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福宁殿。
纵观赵家建国以来,赵珩算是日子过得最舒坦的皇帝之一。
赵珩觉得上朝没什么用,便改了祖制,十天半月方才上一次朝;他喜静,喜文,寝室布置得温雅舒适,讲究得很。宫中布置看似朴素无华,实则开销并不少。且不说收藏的翡翠、宝玉、明珠、瓷器不胜枚举,单是御花园里数亩圣音竹,在天寒气燥的北方京城,打理养护起来也开支不小。他还喜欢收藏西洋玩意儿,曾派了一支商船下西洋,采购来各种名贵香料。他喜欢吟诗作画,便在宫中养了画师、诗人数百人。书房的桌案必须是三百年以上的极品黄花梨木,从极南之地海运到皇宫;就连他每日泡茶用的水,都是等着江南初春时采集雨后清晨山茶花瓣上的露珠,再用香柏炭煮沸而来。
此刻,韩则庆沏了杯茶,放在桌案上。一开盖,顿时热气氤氲,清香四溢。
赵珩抿了口茶,随意翻看着手中奏疏,神色凝重。
“义父,你瞧着这是谁的字?”
韩则庆凑近,瞧了眼,“字体潇洒飘逸,遒劲有力,确实是好字……但要说是谁写的,老奴着实不知。”
“沈穆写的。”赵珩把奏疏摔在桌案上,“他以为自己写的潦草难辨些,朕就认不出了吗。哼,算他识相,若他敢亲自拿着奏疏来要求于朕,朕立刻就治他僭越职权、图谋不轨之罪!”
“沈将军行事谨慎,想来并无异心。”韩则庆在一旁研着磨,问,“陛下,那这奏疏,您批不批?”
“不批,扣下不发。”赵珩道。
“不管他有没有,朕都不敢再冒险了。索相已经够朕受的了,再出一个掌着兵权的镇国将军,朕这皇位还坐不坐了?”赵珩面沉如铁,盯着那奏疏看了好半天。
韩则庆准备将奏疏收走。
“等等,”赵珩拦住了他,“就放这儿吧,朕亲自保管。”
“是。”韩则庆将奏疏放在了桌案左上角。
赵珩翻看着桌案上其他奏疏,随意问:“太子最近怎样?”
“太子新政颇有成效,据说五百万两税银下个月就能入库。但他指挥着武德司处决了好些官员,京中颇有非议……老奴正想请示陛下,今后武德司是否继续听命于太子?”
“继续,”赵珩漠不关心道,“任由他去闹。——大皇子呢?”
“大皇子近两个月都在大国寺一步未出,为容贵妃诵经祈福。”韩则庆试探道,“大皇子赤诚孝心,实在罕见……”
“大皇子自幼便稳重睿智,朕着实欣慰。”赵珩摇头道,“只是可惜了,偏偏他母家姓索……”
韩则庆低头沉默。
“你先退下吧。”赵珩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剩下的折子朕改日再批。”
待韩则庆走后,赵珩才起身到内殿,那里放着一把古琴,正是原先索贵妃弹奏时用的那把,弦上的毒早被清理干净,赵珩却从此迷上了这琴,每日都要对着它出一阵子神。
他拿起绸布,细细擦拭着琴身,良久,轻拨琴弦,音色如淙淙流水,万蝶振翅,悠扬婉转,实在是上好的音质。赵珩闭上了眼,俯身仔细倾听那回声。
内殿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天地莲花图》,乃是黄岐飞大师之作。壁画左右提着“六根不净放神獒,七宝莲台化欲孽”两行墨色禅诗。
修道,修心。
无欲之心境,何其难修。
那些前尘往事,隐晦秘谈,埋藏于心,终究难忘。
韩则庆悄悄关上了殿门。
殿中沉寂冷清,只有角落里站着个小太监,低头垂袖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等候了一阵了。
韩则庆径直走到偏殿角落,见四下无人,才朝身边的小太监招手,示意他过来。
“我让你找宸妃的画像,你找着了吗?”
“找着了。”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张卷折的绸画。
这帛画三尺宣纸尺寸,是由上好的蜀锦织成,价值不菲,只可惜年代久远,墨色已有些褪去,泛黄的缎面上依稀可见,一个女子的轮廓。
小太监附在韩则庆耳边,悄声道:“先帝爷下令把这些东西都封死在凝华宫里,连陛下都不准打开,儿子这可是冒死偷出来的。干爹瞧一眼,我马上便归还回去,省得被人察觉了。”
“好儿子。”
韩则庆慢慢展开绸缎。
这些日子陛下总是魂不守舍,抱着宸妃的古琴独自伤神。陛下的心思,韩则庆自然是知道的,那时赵珩对宸妃一见倾心,只可惜先帝也看中了这女子,将其强纳入宫。后宸妃暗中下毒想杀死先帝,先帝一怒之下将其绞死在凝华殿里,所有见过、服侍过她的婢女太监皆处死,前后杀了数百人。韩则庆当时还只是个位卑言轻的侍监,并未见过宸妃,侥幸逃过了一死。乃是赵珩登基后被提拔为大内总管,才逐渐掌了实权。
“干爹,您要这画像做什么用?”
“验证一个荒唐的猜想。”韩则庆含糊说道。
画上是一个一个年轻的女子,颔首静坐于一个石凳上。四周背景模糊难辨,像是茫茫的雪地,又似是澄澈湖水中央。她眉眼温柔,淡淡琥珀色的瞳孔,五官精致绝色,只是薄唇紧抿,神色黯然有忧色,想来在宫中过得并不称心愉悦。
小太监失声惊呼:“这就是先帝宠爱的宸妃吗,果真是倾国倾城的样貌,想必若见了真人,得更惊艳吧?”
韩则庆神色却一凝。
果真极其相似。
清清冷冷的气质,精致柔和的五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出宫!”韩则庆顿时已经明白了一切,一挥衣袖,疾速往宫外赶去。
*
却说沈穆交了奏疏,刚回府歇了一天,晚上正准备优哉游哉吃顿饭,裴茗就又带着消息找上了门。
这次乃是西北嘉禾县令送来的急信。此地自从军兵撤去后,便山匪猖獗。一个月前,一队山匪屠杀县里三百人,掠夺粮食钱财无数,上头却依旧施压要缴纳新政税银,百姓实在困苦,县令走投无路,只好写信给有过私交的沈穆。
“这些年咱们在西北,将山匪收拾的服服帖帖,想不到才过了不到一年,这群土匪就又冒出来了。”裴茗道。
“信是一个月前写的,只怕如今情况还要更糟。”沈穆放下碗筷,却没有立刻动作。
有一个问题。
枢密院是管军政大权,但剿匪,尤其只有两三百人的小规模,则是交给兵部下属兵马司下达指令的。
沈穆问:“今夜兵部谁值班?”
裴茗想了想,道:“今夜是初八,应该正好是兵部侍郎,陈大人。”
沈穆想到这个老油条就脑壳疼,“他不是被楚玉离送去的手指头吓晕了吗?怎么,病好了?”
“自然是好了。”裴茗道,“三天前才归了职。”
“算我倒霉。”沈穆立刻起身,“拿官服来,我去一趟兵部。”
*
夜,兵部,陈大人正在执事房里打五禽戏。
“嘿,我说大人,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养生了?”小吏稀罕道。
“郎中说了,这五禽戏是个好东西,可防止老夫再次中风晕倒。现在这些年轻人,心思恶毒,还企图威逼恐吓之下能把老夫吓死,门都没有!老夫我就是吃饭噎死喝水呛死,也绝不会被武德司那群狂犬吠日之徒吓得中风而死!”
陈大人正翘着屁股扎马步,突然长吐一口气,五指朝天,右脚跺地一声喝哈,“嘿——喝!”
说话间,沈穆就进来了。
“呀,沈大人?这么晚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陈尚书看着沈穆,神色有些怪异。
沈穆忽略他那诡异的姿势,直入主题,“麻烦您老一件小事,”他将那信递出去,“有个县闹匪患,您给发个公文,今夜就派人加急传令,从兵马司调一批兵去剿匪。”
陈尚书看罢,挑眉,“沈将军,这县令给您私自写的信,没有没有按流程上报朝廷,这不合规矩啊。”
“一点小事,您还解决不了吗,几百人的事五百人以下的民兵调遣,尚书您可以自行调遣,这些常识我总是知道的。”沈穆耐着性子道,“算是卖我沈穆一个面子,日后必有酬谢。”
陈尚书笼着袖子,一摊手,“哎呀,不是我不肯卖将军您这个面子,只是您也知道,我这中风才好,老夫发过誓,此后与武德司有关联之人,皆是我之仇敌。沈将军,您如今与那掌印已经到了这种关系,恕微臣一身傲骨,难以从命!”
“什么关系?”沈穆一头雾水。
“大人您竟然还不知道?”旁边一个小吏递来手中的戏本子,“全京城都传遍了!”
沈穆接过,一看,下巴差点砸到脚背上。
“沈将军,您这怎么解释?”
沈穆大脑空白了一下。
几日没逛街,怎么世界就变得这样奇妙了!
沈穆心道,自己有这么变态吗,他还想着娶个温柔贤惠貌美如花的老婆,早点抱闺女呢!
唉,虽然楚玉离长得比女的还美,倒也足够赏心悦目……
但是!
“胡扯。”
沈穆正色呵斥道,“陈大人,您好歹是十几年的兵部尚书,整日和市井混混一样,拿着这些不入流的戏本子寻欢作乐,您对得起您这身官服吗?那些小吏玩忽职守也就罢了,本官正好可以整治整治,但您一把年纪了,为老不尊,竟然还带头背后挑唆,颠倒是非,不务正业,让晚辈情何以堪?”
陈尚书无辜地瞪大了眼睛,“嘿!不是,那些戏本子写的头头是道,将军您敢保您与那武德司掌印绝无私情?”
“有个鬼的私情!”沈穆理直气壮道,“您若这样拿晚辈开玩笑,那明日我也只好在枢密院宣扬一番您当年纳十三房小妾的事了!”
“别别别!大人消气,都是误会,何必伤了和气,我写就是了。”
陈尚书摆手像摇扇子,他飞快拿来纸笔,刷刷刷写了文书,签了字,递给一旁小吏,“加急送到西北,调几百个兵去协助剿匪。”
“多谢。”沈穆摔门就走。
陈尚书心里窝火却不敢当面发作,看沈穆走了,才气得一脚踹在桌腿上,“岂有此理,怎么我还被他给数落了?!”
*
沈穆回到府,留神环顾了下府内,果然发现西厢房的小厨房门外,几个小厮正蹲在墙角围着一本书咯咯偷笑。
他夺过来,一看,果然又是《情月宝鉴》。
“………………”
“啊呀——主子饶命!!!”小厮们一个激灵,扑通跪下。
真是无语到家了。
裴茗踹了那几个小厮几脚,示意他们赶紧滚蛋。自己摸了摸鼻子,劝道:“主子果然还是知道这事了,”他尴尬地咳嗽一声,“这说实话,也怪不得他们,确实、确实有几本辞藻剧情都挺精彩的。本来,这戏剧创作,就是建立在虚构想象之上,您要用欣赏之眼光看待艺术,给我朝戏本子发展以优渥广袤的土壤,您说……”
“我说,你能闭嘴吗?”沈穆把戏本子扔给裴茗,示意他和自己进书房。
书桌前,裴茗察言观色,见沈穆脸色沉沉,但似乎还未到铁青的地步,稍稍放心了些——也是,主子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没斗过,自然不会被这些小事气到。
“这事八成是耶律希干的。”沈穆道。
“你怎么知道?”
“直觉吧。我总觉着这事透着古怪。”沈穆眯起了眼,“不是让你把耶律希府里盯住,他有任何行动立刻报给我吗。”
“盯是盯着呢,可他每日就逛逛酒肆街市,在花街柳巷里厮混,实在没露出什么破绽。”裴茗道。
沈穆问:“他今日去哪了?”
裴茗道:“吃过晚饭,就去了平江路闲逛。”
沈穆右眼皮突突跳,却一时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又问:“楚玉离呢?”
裴茗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事了。
“正想跟您说呢。凌若今儿告诉我,韩则庆准备差遣他去德宁府办个案子。”
“德宁府?”
“是啊,好像是德宁府底下的夏阳郡某个不甚紧要的道台贪了修河道的款,要武德司去查案。”裴茗问,“赶着这时候,要楚玉离去查一个小小道台的案子,你说韩则庆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沈穆思索片刻,反问道,“我问你,夏阳郡西边挨着哪里?”
裴茗道:“并州?”
“并州!那不是索行简的老家吗?”他顿时也明白了,“韩则庆是要楚玉离偷偷窜去索相的老家,端了他的老窝。”
沈穆点点头,叹了口气,“那小混账,也不说跟我商量商量。——只可惜我这里暂时也腾不出手。你去跟凌若联络好,他什么时候走,你暗中跟着他一起去并州。”
“好。”裴茗应下,却噗嗤笑了一声,“我说将军,您对小玉离这样上心,也难怪戏本子会这样写。”
“你是不是皮痒了?”沈穆踹他一脚。
他下意识摸了摸衣袖,神色却依旧凝重,“我是怕他被韩则庆那老货给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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