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神色一变，嘴唇微微动了动，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楚玉离看着他，随意的摇了摇头。

“罢，罢，左不过又是那些事，我不问了，你也别提，省得又扫兴。”

沈穆微微皱起眉头。

总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儿。

胡志全屡次三番找上门来要带走楚玉离，近几日还好糊弄，可再过十天半月，皇帝下了圣旨要把他弄回杭州，他又当如何？

总不能再弄一个抗旨不遵，将他强行安在身旁吧。

如今自己无官无职，除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名声之外基本上没有实权，曾经的旧部大多分散在西北，去年跟着一同回京的兄弟也已死了大半，自己日后尚且没有着落，根本没办法再保证楚玉离的安全。

楚玉离这次和兵火局的人立了大功，他又是皇室血统，原也足以凭借此功晋封个亲王，领得一方封地，日后也算有个着落。

站在皇帝的角度，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给他加官晋爵的，他必须要想个法子，拉拢百官和民众劝说也好，自己拿出些筹码逼着也好，非要让龙椅上那位下达赦免及晋封诏书不可。

“想什么呢？”楚玉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替你干着急，你倒是悠闲。”沈穆无奈地点了点他额头，“自己的名声和去处，自己怎的都不在乎？”

“去处好说，我只要一直赖在你府上就行了。”楚玉离随意一笑，“至于名声这东西，早就被我糟蹋得稀烂，无可挽回啦。”

沈穆不满地啧了一声，“胡说八道，原本凭借你的功劳，加封成亲王，也是绰绰有余的。”

“怎么可能啊……”楚玉离摇头嘀咕着。

“赵襄那个窝囊废都能被封为齐王，领兵五万，你怎么就不可能了？你也长大了，既然已经公开了身份，就要学着适应自己是赵家人……”

“不必。”楚玉离的语气却忽然冷了几分，“什么郡王亲王，对我来说跟一坨狗屎没什么区别。当初公开身份只是迫不得已，我从来都不稀罕而且也不想顶着赵家人的身份过日子。外面怎么议论我都不在乎，只要……只要我关心的，和关心我的人理解我信任我，我就很满足了。”

他静静看着沈穆，眸子里流转着平静而坚定的光。

他的瞳色是琥珀色微微透明的，当他认真的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那双眸子幽静而神秘，仿佛一汪不见底的深泉，让对面的人无法自拔。

沈穆错开目光，在心中微微摇头。

不，没那么简单的。

楚玉离年纪还小，就算他在某方面很敏锐很聪慧，但也免不了还有那种独属于十七八岁少年的轻狂和不羁。

但时日久了，他也许会逐渐意识到，有的时候，外头长年累月无休止的非议和争论，真的能击垮一个人。

楚玉离又道：“再说了，改造火药之事其实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自从你接管枢密院以来，明里暗里给兵火局接济了不少银两，新招了好些能工巧匠，我只是把我这些年的设想给他们讲了讲，主要的实操改造还是他们没日没夜赶出来的。我一个人短短十几天时间根本完不成那么大的工作量。”

“你这么说的话，朝廷每年拨给兵火局几百两银子，至少没打水漂。”沈穆道，“之前我听说兵火局一年到头花销巨大，屁点成果没有，还差点想把主管叫来臭骂一顿呢。”

楚玉离道：“这也怪不得他们。火药制造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出成果的，用料优良、工艺好坏，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有时候突然运气好，没由得效果就很好，有时候绞尽脑汁小心谨慎，却始终没有成效。总之说起来，很大程度上是要碰运气的。”

“那这次呢，也是碰运气吗？”

“差不多吧。”楚玉离道，“当时我想用一种特殊的硝石，价格很贵，也很罕见，找遍了京城都没多少，最后却听说皇宫里存了整整一屋子，都是用来给赵珩炼丹药用的——真是想不通，那种拿来当炸药的毒物，赵珩居然直接混在仙丹里吞了，活该他英年早逝。”

沈穆笑道：“难为先帝爷黄泉下还庇佑着京城。唔，拜你所赐，你这位大哥现在应该已经和他朝思暮想的元始天尊见上面了。”

楚玉离嘁了一声，“他这种人渣只配下地狱好吧……”

沈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别再胡说八道了，辱骂先帝可是砍头的大罪。

楚玉离一脸无辜地吐了下舌头。

“如今南方又调来了许多不清楚底细的新官上任。在府里还好，去了外头，还是说话注意着些，别叫人抓住了把柄。就连李子默那样谨慎的，最终不也死在‘言论’二字上么？”沈穆叹了口气，道，“京城毕竟不是西北，天高皇帝远的，到底没那么自在。以前和师父在西北，天南地北的胡扯，哪里怕有人会存心陷害。”

楚玉离点点头。

沈穆在说“师父”两个字的时候，神色明显黯了黯。楚玉离知道宋琛之死是他心头一根刺。他踌躇良久，才终于一咬牙，问出了自己纠结数日的一句话：

“沈穆，你就没有……没有怀疑过我吗？”

“怀疑什么？”

“那夜的伏兵。”楚玉离抿了抿唇，“我昨日听裴茗说了，那夜你为了保密，时间地点都没有事先通知其他人。但是，你很早就告诉了我。”

忽然提及那日之事，沈穆微微眯起了眼睛，“是，提前知道计划的，只有四个人。我，师父，孔大人，还有你。”

楚玉离无声攥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孔大人那日也一同战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你有理由怀疑我的。”

沈穆看着他忐忑的眼神，片刻后，忽然就笑了。

“傻。”他赏了这傻小子一记弹崩子，“一天到胡想什么呢？”

“……”

“楚玉离你听好了，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所以我相信你。相信你不会背叛国家背叛百姓，相信你不会平白害死无辜的将士，无论你处于何种境地、何种身份。”

楚玉离紧绷的后背顿时舒展下来，眼神有些不可思议：“真的吗……”

“嗯。至于真正的叛徒是谁，我会派人去查。也许是某个偷听墙角的士兵，也许是戴凌若死前的手笔，也许是那位看似忠烈的孔大人……”沈穆温声道，“总之楚玉离，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宁可相信师父之死是那位一向忠烈的孔大人所为，也不愿生出怀疑你的念头。”

“为、为什么……”

“因为你值得我们的信任。”沈穆笑着揉他的脑袋，“以后别再胡思乱想了，嗯？”

楚玉离这几日心头的结终于解开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用力点点头。

沈穆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是在京城太无聊了吧？唔，你该去西北转转，那里玩乐的才叫多呢……”

“并州算不算西北？”

“连玉门关都没出，自然不算。”沈穆缓缓道：“从并州沿着古丝路一直往西走，一路上商贩不绝，很多是西北各个部落的平民百姓，还有更远处西洋来的商人、天竺来的黑人，街头卖的全是京城没见过的稀罕物件，怀表啦、洋葡萄啦、番瓜啦、各种宝石、香料啦……那边势力纷杂，江湖势力庞大，朝廷逃犯、江洋大盗、世外高人一抓一大把，要不是朝廷派西北军镇着大局，早就是鸡飞狗跳了……”

楚玉离歪着脑袋听着，目光随意落在窗外，脑中久久回味着“西北”这两个字。目光所及，沈府后院的玉兰树已经开的满树雪白，墙角的迎春也早已抽芽，露出嫩黄的花蕊。京城已经是春日了，却不知道远在万里之外，那传言中春风不度的西北，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楚玉离顿了顿，轻声问：“沈穆，你以后还会回西北吗？”

“会的。”

“那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吗？”

“……”

楚玉离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看见沈穆微微皱了下眉。

“不可以……吗？”楚玉离满怀希冀地又问了一句。

空气里一时漂浮着淡淡的沉默。

扣扣扣——

门外有人敲门。

终于是没听到沈穆的回答。沈穆转身看向门外，“进来吧。”

来者是张钟祥，身后还有一位兵火局的主事也跟来了书房。张钟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身后那人就磕了药一样的猛扑了进去。

“可算见着你了！”那位主事激动地抓着楚玉离的肩膀，一阵猛晃，“奇迹！简直是奇迹啊！！！”

楚玉离瞪了他一眼——偏偏这个时候跑进来！

张钟祥咆哮：“不是让你去前厅等着吗？！”

那人却疯疯癫癫的自顾自说：“你简直是天才！神童，祖宗，大佬！我研究了半辈子都没能做出来的新型火药啊！你竟然短短十多天就成功了……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兵火局，那里现在有个执笔的空缺，虽然听上去一般，但却是吃皇粮、拿公款、有宅院补贴的六品官员啊！关键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工匠们可以讨论，每日晨议都是一次酸爽无比的头脑风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

“碰”的一声，张钟祥把他挤出门外，飞快关上了门。

“对不住啊小殿下，这位原来是个造烟花的，人有点疯，整天不问世事，是个满脑子火药的二傻子。”

“没事。”楚玉离已经懒得纠正他们对自己的称呼了。便只微微颔首，“我记得他，当时改造火药他也提出了很多建议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把他留下来。”

“留下来？”

“我也想招一些自己的人，培养一些自己的势力，也算不拖你的后退。如果……”楚玉离微微偏头，看向一旁的沈穆，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以后能帮上你一些忙，让你少受一些伤，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