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前厅此时挤了十几个汉子,皆身着寻常百姓的便衣,大多皮肤黝黑,面颊上泛着西北人特有的冻红色,却又身形魁梧有力,一看便知是多年习武之人。这些人在沈府的前厅里一站,与府里静雅的书香气息格格不入,显得十分违和。
沈穆常年在西北,手下只有少数人是从京城跟着他一同去西北参军的,大多数则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有志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去年先帝下令将西北军营重整,把那些外乡的军官都调回了本地,因此这一年西北军营里只留下那些西北本土的统领,这些人是西北军里最魁梧有力,也是文化程度最低的一群人。他们土生土长在西北戈壁里,性子散漫不羁很难驯服,这十几年来,宋琛和沈穆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从中挑出这么十几人,将他们培养成能独立带兵的分队统领。
这次惊闻宋琛死讯,他们立刻日夜兼程从西北赶来祭拜,同时也询问沈穆下一步的安排。
此时那十几名汉子坐在堂中,看这前厅里装饰甚是讲究,汝窑的青花瓷器、前朝黄蒙的字画和楹联、花几上茂密的石斛幽兰……一个比一个精细别致,就连他们屁股下的软垫,都是用绣着锦团的桑蚕丝装填着长绒棉裁制而成,坐上去舒服得简直像躺在云朵里,他们生怕自己那粗糙的屁股将那坐垫揉烂了,因此只敢用臀尖沾一点凳角,坐得十分拘谨。间或稀罕地四处张望,也是寸步不敢挪动。终于等到沈穆推门进来,立刻起身抱拳,高唤一声“沈将军”。沈穆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拘束。
下人依次泡了热茶端进来,沈穆瞧他们个个风尘仆仆,问道:“何时入京的?怎么都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坐在最前的那位满嘴浓密的黑胡子,莫约三十岁,他名唤李金章,西北张掖人,闻言抱拳道:“今儿早上才入的城。是怕您知道了,嫌咱们大张旗鼓的从西北过来太招摇,不同意咱们来京祭拜宋将军,因此没有事先给您写信。”
“来便来了,我又怎会不同意?”沈穆平声道,“已经去看望过师父了吗?”
“是,刚祭拜完。”堂下有人叹道,“老将军死得惨呐!可怜咱们这些西北的兄弟,自从宋将军三年前回了京,到死都没能再见他一面。”
“操他妈的,那个姓乌的蛮子,去年那仗,老子就该一路追出关外,直接把他活剐了!”
“宋将军死在谁手上,咱们心里跟明镜似的,要不是他妈的当今的皇帝脑子进水只给将军拨一万残兵,宋将军能死得那么惨吗?”
“还有当初跟您一同回京的那几千号兄弟,听裴副将说,如今也只剩下几百人了!操!那狗皇帝把兄弟们的命当草割,他妈的就不怕遭雷劈么?!”另一人砰地捶了下桌子,将桌上瓷器震得咣当作响。
“闭嘴。”沈穆面露不悦,用食指在桌上敲了敲,示意他们注意言行。
果然还是老样子。这群人的性子沈穆最了解,他们和当初随他回京的那批将士不同,这群人带兵打仗的能力一流,但也性子更烈,根本不服管教,沈穆因此不敢将他们带回京论功行赏,只怕他们在京城待不了几个月就要被文官给参得狗血淋头。
李金章道:“将军莫怕,咱们都是隐藏了行踪,穿着便服偷偷来的,朝廷的人总不能把耳朵插在您府里吧。”
“只怕你们刚一入京,胡志全那边估计就得了消息,派人暗中盯上了。”沈穆道,“京城外如今驻扎这数万淮军,反倒是我现在手无寸铁,根本没法子护着你们。从现在起你们说话办事务必谨慎,别叫姓胡的捏住了把柄。”
“操,真他妈憋屈。”
方才说了这一会子话,这群人说的妈字都磊三层楼高了。一旁沈府的婢女们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们,似乎想象不到还有这般粗俗之人。沈穆却早也习惯了这群人的德性,并没有开口训斥。
“西北最近怎样,听说耶律希回西北去了,他没闹出什么动静吧?”沈穆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李金章算是这十几人当中还算比较斯文的一个,他朝身边的几人对了对眼神,得到催促的目光后,终于鼓起勇气,单膝下跪,神色凝重:“其实兄弟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沈穆抬头看着他,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微微皱眉,并没有出声。
“自从您去年离开西北,西北军被拆分到全国,咱们在西北的势力越来越弱,才不到短短一年,那些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土匪、教会、帮派,全都跑出来撒野,把西域的商路搅得乌烟瘴气。一开始咱们还能凭着西北军的名声震慑着,可最近几个月,他们听说您被撤了职,行事越发放肆。更可气的是,上个月,蛮子那边的三世子耶律希,也不知他私下里干了什么,竟然被一众商户追捧为丝路行会的堂主,越发对咱们蹬鼻子上脸!咱们又得了朝廷诏令,不能擅自出兵征讨,眼瞧着那商路越来越乱,如今您猜怎么着,连兵器、火药、奴隶、罂粟……都敢明目张胆在丝路上售卖了!”
听到“罂粟”二字,沈穆眉心一凝。对于西北的变故,他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但也没想到短短数月之内,西北那群商贩子竟敢猖獗至此。
“那个耶律希乃是老奸巨猾,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自从您回了京城,西北的百姓失了庇佑,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咱们受兵部管着,骂也骂不过,打又不能打,真真是憋屈死个人。将军,咱们这次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就想请您再回西北去,重新带兵整治整治那些野路子。”
却看沈穆迟迟不吱声,在场的这些都是西北当地人,自然不想看着自己的家乡沦落至此,纷纷下跪道:“将军,求您快回西北去吧。”
沈穆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他们先坐下,“不是我不愿回西北,只是我如今无已一官半职,如何带兵?”
李金章道:“大不了,咱们叫西北数十万军民给您写联名请愿书,请您再次就任,数十万民众的请愿,皇帝还能不管不顾么?”
“胡闹。”沈穆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他一手撑着额头,微微出神,似乎在想着另一些事情。
“何必如此麻烦!”
说话间,却见前厅的大门被人打开,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员走了进来。
府里的小厮原本想将他拦在外头,待自己先去通报,怎知这人一刻也不愿多等,直接带着一队亲兵硬闯了进来。
在外头墙角蹲着偷看的楚玉离也吃了一惊,招手示意张钟祥也过来。
“快来快来!”
“怎么?”
“胡志全带人闯进来了!”
“哎呦卧槽,那死胖子给他脸了,还敢直接带兵闯到人府里来!”
张钟祥也凑近一瞧,却见那胖子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真是恨不得冲进去揍他一顿。
“胡统领。”屋内,沈穆十分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依旧八风不动的坐在太师椅上,淡淡道:“沈某身上还有伤,恕不能起身相迎了。”
“那是自然,您是京城的功臣,自然养伤要紧。”胡志全扫了眼四周,挑眉问道:“只是不知您府里今日竟然这么大的阵仗,真是吓死个人。这么偷偷摸摸的把西北的军官召在府里,打算做什么?”
沈穆:“叙旧。”
胡志全:“叙旧?这么多人杀气腾腾的,知道的是叙旧,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又想起兵造反呢!”
一个西北的军官立刻冲上去推了他一把:“你他妈谁啊,在这吠什么呢?”
也亏得胡志全体重超标,底盘贼稳,那一推搡竟然没有让他摔倒。他脸色铁青,却迫于那人的身高压制,没有当场发作。
“沈柏安,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废话了,”胡志全拢了拢袖子,直奔主题道:“前日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什么事?”李金章问。
胡志全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沈穆:“你不是早就想回西北了么?如今你手下的弟兄都来上门求你了,你怎么还一直犹犹豫豫的不肯下定主意?”
沈穆眉头越皱越紧,似乎不愿意多提及此事:“我说了,七日之内给你答复,你着什么急?”
“沈将军可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怎么一遇到那位的事,就迟迟下不了决心了?”胡志全微笑道:“既如此,不如让你手下弟兄们出出主意吧。”
“闭嘴!”沈穆深吸一口气,压制着怒火,一指门外,“从我府里滚出去。”
“到底什么事??”一旁有人追问。
胡志全转身看向那群西北的军官,朝南方像模像样的拱了拱手,“你们还不知道吧。皇上早就批准你们沈将军回西北接任大将军的职务了,并且还批准军队再次扩招重整,恢复西北军昔日的光彩。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条件,一旦你们将军答应了,陛下立刻下诏书重新任命他为西北大将军。只可惜,陛下就那么一丁点的要求,你们沈将军跟我耗了这么些日子,死活就是不肯答应呀。”
“什么条件?”
“你们应该知道,有个名声大噪的七皇叔,此时就住在沈府吧。”
“有所耳闻。”
“陛下的条件就是,要我带这位小皇叔回杭州行宫里居住,这不过分吧?”
窗外,楚玉离身形一僵。
这算什么条件?
这不是明摆着要让他去皇帝身边当人质吗!
难怪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沈穆有些忧心忡忡心不在焉,尽管沈穆在他面前总是极力掩饰着,他还是能察觉出一些异样。
屋内,那群西北的军官觉得十分吃惊。
“就……就这条件?”
“仅此而已。”胡志全道:“而且,那位小殿下本来就是赵家的人,陛下只是让他认祖归宗,回到他原来的轨道上,和皇室宗亲一起生活罢了,除了挪了个地方,锦衣玉食,封号爵位,样样都不会亏待了他,你们说说,沈将军在犹豫什么呢?”
李金章看向沈穆:“是啊,将军,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答应呢?”
沈穆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面色阴沉无比。瞧他那脸色,若不是碍于身上还有伤,似乎早就想一脚把这肥猪踹到千里之外了。
楚玉离在窗户眼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沈穆的动作,他下意识攥紧了袖口,心中紧张地怦怦直跳。就在此刻,忽然听到身后已个清脆的声音:
“呀,是你啊,你俩蹲这儿做什么呢?”
是那位兵火局的主事,他方才在院子里闲逛,等着楚玉离出来,此时忽然发现墙角蹲了俩人,想也没想就大声喊了句。
张钟祥真恨不能跳起来捂住他的臭嘴。
然而已经迟了,离窗户最近的一个西北军官已经警觉地推开了窗户,“谁在偷听!”
窗户大开,楚玉离和张钟祥还维持着扭头偷听的姿势,此时已经被屋内众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卧槽,你瞎嚷嚷什么!”张钟祥暴跳如雷,冲上去揍那个脑子进水的兵火局主事。
楚玉离定在原地,有些僵硬地慢慢直起身体,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棂,透过影影绰绰的众人,平静地看向沈穆。
他此刻站在窗外,阳光静静的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粉。李金章离他最近,一时竟看呆了,愣愣地盯了他片刻,才恍如梦醒,沉声问道:“你就是……你就是那个……”
楚玉离没吭声。他看了一眼,堂中除了沈穆以外,其余所有人对他投来的都绝对称不上是善意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情。
沈穆深深皱着眉头,朝他无声摇头,那意思是:这事交给我解决,你不要插手。
楚玉离忽然间感觉鼻子酸酸的。他觉得有些委屈,但是又觉得很幸福。他看着沈穆,轻轻眨了眨眼,算是回应,终于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胡志全哪里甘心他又这么走了,开口唤人欲把人强行带走,沈穆厉声道:“胡志全!”
“京中人人皆知我府里来往的都是护卫京城有功之人,如今街边百姓若看见你像捉拿囚犯一样把人从我府中绑走,他们该如何非议你?你是想做第二个颠倒是非臭名远扬的韩则庆吗?”
胡志全冷哂一声,终是没有动手,“也罢。话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还请沈将军早点做出决断。这几日我会派人在沈府外日夜候着,只待您一点头,圣旨即刻就能颁下。”
他一甩袖,带着一众亲兵,风风火火的走了。
沈穆捂着左腹,十分头疼地坐了回去。西北是必然要回的,却也断然不想楚玉离被送到皇帝那里寄人篱下。皇帝清楚只要把楚玉离捏在手里,自己不管带多少兵,在西北也不敢翻出什么风浪。那皇帝话说得好听,可说到底,从古至今,当人质的,有哪个日子是好过的?单看耶律希在京城整日遭人冷眼的憋屈样就知道了。
原本是想再拖延几日,等到自己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想个折中的法子,绝不能顺了那狗皇帝的算计。可如今这些西北的兄弟们突然赶来,倒把他的计划彻底搅乱了。又听闻西北已经乱成了一团,罂粟贩子竟然又开始猖獗,他心知回西北已经拖不得了。
可如果回西北的代价是要牺牲另一个人的自由与未来,他做不到。
“将军,您这……”李金章开口欲劝说。
沈穆淡淡道:“你们一路赶来也累了吧,我已经让裴茗去这附近安排了客栈,有什么事明日再议,下去吧。”
“可是……”
沈穆掌心向内摆了摆手,这已经是送客的意思了。
那群人只好满怀不甘地抱拳离开。
沈穆独自坐在前厅里,抬头看着那扇敞开的窗户。楚玉离已经走了,此时那里只留下一片干净的阳光,静静的铺在窗沿上。
良久以后,他才慢慢起身,往后院的书房而去。
楚玉离已经回到了书房里,依旧静静坐在那张梨花木桌前。他很喜欢书房的味道,尤其是沈府的书房,带有数年时光沉淀过的浓浓的墨汁和书页的清香。每次他坐在那里摊开一本书,或者提起毛笔的时候,书房外的一切纷扰、矛盾和无可奈何似乎都在那一刻不复存在了。
沈穆轻轻推开门,在他身后立定,身躯在桌案上落下一片阴影。
楚玉离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身后三寸的地方。那样近的距离,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的体温正毫无保留的涌进他的脊背。他执笔的手有些发抖,一滴黑墨在笔尖悬停片刻,滴答一声,晕开在宣纸上。
“慌什么呢。”沈穆轻笑一声,握住了他打颤的手,“不是说过让你信我么。放心,胡志全的鬼话,我断然不会答应。”
“可是我不想让你左右为难。”
“我没有为难。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楚玉离平声道:“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再说了,其实吧杭州也挺好的,而且你弟弟沈霖不是也在那里吗,有他照顾着我肯定不会受委屈。你别有负担啊,我这人其实吧还挺随遇而安的……”
“楚玉离,”沈穆握住他的手忽然用了几分力,声音低沉,“如若我告诉你,我不答应,只是因为……我不想和你远隔千里,不想和你就此分离呢?”
楚玉离心头一颤。刹那间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句话,直接涌进了他心底。
“……真的……吗?”
楚玉离回过头,印上了身后那双深邃而认真的眉眼,他几乎是不可遏止的扬起了笑意,此时所有的纠结和烦闷忽然间都烟消云散,心中涌满了前所未有的欣喜和甜蜜。他慢慢靠近,在沈穆的唇间落下一个吻,“不管怎样,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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