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多少长安名利客

从京城到杭州,原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坐马车走官道;二是东行后坐船走海路;三是从通州入京杭运河,坐船南下直达杭州,这也是最快捷最方便的一种。但皇帝担心他仓促继位,四方未定,走水路恐遭遇不测,便宁肯大军相护,坐马车一路颠簸,也不愿意坐船赶路。但路途遥远,方才坐了一天一夜的车,皇帝的御臀就快要颠烂了,最后又匆匆改了计划,从天津的渡口坐船南下,一路大船开道,军舰相护,顺水行舟,竟十余日便到了扬州渡口。

皇帝的担忧倒着实不是杞人忧天,一路遇上的刺客不计其数,大多是江湖野路,打着“清扫国贼,护佑京城”旗号,堂而皇之的跳入船中刺杀新帝,只可惜御驾防守严密,新帝本人也武功高强,故而天下各路英雄豪杰都没能的手。胆战心惊的过了淮河,好歹能松口气,因为江浙统领胡志全早已带着数万亲兵在淮安渡口迎接御驾。

胡统领年轻时曾参与平定西平王叛乱有功,后来被调去防守淮河沿线,此后便在繁华富贵的扬州安了家,一晃二十余年,肚子越吃越大,拉出去一看,混像个肥得流油的大地主,毫无半点统军将领的风采。只是有失必有得,他在扬州这多年,胳膊腿儿逐渐退化,嘴巴却练得越来越滑溜,甚么人情世故、巴结奉承、识人之术,早已修练得炉火纯青。

如今新帝仓促继位,力排众议执意迁都,只派了一万余人守卫京城,如此做派实在令人费解,朝廷上下早已吵成了一片,民间也免不了有流言蜚语,说这新帝是个缩头王八,胆小无能,任由京城白白丢掉,只怕皇位做不稳当。但胡志全却识得这索家的大儿子不一般,就当是押宝下注似的,大张旗鼓地带了亲兵迎接护驾,摆明了自己唯新帝马首是瞻的态度。又见皇帝一路车马劳顿,便主动提议把自己在扬州城内的温泉别院让出来,给皇帝歇息几日,再徐徐南下。

于是便在扬州下了船,见此处依山傍水,屋舍如棋零星散布于山水之间,一派风花雪月、繁华享乐之景,水榭雕栏,灯火阑珊,温泉热气氤氲之中,隐约可闻水声潺潺,沁鼻花香。比之于京城,竟也毫不逊色。夜里,皇帝泡了温泉,此刻正在暖阁内宽衣而卧,任由两个婢子按肩揉腿。他做大皇子以来,为了讨父皇喜爱,为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已经不知多少年没尽情玩乐消遣过,如今黄袍加身,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终于可以卸下伪装,畅意享受一番。短短十数日,他竟是神色也变了七八分,全然没了做皇子时的谨慎儒雅,一举一动都带着股睥睨众生的傲气,看人也是眼睛一斜,施舍去三分目光。他随意捻了颗荔枝,调侃道:“爱卿真是深藏不露,这一番人间仙境,叫朕好生羡慕。”

胡志全忙半跪道:“这别院曾蒙先帝南巡时题字,如此说来,便也是皇家行宫,卑职只是奉命把守,绝不叫其被外人侵占了去。”又看皇帝双目微阖,一脸享受,便道:“陛下若是喜欢,尽可当这行宫为皇家的后花园,左不过杭州到此地也就一日路程,陛下日后迁了都,在京城修了新皇宫,大可时常来此舒坦舒坦。”

皇帝看他一眼,悠悠道:“满朝文武都在劝朕不要迁都,胡卿倒是有意思,直接就把杭州改称京城了。”

“陛下一言九鼎,说是迁都,自然要改称呼了。”

“呵,一言九鼎……说得好!朕一言九鼎,岂是那些闲言碎语可以左右的。”皇帝摆手示意婢女们退下,微微坐直身子,“胡统领年轻时征战北方,近年来又驻守淮河,见多识广,可否与朕说道说道,这南下迁都的优劣?”

“卑职一届武夫,实在……实在不知这其中门道。陛下睿智远智,自有考量,卑职一切听凭陛下决断。”

见他扮猪吃虎,皇帝嗤笑一声,却不以为意,“朝中若有一半的大臣,有胡爱卿这般的见识与气度,朕不知道要轻松多少倍!朕便告诉你,南迁之事朕早已思虑多年。其一,江南丝绸、瓷器、茶料越发繁盛,南洋以外各邻国、西域诸国采购日益兴旺,经济重心早晚要移到南边,都城乃国家枢纽,自然要占尽天时地利。近些年来,南部官员**日益严重,还不是因为皇帝远在北方,只能派些钦差大臣下江南管着那些贪官,又有个屁用,朕如今接手了这烂摊子,自然要费心筹划,充盈国库,把都城迁到南方来,到底省事得多。”

“陛下圣明。”

“其二,如今西戎屡犯北境,就算这次宋将军带人守住了,可下回呢?总被狼眼睛盯着老窝,总归不好受,朕就算做长远打算,也不能把脑袋总翘在狼嘴边上不是?”

“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顿了顿,才缓缓道:“朕听闻,胡统领的小儿子善于经商,在扬州城里开了十多家酒楼。酒楼向来是百姓吃酒闲谈之地,想必有什么言论消息,都能传的很快吧?”

这话说得隐晦,胡志全却当即明白了,立刻道:“卑职明日就吩咐下去,不出三日,陛下这番圣人之言,定能传遍扬州城。”

“麻烦胡统领了。”皇帝满意地看着他。

“天下人对陛下误解颇深,能为陛下正名一二,是臣下的荣幸。”胡志全道,“只是,迁都之事虽有了解释,可更多的非议,却是在于陛下只派一万残兵守京城之事。微臣愚钝,不知陛下此举是何意图?”

“怎么就是一万残军了?沈将军不是公然抗旨不遵,带着亲兵前去支援了么?沈将军战无不胜,有他在,京城定能保住。”

胡志全察言观色,看皇帝面色嘲讽中夹杂着不满,转念一想,便也明了了七七八八——听闻当时皇帝下旨,让沈穆一路带兵护驾南下,退守淮河,怎知沈穆当场撕了那诏书,抗旨不遵。如今看来,皇帝早知道他会留下来支援宋琛,故意下一道南撤的旨意,让他担上个抗旨不遵的罪名。日后沈穆若能守住京城,这罪名便能抵消他的功劳,省得又要给他加官晋爵;若守不住,将他耗死在前线,任凭他和耶律宏打得两败俱伤,皇帝再派大军去支援,胜算便大得多。届时再追封他成个甚么死去的忠烈侯,却是为皇帝自己涨民心。

“可毕竟敌众我寡,以万人抵挡敌方近十万人,总归胜算不大,就算能多撑些时日,若久无援军,也免不了要全军覆没的。”

“嗯,那也是不可避免的。宋将军毕竟老了,他的位置也早晚该让出来,给新人一些机会了。”

他轻飘飘的说着,仿佛那万余守军,本也是理所应当要死的。

“朕早晚会带人北上支援,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爱卿可有建议?”

“臣久不在朝廷,不太清楚百官的情况,不管此人是何身份,也不管带兵打仗如何,陛下登基不久,万事须得求稳,领兵北上之人需得听话,胆小,绝对忠于陛下,窝囊蠢笨些都不要紧,大不了陛下在杭州远纵战局,让那人做个露脸的傀儡罢了。”

皇帝点点头。静默思索片刻,终于冒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传旨,封三弟赵襄为齐王,领七万淮军北上支援宋将军,务必要保住旧京。”

这却是一下子跳过郡王,册封为亲王了。想不到这赵襄出身卑贱,如今却是时来运转,飞上高枝了。

胡志全道:“不知陛下打算让援军何时出发?”

皇帝没回应,反问:“京城那边还能守多久?”

“据说打得就剩下几千人了,但若是退到京城闭门守城,估计还是能扛上数十日的。”

“那就不急了。让三弟先去准备着,出发的时日朕以后再告知他。”

“是。”

“虎符就不必给了。”皇帝又补充道,“你务必把话带到,朕绝非不信任三弟,只是他年纪尚轻,领兵经验不足,虎符暂且由朕保存,他只需听胡统帅和朕的号令行军便可。”

这便是摆明了的拿赵襄当傀儡王了。胡志全面不改色,俯身道:“卑职明白,陛下圣明。”

*

深夜,居庸关西侧的峡谷口,谷中阴风呼啸,寒风像是冰刃直往脸上割。夜里无星无月,万籁俱寂,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如今援军遥遥无期,沈穆不知皇帝在耍什么花招,也懒得猜他的心思,此刻方过寅时三刻,宋琛早已去约定的地点接应,却久久没有消息。沈穆带着人在山谷口等候,怕暴露身份,并没有点火照明,三百人马便静默地隐在黑暗中。马蹄间或踱步,咯噔作响,沈穆眼皮子突突跳个不停,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纰漏。忽然听见两旁的山谷中簌簌作响,沈穆凌然一动,下意识已拔出腰间佩剑射了出去。

“没事,将军,只是头野狼!”

底下人下马去探查,才知是头落单的野狼,默默潜伏在山谷高地,被剑直接贯穿了脖子,张牙舞爪地倒着,嘴里还叼着半只染血的灰兔。

底下人窃窃私语,有的惊叹将军准头真好,这黑灯瞎火的,竟也一扔一个准;有的说这公狼的皮毛不错,正好回去可以做几双狼皮靴子。

沈穆只站在峡谷入口,默然凝视着远处的黑暗。却见两侧风吹树枝,簌簌作响,却不知里头藏这些什么东西。复又想到那潜伏的野狼,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峡谷道路狭窄,虽然不怕大军涌进来,可两侧的树林里,却是可以埋伏数千人马的。

他顿时便否决了。

没可能。时间、地点提前知道的,就只有他和宋琛,就连孔雨笙也只是负责把火药运出敌军营外,之后的去向,他一概不知。

他这样谨慎,原是防备着那位太原府的孔大人,怕他又是个奸细,还因此遭到宋琛一顿骂,说那孔大人年轻时乃是极其正直忠贞之士,绝不会做汉奸出卖他们,又说他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沈穆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又当一回小人。

但也许这些年在军中谨慎惯了,凡事习惯于做二手准备,他终于还是决定不放心,便点了个火折子,从怀中掏出张牛皮地图,细细比划着路线。

“怎么了,主子?”裴茗低声问。

沈穆指了指左边的山谷,在山脊之间隐约勾勒出了一条迂回曲折的小路,“通往峡谷对岸不止眼前山谷这一条路,你带着一百人,从西侧翻过这山脊,从远路绕道山谷对岸。若师父一切顺利,你们便原路返回,若山谷内遇上偷袭,你们就从小道冲出去,务必把火药运走,其余不必多管,我和师父自会拖住追兵。”

裴茗看一眼那迂回十八弯的山路,觉得没必要:“这也绕太远了吧?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这能赶到吗?”

“知道时间紧,还在这废话,还不快走。”沈穆低声道:“路线记住了吗?”

“没、没记住。”裴茗汗颜道,“主子你也知道,我是个路痴,这山路弯弯绕绕的……”

“……算了,我带人去吧。”沈穆吹灭了火折子,点了一百个兵跟着他骑马绕小路,临走前恨铁不成钢地想:“他怎么越长越蠢了,还不如小时候当书童的时候机灵呢。若是楚玉离在边上,只怕是看一眼就全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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