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久了。
每次醒来后,他需要越来越久的时间,才能判断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又是熟悉的黑暗。人影、四肢、冷酷的或者淡漠的眼神,全都隐藏在黑暗里。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沉闷的空气,由无数个细小的灰色颗粒组成,悬浮在眼前,嗡嗡飞转。
温热的手掌摸上了腰线,紧接着,那个人的气息扑面压来。熟悉的,名贵香料混杂的味道,还有夜的湿气、血的腥臭,令人作呕。
一声爽利的舒气。那个人的声音非常低沉,但可以听出此刻他心情不错。**短暂得到满足之后,他总会异常的充满柔情。
“怎么总是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黑暗中,那个人用指腹抚过他发烫肿胀的唇角。亲密无间的拥抱,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这个人正在自己所搭建的监视游戏中尽情享受。
“你的呼吸越来越浅了,这似乎不太正常。我给的药没有好好吃吗?”
是的,呼吸越来越轻促,心跳艰难地持续着。真是太奇怪了,一个人的心跳怎么能日夜不停的坚持跳动,它究竟还能坚持多久呢?
亲吻。
藤蔓缠绕住了他的身体,又或者白色蜘蛛网。是因此他的呼吸变得轻促吗?又或者他生来就是如此吗?
一如既往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羞耻,一如既往不受控制的快感。他想要呕吐。
如果现在亮着灯,照见这个人此时的神色,也许他会感到惊愕。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两年内,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
从气质到面相,这个人里里外外整个变了,每次间隔数月的相见使得这种变化异常明显。自继任王位以来,耶律希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眉宇间有了浅淡的川字纹,那样阴翳的、不容置喙的神色,让人根本想不到曾经作为质子的他是怎样的低声下气。
但唯一没有改变的,则是他那独特的恶僻——着迷于各种捉弄人的把戏。就像一个性格恶劣的孩子,最喜欢举着火烛,捉弄圈在地上的蚂蚁,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烧死,并以此为乐。
记不得有多少次了。弄晕他,直接闯进他的住处,把他强行带到某个客栈,或者沉寂的寺庙,甚至荒无人烟的野外。大多会耐着性子温柔的亲吻;反抗的紧了,才会泄露出一点暴虐的本性。
他试过逃离,曾经一个月内换了九次住处,甚至不眠不睡,想尽一切办法躲避,但都毫无用处,因为他不愿意向别人求救,也许这正是耶律希对他穷追不舍的原因。一个怯懦的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再没有比他更完美的猎物了。他早已掉进了一场漫长的、关于征服的陷阱里,在找见这扭曲的游戏的破绽之前,他只能忍耐。
这次又是哪里?客栈?
不,应该是寺庙。他闻到了一点轻盈的檀香,揉杂在残败的紫玉兰的幽香里。
身体仿佛处于起伏的海浪之间。巨浪拍打着焦岩,又骤然退去。紧咬牙关,一场窒息之后施舍短暂的喘息。岩石的棱角被一点点磨平,海水褪去后,岸上的残碎痕迹清晰显露。
何时才能彻底归于平静?
***
耶律希点了烛火,看见他正静静的躺着,一只手覆在眼睛上,脸色非常苍白。
每次做完之后,从头到尾都浸透了疲惫的汗液,好像整个人的生气都化作液体蒸出了体外。他讨厌光线刺在皮肤上的感觉,但耶律希总是执意点灯,以便能看清自己留下的每一处痕迹,就像欣赏一团晕染着山水烟墨的云锦。
“你总是搞乱我的计划。”他闭着眼,耳边传来耶律希低沉的声音,“这没关系,全当是给你找点事做。但你应该明白,这些小把戏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
耶律希伸出手,随意把玩着他右耳的坠子。冰凉而圆润的感觉,就像手指抚过澄澈的湖面,捞起一捧冰凉的湖水。
“那天见过你之后,李金章一直秘密托人打听这东西的来处。”另一只手在身下搅弄着,他盯着楚玉离极力隐忍的神色,故意找了个话题,道:“你不觉得奇怪吗,默军作为天下第一暗卫,怎么可能被他轻而易举的打听到长久以来隐秘于世人的纹符?”
“是你故意引诱他,”楚玉离皱着眉,“你铁了心要在西北搅事。除了龙鼎寨,别的山寨是不是也被——”声音骤然顿住,他忽然咬紧了牙关,腰肢因刺激而向上拱了一下。
“越来越敏感了,”耶律希松开手,觉得实在很有意思,“小玉离,你真的长大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耶律希却丝毫不恼怒,只是轻笑着,低头亲吻他红得发烫的耳廓。
“其实我要的结果一直很简单,但是你总是搞坏我的计划,我也只好另谋他路了。”
“我知道,你在埋怨我不择手段。”耶律希淡淡说道,“但这不仅仅只是挑事。我这样做,更是为了让你看清这些军兵的嘴脸。今日你也看见了,这些人的成见是根深蒂固的,不会因为你的牺牲而有分毫改变。有的东西生来就不公平,你要学会承认这些事实。”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我对你最近的行径很不满意。我再提醒你最后一次,不要插手这些事情,这是我的底线。你会因此付出代价的。”
楚玉离偏开目光,懒得回答他一个字。耶律希也不恼,指腹在他大腿内侧来回摩挲着。
“沈穆也来了,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是么。”
“想去见他吗?”
“……不想。”
“用不着骗我。”耶律希微微笑起来,“我了解你,即使嘴上否认,你还是会心心念念他的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帮他。如果非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你死心的话——”
他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道:“我可以允许你去找他,甚至留在他身边,就像你一直期望的那样。但我相信,这丝毫不会动摇你我之间的关系,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多了几分得意,“沈穆永远无法对你感同身受,因为你根本不敢对他袒露你身上最丑陋的疤痕;而姓沈的这个骨子里死板正派的世家公子,也总会碍于伦理纲纪而与你保持一步之遥,无法真正接纳你的感情。终有一天,你们都会被这种隔阂折磨得精疲力尽。”
“谁要听你的鬼话!”楚玉离瞪着他。
“不想听,你又生什么气呢?”耶律希摸着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皮肤,他能感受到那颗心在剧烈的跳动。
这颗镶嵌在血肉里的琉璃心,那样脆弱,那样敏感,那样的让人着迷。
“小玉离,我要你知道,”耶律希一点点撑起他的腰,低声道:“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是我亲手浇灌的独一无二的莲华;我把我无法与常人言说的**附加于你,我想把你一起拉进深渊地狱,与你一同享受烈火灼烧的快意。
楚玉离猛地去推他,却被耶律希反抓住手腕按在头顶。在离别之前,他最后一次用尽全力俯身亲吻,恨不得把身下的人整个揉进自己怀里。
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叫嚣着疼痛,楚玉离的嘴唇变得越来越乌青,简直要没了最后一点气色。到最后,他睁着眼睛,盯着空荡荡的屋顶,泪水慢慢从眼角滑落,他却毫反应似的,仿佛整个魂魄都被抽走了。
耳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嗡鸣,闭上眼,仿佛看见夜色深处无数扇动薄翼的草蝉。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山林终于归于寂静,天际浮现出一点朦胧的白光。
“下次再见……也许就是烽烟四起了。”耶律希静静的看向窗外那一线天光,“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
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傍晚,谢与终于无功而返。整整一天一夜,整个小县城,附近的几个村落,甚至更远处的几个山头,他全都找了个遍,一点线索都没有。
前面的街坊又围了一群官兵,差役们正在把几个几具衣衫褴褛的尸体抬走。
这两天边关越来越不太平,先是几个大的山寨被屠杀,引发了不小的暴动。紧接着,有些胆子大的土匪首先上街砍人,后来甚至公然闯进县衙来干架。
谢与压低帽檐,快速穿过嘈杂的人群,尽量远离这些军兵。
他其实根本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之间就乱了套,为什么巡城的军兵越来越多,为什么大街上出现越来越多的尸体。但他眼下对这些事情也毫不关心。他站在角落,思索自己今晚该去哪里落脚。
那天李金章走后,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批军兵,把连带着杜冲在内的龙鼎寨所有人都被官府的人带走了,到现在也没消息。现在整个山寨现在空空如也,他想了想,决定先回龙鼎寨打一晚。
他来到山寨里,寨子里空荡荡的简直要闹鬼,他打了个激灵,决定还是去后山的小院。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是本能的想离楚玉离在的地方近一点,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令他亲近的味道。楚玉离虽然只比他大一点,而且总是摆着臭脸,但那样冷淡的态度,反倒总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像个拖油瓶一样跟着阿姐的日子,阿姐虽然总是嘴上总是嫌弃,但从来都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从来没有让他有过一点的挨饿受冻。
那天的乱斗之后,有官府的人把山寨里所有的尸体都抬走了,但留下的一地狼藉却再没人管。谢与走进小院,把院子里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推门走进屋内。
屋门是虚掩着的,门口还残留着大片的血迹。屋子里一片狼藉,简直比垃圾堆还乱。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谢与闻到一股浓浓的鸦片的味道。
他觉得十分古怪,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点亮,踢开地上的杂物,十分警惕地一点点往里挪步,最终发现墙角竟然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吓了他一大跳。
那个人抱膝蜷缩在床脚,弯曲的睫毛静静垂着,脚边丢满了燃尽的黑鸦片。
谢与傻站在原地好长一会儿,才猛地扑过去,拼命摇晃他的肩膀。
“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晃了半天都没有把他晃醒,吓得谢与立刻伸手探他鼻息,发现还是温热的,这才舒了一口气。
屋子里的烟味简直呛鼻,谢与实在不知道楚玉离抽了什么风,要吸这么多鸦片,如今他昏迷不醒,显然是被这东西迷昏了神智。谢与不敢把吸鸦片的人带到医馆,只能先把他抱上床,点亮烛火,然后在屋里满地翻找药物。
只可惜屋子里大部分药瓶都被砸碎了,而且他完全不知道该给他喂哪一种。谢与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去打了一点水喂给他。喂了几口后,他惊喜的发现楚玉离竟然慢慢有了一点反应,浅浅的撑开了眼皮。
“你……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谢与结结巴巴道:“你、你那天到底去哪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楚玉离盯着看了他很久,才慢慢的反应过来:“……是你啊,小结巴。”
“你的脸、脸色看着好差,你身上怎么、怎么这这么多血?……我我、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我、我现在该喂你吃哪种药???”
谢与抓着脑袋,手足无措的在床前走来走去,看上去简直要暴走了。
“那个白色的瓶子,帮我拿过来。”
谢与寻着他的眼神,把架子上倾倒的药瓶拿过来,就着水喂他吃下。他端碗的手一直在发抖,一个没倒稳,喂的急了,让水呛进了气管里,楚玉离立刻开始剧烈的咳嗽,一咳就停不下来,整个身体都在震动。谢与赶紧放下碗帮他顺气,刚蹲下身就被楚玉离猛地一推,下一刻就见他趴在床边猛的咳出了一大口血。
谢与愣在原地,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不住……我……怎么办,怎么这么多血……”
楚玉离趴在床边咳了半天,才慢慢的停下来,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冷汗。他终于觉得舒服些了,朝谢与脚下虚弱地指了指,“水。”
谢与原地转了个圈,扭头找半天没找见碗,下一刻被什么东西一绊,直接一脚踩在地上的瓷碗上了。
楚玉离一直低低的喘息着,见状,慢慢笑了:“你慌什么?”
“我……我只是害怕……”谢与道:“你疯了吗?吸这么多鸦片会死人的……”
“可是我这里难受。不吸这个,难道要我活活疼死吗?”楚玉离揪着自己的衣服,重新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眼睛怔怔的,“没关系,我一时半会死不了的。他还没把我玩够呢……我怎么能被人玩死呢?”
他看上去有些魔怔,精神明显不太正常,嘴里喃喃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谢与慢慢走近,发现他竟然哭了,脸颊上有清晰的泪痕。
“你、你怎么……”
“你能不能滚出去?”
“我?我不……”
“我讨厌你。”
“你、你讨厌我?”谢与顿时神色一黯,“我就这么、就这么招人讨厌吗……”
“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恨你们所有人。”楚玉离显然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是盯着天花板,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整个人抖作一团,“你怎么不去死啊?”
谢与从来没见过他哭得这么凶,所以虽然被骂了去死,但是他此时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你滚出去行不行?”
“你、你先把药吃完,吃完我就滚。”谢与一抬手,就见楚玉离浑身一抖,怔怔地说,“不用打我……我自己会吃。”然后他伸手,从地上随便抓起一个瓶子,倒出一大把药丸就往嘴里塞。
“哎!不能胡乱吃!”谢与忙去拦着他,但是楚玉离哭得太凶,又呛咳起来,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在乎,更不让谢与碰他,忽然发起神经,抬手开始砸东西,把手边能摸到的东西全都砸到地上。最后谢与只能把他劈晕了,重新抱回床上。
屋子里彻彻底底乱成垃圾堆了。谢与在床边急得转了十几个圈圈,想了半天,决定还是不要乱跑,省得一不留神他又消失了,先老老实实守在这里。
半夜的时候,楚玉离翻来覆去好几次,喉咙里低低地呻吟着,应该是觉得疼。谢与也没有办法,只有等他慢慢挨过去了,才能暂时松一口气。
后半夜的时候,谢与终于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忽然听到院子里一点风吹草动,立刻警觉的跳起来。
“谁?”
他抓起刀冲出屋子,却发现不知何时,门外已经站着一个陌生的白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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