”王小刁捂着他嘴道:“天见的,真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儿。只是有个冤大头的雇主,叫我给马厩里下点药。”

“什么药?”

“看着像是鸦片,但是味道古怪得很。不过我保证,只是给马下药,又不是人。这自然不算做坏事。”

“你这雇主倒是古怪,掏这么多钱给畜生下药。”

“管那么多干啥,反正钱已经到手了。”王小刁摆摆手道:“咱们躲远些,出了事儿别被人发现了就成。而且,也别叫老大知道。”

“那肯定,我你还信不过?”汉子笑道:“只是你小子竟能耐了,哪里找来这么美的差事?”

“害,也是阴差阳错,赌场上打听到的,咱也就是占个边角料。”王小刁从袋子里抓出一把银元宝,笑哈哈的捧到他面前,“龙哥!这是孝敬您的!”

“这我哪能独吞呢。走,叫哥几个今夜来后山,咱们偷偷庆贺一下。”

“那得先把这群羊赶回圈里去……”

“还放什么羊啊,全他娘的剁了烤肉吃!我去买酒,今夜咱们好好爽一下。”

***

城中大的酒馆只有一家,酒馆很古旧,到处油油腻腻的,但胜在烟火气息浓,酒菜味道也好,太阳落山后,人就愈发多了起来。

当门一个细长的大柜台,边上堆着几个大酒缸,可以随时取酒。种地的人,傍午晚时归家路过街头,往往在此驻脚,花几文铜钱,买一碗酒,找个空位坐下,陪着花生米,慢慢的喝。若是馆里人满了,就端着瓷碗靠柜外站着,和街坊四邻唠唠叨叨闲扯。

今日酒馆内人格外的多。闹哄哄的像是菜市场,柜台边也倚满了散客,因此,也几乎没人没人注意到西南角落的窗边坐着的人。

那人戴着帷帽,桌上摆着一碗黄米酒,却一动未动。他并不周围的闲谈,似乎是个毫不起眼的过客。大约只有常年给他上酒的店小二心里才清楚,这人每隔半个月都会去镇子里最大的酒楼里坐一阵子,听周围的人侃天侃地。坐到大约太阳下山,客人陆续散去,他便会悄无声息的离开。

酒馆里的侃客很多,天南地北的闲聊。小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这种闲人,平日的生活单调无趣到了极点,也就只有喝了酒,夸夸其谈些天下大事,整个人才仿佛活起来了,起劲的不得了,好像那些杀伐政事都是他能左右的了似的。

他们近些日子越多的提到了西北的事态,说沈将军近年来做派愈发强硬,如何肃清商道,如何扩军剿匪,如何整顿民风。近些年风平浪静,无仗可打,更多谈论的便是政令税务。据说这两年张掖来了个年轻有为的循吏,一手操办起西北的赋税田亩改革,已经颇有成效。

但今日,没人顾得上谈论那些陈年旧事,因为有更劲爆事情值得他们说道。

“你们听说了吗!今儿早上,一队士兵入关时,马匹突然发了病,疯了似的冲破马厩,把商会的驿站全踏了。”

“那驿站的人也是嚣张,放箭射马,伤了好些士兵。两方起了摩擦,竟然打起来……”

“入关后的那个驿站吗?那是十三行资助修建的,十三行一贯嚣张,但西北正规军的车队,他都敢射杀,岂不是太蹬鼻子上脸了……”

“故意的吧,我看那马突然发疯,肯定是他们捣鬼。故意栽赃陷害。”

“据说那车队所载的乃是皇帝陛下花重金购来的象牙雕,经那一场变故,全都损毁了。之后皇帝还不知道要怎样兴师问罪呢。这绝对是蛮子在背后捣鬼!绝对有阴谋!”

接下来众人便开始天南海北的猜测起来,越扯越离谱,那人在角落听着,不禁觉得荒唐,轻轻摇了摇头。他见时候也不早,将碗中黄酒一饮而尽,起身准备离开。

方一转身,却见几名汉子大摇大摆的进了酒店。

“老板!来十坛上好鹤兰青!”

听了这话,馆里众人纷纷向他投向稀罕的目光。这鹤兰青乃是酒店里的镇店之宝,价格贵的离谱,一坛子得三十两白银。镇子上何时来了个暴发户?

那人在角落里,正起身准备走,闻声却又坐了回去,默默看了一眼那汉子,随后盯住了他手中的银锭。

“你在看什么?”

他身边忽然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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