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赵钦回了客栈,正在收拾行李,东西很简单,他交了房钥匙,多付了好几日的房钱,临走前嘱咐店小二:“如果有个姑娘来此处找我的话,就说我临时有事外出,得几日后才能回来,她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店小二收了银子,应下了。
三更半夜,外头下着中雨,赵钦却似乎毫不在乎,借了匹马,绑好盘缠,看样子要行远路。
牵了马刚走出客栈后院的马厩,却见大道上停了一辆马车,那车夫上前朝他一作揖:“陆公子,我家老爷请你一叙。”
客栈里空无一人,赵钦把那几人又带回了自己住处,喊小二端来热茶小菜。
雨声淅淅沥沥,赵钦侍奉于座前,拎着小茶壶给那人添茶倒水,语气颇为恭敬:“天冷路滑,舅父何故亲自来此。晚辈原想南下益州拜访您老,怎知您亲自来了雍州……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不如何,跟沈将军久不见面,听闻他近日恰巧来了雍南,便来找他叙叙旧罢了。”
对面被称舅父之人乃是当今巴蜀总督,前上官皇后之弟,也就是三年前因谋反被斩首的武宁侯的次子,上官宏。
当年武宁侯因着太子谋反之事被斩首,但上官家毕竟根基深稳,武宁侯身边亲信立刻将上官宏护送回巴蜀母家,后靠着母家的势力得以免受牵连,后来皇帝那阵怒意消退,日益觉得亏欠了废太子,便复了上官家的爵位封号,给上官宏封了个偏安一隅的巴蜀总督。
上官宏也算安分谨慎,蛰伏于这四面环山的盆地,垦荒牧民,勤勤恳恳,久不为人注目。
至于赵钦,他幼年久在宫中,和上官母家并无太多交情,但上官皇后与上官宏姐弟情谊颇深,这两年他在西北将军府当幕僚,上官宏明里暗里也给了他不少帮助。但对于赵钦来说,这个不甚了解的舅父,总让他觉得有些畏惧。
上官宏年近四十,人却依旧精干俊朗,带着绿扳戒的手接过茶盏,淡淡扫了一眼赵钦。
“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昨夜路上遇上土匪,打了一架。”赵钦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不碍事。”
上官宏吹着茶沫,点点头,道:“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你帮着沈穆来找我说情,让我同意西北调粮之事。你这两年办的不错,我听朝廷汇报的,西北这两年税收可翻了一倍有余。”
这话赵钦已听了很多遍,本想开口谦虚几句,却见他二舅父紧接着淡淡看他一眼:“你既有这本事,当初怎么不来我巴蜀办事,反倒一根筋直奔西北将军府。你是我外甥,你若来巴蜀,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赵钦就是再没心眼,也能听出这话里的火药味。他不是不会巧舌如簧糊弄过去,最终却还是心有不甘,把话头挑明了:“实不相瞒,钦当年落魄民间,也给舅父写过信求援,但毫无回音。后来千里迢迢赶去您府上求见,府内小厮甚至不准我进门,用扫帚将我赶至大街。只有沈将军,还肯冒着被皇帝降罪的风险收留我。”
上官宏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惊讶状挑眉:“竟有此事?我完全不知道!”
赵钦心里默默叹气,也懒得去猜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往事已矣,多提无益。多谢舅父挂念,但沈将军待晚辈恩重如山,晚辈在将军府办事也算有个归处,不愿再寻他路。”他抱拳道:“今日既然您来了,晚辈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有什么忤逆之言,还请您见谅。”
上官宏眉宇间满是不满,警告的瞪着他,赵钦视而不见,缓缓道:
“那日我百无头绪,是多亏了您的人提醒,让我去赌场围堵毫无干系的谢与,而正巧李金章就找来了,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这些日子搜寻证据,一无所获,如果并非巧合,那只有一个可能,我身边的人在捣鬼。”
“怎么,你怀疑你我?”
“我只身前来,坦诚相见,还请您看在上官家的情分上,如实相告晚辈。”赵钦抱拳道。
上官宏眯起眼睛,敲了敲桌板,压低声音训斥:“钦儿,当年侯爷在太原发兵,若非姓沈的阻拦,说不定那事儿就成了。如今皇后也进了冷宫,太子被杀,你却跟沈家的小女鬼混,你有什么脸面来跟我讲情分?你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你以为沈穆真心待你?他不过看你没心肝的直冒傻气,摆出些驭人之术诓骗你罢了!”
“此事晚辈自有决断,不劳舅父操心。”赵钦话说的恭敬,神色却不为所动:“晚辈只是弄不清楚,如果给士兵的马下鸦片、后来派人去砍杀匪窝,那件事都是蛮子的意图,是他们意图败坏西北的风气,这我不曾怀疑。可您又为何要屡次三番干预我查明真相?如果您和蛮子一样参与那件事,您究竟又图的什么?冒那样大的风险,蛮子又给你什么好处?您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放肆!”上官宏神色一变:“你竟敢污蔑你舅父!”
“反正今日已经得罪您了,那不如得罪到底。”赵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您不说,晚辈只好履行将军府幕僚的职责,给裴副将发信号,将您作为嫌犯强行扣押在此了。”
“混账东西!”上官宏明显要气炸了,他猛地站起来,甩了赵钦一巴掌,“我看你是被沈家那小丫头迷了心窍,连你母家姓什么都忘了!你问我想做什么?好,你现在随我去一趟乌柏县,你舅我给你开开眼界。你且记着,我们上官家世代封侯,从来不是肯偏安一隅的窝囊废!”
***
沈穆一路追进了深山。
单马疾驰,黑夜里,崎岖的山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追了多久,马蹄声渐渐停了下来。
寒光照亮岩石,不远处似乎是一片嶙峋的石洞。深山里寂静荒凉,山风怒号着,在空荡的山洞里横冲直撞,发出凄厉尖锐的嘶鸣,犹如野兽的咆哮。
沈穆扯紧缰绳,周遭黑暗难辨,他只能闭上眼,仔细辨认风雨中掺杂的脚步声。
黑夜中,有人在静静蛰伏着,像一群野狼,等待舔舐猎物的血。
前方倏然冒出数十道黑影!
他立刻回头,仰身贴上马背,寒刃顺着喉结堪堪滑过。下一刻,他已抽刀出鞘,横斩格挡迎面而来的袭击,兵刃相接,唰的擦出一溜火星。
凭借着微弱的光亮,沈穆得了些许视线,将刀柄往后猛地一撤,那黑衣人惯性微向前倾,立刻抽手抡刀又斩。电光火石之间,沈穆抢先拍开刀背,紧接着拉臂砸肘,砰!猛砸在黑衣人脑壳!
黑衣人仰面倒下,立刻却有更多人围了上来。
沈穆发觉这些人很擅长在黑暗中作战。他们不靠眼睛辨别,而是靠听、触、嗅,那是如夜狼般敏锐的感官。这对他自己这种善于正面交锋的人来说实在是劣势。但他明知如此,还是毫不犹豫的追来——因为这群人里,藏着他要杀的人!
沈穆一夹马腹,突开黑衣人的包围圈,本可调转马头,躲进山洞暂避,但他偏偏一扯缰绳,扭头又冲了过来。
他久经沙场,对于抵挡这种不成规模的围攻早已轻车熟路。黑暗中,这群人犹如狼群捕猎,轮番扑咬、进攻,配合紧密协调,任何一方露出破绽,另一些狼便会立刻补上空缺。紧密的刀风迎面而来,沈穆浑身紧绷,极力拆解着无处不在的偷袭,一面却更加凝神辨认进攻中的细微差别。
终于,他听到耳边一阵极细的剑器震动之声,如金石相击,极其清脆,在一众手持重刀的黑衣人中格格不入。
是了!
他倏然回身,一踩马镫,腾空跃起闪避,剑身划过马脖子,斩断一截鬃毛。沈穆架挡卸劲儿,顺势挥刀一字横斩,对方反应极快,立刻后撤扫剑避开,却不防备沈穆压身扫踢,直接往他胸口踹!
那人抬手拍防,堪堪躲过,却也被那力道逼得后退几步。
沈穆此时已翻身下马,他单手持刀,目标明确,直逼那持剑之人。镪的一声刀剑相撞,沈穆的刀顺着剑刃一路滑到剑柄,被铜柄卡住,一时僵持不下。
狂风卷起碎石树叶,深夜的山林漫天飞沙走石,紧接着,却忽然见天幕划破一道闪电。
雷电乍裂,如一道银色瀑布,从天际急泻下来。刺眼的电光击在剑刃之间,寒光映衬出那持剑之人阴翳无比的眼神。
那人问:“明知是计,沈将军何故还敢追来?”
沈穆道:“我来杀你。”
轰隆——
迟到的雷鸣轰然而至。
电闪雷鸣,亮光扑闪,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黑夜不再成为默军的优势,耶律希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摆手示意手下都退开。
四周的默军如暗潮般退去。电闪雷鸣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如注暴雨,如决堤之水,自天际狂泻而下。
“这么生气啊,”耶律希拎着长剑,顺手摘掉了头上笠帽。他神色含笑,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挑衅地指了指自己右耳,“我给他戴的这东西,好看么?”
沈穆骤然握紧了手中刀柄:“你找死。”
他脸上的热汗已被暴雨浇了个干净,在冷雨映衬之下,眉眼间透着凛冽的杀意。
刀乃兵之霸,剑乃兵之王。他们拖着各自的兵器,如两匹抢夺领地的恶狼,在进攻前虎视眈眈盯着仇敌。大雨倾盆,这雨像热油浇进火场里。两人眼中的仇恨那样强烈,正如眼下这场至死方休的恶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