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影响是可怕的。
当地县衙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是这结果,但也不敢直接下结论说西北军兵吸鸦片,只能草草退了堂,等上面派人来处理。
但双方显然都没有他这般好耐心。当天夜里,一同押运贡品的士兵们见自家队长被逼死,一怒之下冲进当地的十三行商会会馆一通猛砸,把那天大堂上话最多的那个蛮子砍成了筛子。后来会馆的佣兵赶来,两批人直接在会馆里干起架来,打得满地狼藉,血流满地,场面一度失控。
当时亏得陆昀正好带着以前沈穆交给他的信物,加上县衙里驻守的衙兵,才终于制住了这群暴怒的西北士兵。事后粗粗一数,因那驿站之事,前前后后竟死了三十多人。
赵钦早已急得团团转。他算是将军府的幕僚,在这边陲小城,此时便算是最说得上话的人了。但他毕竟经验有限,第一次见这种大冲突,一时免不得手足无措,只能先下令把双方看押起来,自己再和县丞细细商量办法。
但那群十三行的蛮子却日夜不停的在县衙大门外抗议,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说那群西北士兵和他们的首领一样,都偷偷的抽大烟,烟瘾犯了,这才冲进会馆发疯。他们在大街上高声叫喊,还要求把剩下的士兵都处置了,看看他们体内是不是也有黑鸦片的残留。
赵钦自然不可能这么干,只好强行派衙役镇压,却也因此弄得人心惶惶,民间的流言蜚语顿时疯涨起来。
是夜,县衙灯火通明,陆昀依旧在与众人商讨如何找证据。怎知那些老县衙都是饭桶,张嘴闭嘴只有“全凭陆公子做主”这一句话,简直要把赵钦气得冒烟。他只好先给沈穆写加急信,自己则暗自盘算了一遍,还是要先拖延着时间,务必找到下毒的真凶,还士兵们一个清白。
他回临时的住处已经很晚了。官府给他安排的住处在县衙对面的一家客栈里,环境上等,后院有一片供散步休闲的庭院。夜半三更,周遭寂寥无声,他在漆黑的院内踱步思索,忽的却听一声簇簇草动之声,在无风的夜里甚是明显。
“谁?”
他神色一凝。借着月光看去,院内那颗高大的槐树下,隐隐有一个人影。
“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似乎为了故意遮掩身份,那人的声音掩在斗篷下,音色沙哑模糊。
陆昀皱着眉,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遍。院落里没有点灯,那人站在三步之外,整个人笼在斗篷里,看不清样貌,只能大致判断,他比自己略高一些。
“你是谁?”
那声音并不回答,只淡淡问道:“关于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赵钦愣了愣,随即坚定道:“自然是一查到底,还他们一个清白。”
一声浅淡轻笑。
“不用查,我直接告诉你,是西北那群土匪干的。”
“你怎么知道?”
“黑皮胡同的药铺老板被杀了,这些鸦片都是出自他那里,你要查,可以从那里入手。”
“……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人沉默片刻,说:“两年了,四殿下。你还是这么天真。”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是提醒你,真相没有意义。这件事牵连太广,一旦彻查,当地的土匪全将如惊弓之鸟,倾巢而出。你想让西北在这个时候起内讧?”
赵钦默了默,一时间无言以对。
“那幕后之人很聪明,一招借刀杀人,自己完全不现身,就搅得你们方寸大乱。当务之急是赶紧脱身,拖得越久,越会被他玩弄。”
他话说得笃定,似乎对那幕后之人非常了解。赵钦不禁追问:“那该怎么办?”
“若真吸了鸦片,七日内必定毒瘾发作,不用傻乎乎的剖胸自证。我有办法压制住毒瘾发作的症状,你只需笃定其余士兵没有吸鸦片,静静等待数日,百姓见他们一切无异,也就算为他们开脱了。”
“但……”
“但那只是缓冲之策。他们被下了鸦片,无药可解,若自己抗不过毒瘾,早晚也必死无疑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民心。”那人道:“现下局势不稳,随时有可能开战,西北军容不得一丝污点。百姓很好糊弄的,要尽快让大家相信西北军是清白的,西北军没有带头吸鸦片。至于真相和证据,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弃卒保车,以退为进,这些道理不用我再说了吧?”
“可如今县衙里也有蛮子的人,动手脚也不容易吧?”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等等!”赵钦上前一步,急声问:“你到底……”
“是谁”两个字还没说完,那身影却朝他轻轻摇头,无声阻遏了他满腹的疑惑。
那人整个身形笼罩在宽大的斗篷下,隐约勾勒出一个高挑修长的背影。他退回来时的那道后门,从头到尾,赵钦只看见那人白皙修长的双手,推开那扇虚掩的后门,悄然离去了。
***
夜浓如墨。
十三行会馆外,有一大批士兵在巡逻。脚步嘈杂,灯火斑驳,无人注意到,在某个隐秘的屋顶,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低沉的咔嚓一响,东门角那名看守的侍卫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头已经被从后扭断,软软的瘫了下去。
那道暗影迅疾如猎豹,毫不费力地翻过高墙,潜进了室内。
一炷香过后,那黑影原路返回,跳下高墙。墙角有一团暗影,走进一瞧,才知,是方才那位斗篷人。
那黑衣人看看四周,空无一人,以为这下子大功告成,便十分心大的拉下黑面罩,露出一张黑胡子刀疤脸。
“靠,刚才跳下墙,不小心把脚崴了。”他骂骂咧咧的瘸着腿,一只手勾搭在那斗篷人的肩膀上,低声道:“儿子,你也真狠心,你爹我一把年纪了,你还让我干这凶险的事儿。那姓谢的功夫比我好,还比我乖巧听话,你怎么不让他来?”
“自己手底下兄弟惹的祸,自然得你这个当大哥的来收拾。”那斗篷人甩开杜冲的胳膊,没好气的低声道:“别挨我,还不快点走。”
两人沿着东门外一条偏僻小道离开会馆,怎知刚一拐出巷子口,迎面就撞见巷子外的大路上一名独自巡视的差役。
斗篷人立刻拉着杜冲躲回巷子里。那名差役却似乎已有察觉,朝这边望了几眼,提着灯笼朝巷子内走去。
躲在墙根的杜冲暗中紧了紧拳头,正琢磨着等下怎样干死这个倒霉蛋。衣袖却被人拉了拉:“这人功夫不浅,跟他硬干只怕会闹出大动静。”
杜冲觉得疑惑,刚想问你怎么知道这人功夫不浅,那斗篷人却强行把他一推:“躲好。我来解决他。”
说话间,巷子内灯火一闪,那差役已经拐进来,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那人影似乎慌乱想逃,却被那健步如飞的差役抢先一步抓住肩膀,按在墙根上。
那差役身形魁梧,力气更是出奇的大,双手钳着那人肩膀,左腿膝盖顶住脊梁骨,几乎把人按死在地上。
“他娘的,还敢跑?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那差役低骂一声,伸手就去扯那人身上斗篷。他注意力全凝在那人上半身,因此并未察觉那斗篷人袖子极轻微的一动。
下一刻,那斗篷人忽然发力,一袖子挥向身后的人。那差役下意识抬手格挡,但已经迟了,他只觉眼前一阵白雾晃过,古怪的香味冲鼻而来,顿时熏得他眼前一黑。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只恍惚间看到那人右耳血红的耳坠,幽幽一闪。
“儿子,看不出来,你身手很不错嘛。”杜冲从暗处走出来,随意踢了踢地上昏死的人,“这货怎么办?要杀了吗?”
没有听到回答。
杜冲也习惯了他干儿子那爱答不理的德行,抽空蹲下身,去揉他那被歪了的腿脖子。
借着滚落在地的提灯,杜冲忽然那差役衣服上还挂着胸牌,好奇间便抽了出来。
“李……李金……章。”杜冲惊喜的发现他还是认识不少字的,而且这个名字他还有些熟悉。不禁啧啧感叹:“李金章!这名字我记得,以前似乎是宋琛手底下一个军官,职位不低,成天指派底下人给我找不痛快,怎么如今沦落成差役了?哈哈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干笑了几声,那人却一点都不搭腔,弄的杜冲跟尴尬,不禁恼火的扭头,却见自己儿子这会儿竟一直死死的盯着那差役,眼神出奇的冰冷。
“你怎么了?”杜冲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看啥呢这么出神?我刚才问你话呢,这人要不要杀?”
“不用。”等了很久,才听到他干儿子冷冷答道:“别生事,把东西放回去。”
杜冲只好把胸牌塞回那差役衣服里,一瘸一拐的跟着他儿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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