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离北城近的多,等到沈穆赶回府里的时候,正巧裴茗已经找了工部的人,正往回赶。沈穆走到府邸大门口的时候眼皮突突的越跳越厉害,愣愣地迟疑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巧裴茗刚从工部回来,“主子,已经请了工部的人连夜赶去北城了……您还好么,脸色这么差?”
沈穆站在府外沉思片刻,忽然说:“你再去兵火局走一趟。”
“……”怎么让他满京城跑腿?
沈穆低声吩咐了裴茗几句,裴茗有些疑惑不解,却也按吩咐去了。
沈穆这才进了府,刚进门就见老管家焦急地在前堂转圈,似乎早就在等他,“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怎么?”
老管家急匆匆把他拉进后院:“您快去看看,出大事了,打起来啦!!”
刚走进后院,就看见穿堂东侧角落处那间小厨房狭窄的门外围了一群家丁,都抄着家伙警惕的盯着门内,但似乎是有所忌惮而不敢上前一步。府里其余的小厮婢女都围在厨房门三尺之外,战战兢兢而又止不住看热闹的心情朝里头张望。
老远就听见沈婉君的尖叫:“快住手!!!要掐死人的!”
冲进去一看,只见厨房内一片狼藉,碎瓷片砸落满地,一个二百来斤的西北军官一手持着菜刀,一手掐着一个人的脖子,浑身发着抖,几乎已经失去理智般的在那里嘶吼:“你还我兄弟的命!”
他身形魁梧,把那人抵在墙角死死按着,沈穆一时半会看不见那人的样貌,只能听见手指挤压颈骨而发出的嘎吱响声。
“李金章,你疯了吗!”
沈穆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听见熟悉的厉喝声,那汉子浑身一抖,下意识松了手,扭过头去看沈穆。
只见李金章双目猩红,额头上似乎被瓷片划破了,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沈穆那一声怒喝似乎让他找回了部分理智,他扑通一声跪下,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沈将军……求将军还兄弟们一个公道!”
他手劲儿奇大,已经掐得那人几乎晕厥,此时终于松了劲儿,那人顺着墙根软软的滑下去,躬身剧烈的咳嗽起来。
“喂喂喂,你还好吧?吕太医您快给看看!”沈婉君倒是最先冲了上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咳咳咳……我……我没事。”楚玉离大口喘着气,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抬手就把沈婉君往外推:“出去……不管你的事。”
“喂都这会了你能不能别装逼了?你看这脖子都被掐成紫萝卜了!”沈婉君说着就回头瞪了那汉子一眼:“还有你!哪里来的野猪这么嚣张?信不信我让我哥把你剁成肉酱??”
“……婉儿,你先出去,劳烦吕先生留步,我有话问您。”沈穆觉得脑壳隐隐作痛。却看吕清波也站在那群家丁中,额上还有冷汗,似乎是被李金章刚才的暴举吓出来的。
“其他人都给我滚远点。”他眼神往门外一扫,冷得跟冰凌子似的,沈婉君也很少见他哥露出这般严肃的神色,也不敢多贫嘴,乖乖走出去把门带上,跟着那群看热闹的一溜烟跑了。
沈穆在西北带了十年的兵,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手下竟然胆大到敢提着菜刀硬闯进自己府里发疯,他几乎是用了全部的理智才控制自己没有动手,指着他怒道:“你想干什么?你他妈作死吗?”
李金章也似乎豁出去似的,猛地扭头,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死死瞪着楚玉离:“杀人偿命……我要他死!”
沈穆神色一凝:“阿桂和家福已经毒发身亡了?”
“是!就在一刻钟前!从毒发到断气,不到短短两个时辰!多么可怕的毒!”
这消息让沈穆顿时一惊。中毒的那两人一个名叫窦家福,曾经是西北第七营一个支队长,年仅二十五岁,人憨厚老实但打起仗来毫不含糊,耍大刀的功夫一流,虽然人草蜢了些,曾经也着实帮着剿匪追寇立过不少功劳。另一人名叫李桂,年纪也轻,而且是李金章的一个亲戚,一直跟着李金章干。李金章和他们常年在同一分营朝夕相处,没成想刚到京城就遭飞来横祸,也难怪他一时间这么大反应。
李金章说着,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里头装的乃是下午沈穆命人收集的河道水,“方才吕太医已经验过了,这剧毒的根源,就是因为里头溶解了□□!”
沈穆的瞳孔倏然收缩。
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
李金章打开瓷瓶塞子,只见里头的水已经分层,上层还算清澈,底层却已经沉淀了一层细细的火药黑粉。
他有些僵硬地扭头,看向吕太医。
吕太医点点头,叹了口气,解释道:“的确如此,老夫也是刚刚查验出来,这火药里混着一种剧毒之物,名叫黑钩吻。此物比普通的钩吻花毒性更烈,而且加热后会融于水中,无色无味,一旦温度降低就会再次沉淀……前段时间京城气候冷,这东西无法溶解,老百姓饮水前回先过滤掉底层的渣滓,因而不会中毒。而恰巧这几日回暖,毒物得以溶解,令河水看上去变清澈,老百姓以为水质变清澈,可以放心大胆的喝,其实反而有了剧毒!”
竟然有如此精巧的下毒之法!
“黑钩吻……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毒。”
“这毒十分罕见,常年生长在祁连雪山极寒之地的岩石缝内,老夫也只是在古书上看到过,这回还是第一次遇见,没想到毒力如此之大!”
李金章冷笑一声,道:“我已经跟人打听过了,这威力巨大的新型火药乃是这位一手操办制成的,配比、用料全都出自他一人之手,如今出了这事,他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沈穆回头看了一眼,楚玉离依旧靠在角落里,似乎是呆住了一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乌发披散着挡住了他的脸,谁也看不出他此时究竟在想什么。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沈穆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但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需要先回去冷静一下……我也一样。”
是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种种矛头都设计好了似的指向楚玉离,他需要一点时间理清这一切。
李金章冷笑一声:“将军,事到如今您还在护着他么?从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货。教坊里养大的,面上看着人畜无害的,谁知道他心里一天到晚盘算着什么歹毒的事儿?”
“您还记得戴凌若那个叛徒吧?当初您让裴统领从西北调来个人照顾他,戴凌若异常主动地说她愿意,我当时就纳闷,她怎么好端端的乐意跑到千里之外照顾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如今才想明白,他和戴凌若是不是早就认识,他是不是也是蛮子的奸细??”
“哎呀!年轻人,你太放肆了!”他语气太冲,就连吕太医都忍不住制止道。
“将军恕罪!”李金章扑通一声磕了个头,力道大的直接在额头上砸出了血,“这些话属下必须要说!您想想,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小子,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十日内独自研制出如此威力巨大的火药,要么是有人暗中给了他配方,要么是他这些年都在计划着造火药!不管真像是哪一种,都足以证明他心术不正!”
李金章此人,虽然脾气暴躁,却是难得的心思缜密,这一番话说得逻辑严密,令人毫无反驳之力。这也是为什么沈穆宁肯容忍他暴虐的脾气,依旧命他担任西北要务的原因。
沈穆冷声道:“你倒是厉害,私底下把什么事都打听清楚了。”
李金章咬牙道:“将军!属下只是不愿看到您当局者迷……”
“当局者迷……很好。”沈穆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哂笑道:“你真是自作聪明。”
“将军……”
“还不滚出去!”
那声音中已有难掩的怒气,吕清波听了这一会子,也大概弄明白了来龙去脉。老先生唏嘘着摸了摸胡子,上前缓缓扣住李金章的肩膀,不赞同地朝他摇了摇头:“你家主子自有打算,不要多事。”
李金章因为愤怒而双目猩红,他毫不甘心地抬头看一眼沈穆,郑重磕头道:“属下言尽至此,今日强行闯入您府中,实在是迫不得已,属下日后甘愿引咎谢罪,只求将军能早日找到真凶,给死去的兄弟一个交代!”
几个家丁硬拉着把李金章拖了出去。
厨房内终于恢复了沉寂。沈穆觉得脑袋又涨又疼,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缓缓走到墙角。
“抬头我看看。”他俯身轻轻拢起楚玉离的头发,想看看他脖子上的淤青。
“你在这装聋作哑有什么用?抬起头看我!”楚玉离死倔着不抬头,沈穆也起了脾气,手上发力捏着他下巴把脸掰起来,这才发现楚玉离半边脸都肿起来了,上面有一个鲜红的掌印。
沈穆心像是被什么握了一下,顿时气消了大半,轻声问:“他打你了?”
楚玉离重新把头低下去,有些抗拒地往旁边退避了一下。怎料身旁有一堆打碎了的瓷盘,他侧开一步差点踩了上去。
“别怕。”沈穆伸手把他牢牢抱在怀里,“对不起,吓着你了……出生入死的兄弟暴毙,他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也是情有可原,以后我再找他算账,好罢?”
他用手安抚地拍拍他脊背,感觉到楚玉离整个身子都在轻微的颤抖,他被弄的一点火气都没了,只好一遍一遍的哄着:“别怕……别怕……”
很久以后,他才听见楚玉离发着颤的轻声问:“你还相信我吗?”
沈穆笑了笑:“我当然相信你。”
楚玉离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李金章的话连他自己都无法反驳,他不知道沈穆为什么还肯相信他,为什么还肯这样温柔的安抚他。
滴答、滴答……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低头一看,才发现楚玉离藏在袖子下的手掌正在滴血,看样子似乎是被碎瓷片划破的。再仔细一看,小厨房里一片狼藉,锅碗瓢盆砸了满地,地上还有一滩血,看情况应该是当时李金章突然冲进厨房,楚玉离顺手抄着瓷盆就砸他脑壳上,但凭李金章的身手,楚玉离根本打不过他,分分钟就被人家掐住了脖子。至于外头那些家丁,应该也是忌惮于这西北汉子的体格而不敢上前。
沈穆问:“你这大下午的在厨房弄什么呢?”
楚玉离没吭声。
沈穆仔细扫了眼周围,只见灶台边搁着一本菜谱,正摊开在“蟹黄豆腐”那一页,旁边用小楷另外写了几个菜名,旁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碗已经半蒸熟的清蟹、一盆已经切成块儿的嫩豆腐、一把小香葱,敞开的蒸锅里有一盆蒸好的白米饭,再边上有一盘已经做好的红烧鲫鱼,但是不知怎的被掀翻了,红色的汤汁一多半都洒在了桌案上。
沈穆瞧了眼,菜谱上记的那几个菜都是他平日喜欢吃的,他笑了笑:“看不出来,咱们小玉离还会做饭?”
“你爱吃的菜都太复杂了,我不会做。”楚玉离在心中想。
他吸了口气,极其轻微的摇摇头,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哑掉了般干涩,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可惜了,今儿没吃上,以后再做给我吃好不好?”沈穆轻声问着,却依旧没听到回应,不由得十分担忧地摸摸他脑袋,心想:“坏了,他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没有以后了。”楚玉离心想。他慢慢又低下了头,就这样沉默着一动不动。泪水一滴一滴顺着他脸颊滴在青砖地板上,晕开一朵朵小花。
从李金章突然闯进厨房一直到他离开,楚玉离都自认为能够冷静的接受突如其来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沈穆这样温柔的对他说“我相信你”、“再做给我吃好不好”,他突然就觉得鼻子酸涩无比,委屈、惊恐、懊悔……各路情绪翻涌叫嚣着一齐涌上他心头。
他为什么还肯相信我?为什么还肯对我这么好?
“怎么又掉金豆了,真要命。”沈穆伸手轻轻擦掉他脸颊上的泪珠,紧接着一手伸到他腋下,一手托住他膝窝,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走出厨房的时候发现门外那群被哄走的小厮婢子们又胆大包天的跑回来偷墙角了,领头的则是沈婉君。
外头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狂风呼啸着卷进屋檐内,顷刻间就打湿了两人衣角。
沈婉君眼疾手快的递来一把伞,沈穆接过伞,道:“去拿点金疮药,再让管家去地窖里打盆冰来。”
“哎哎哎!”今日沈婉君异常听话,点头如捣蒜,一溜烟就跑去拿药。
沈穆将他抱回屋内,放在床上,把他手掌的伤仔细处理好,用布斤沾了冰水敷在他脖子和脸颊上消肿。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楚玉离就好像刻意不去看他似的紧紧闭上了眼睛,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显示出一种与他这个年纪不太相符的忧伤。
窗外风雨交加,隐约听见梧桐树叶被烈风刮得沙沙作响。那些刚刚发芽的嫩叶,经过这一场骤风急雨的摧残,只怕又要遭受很大的打击吧。
他不说话,沈穆也不急着问他,就静静坐在床边,盯着床头扑闪的烛火出神。
两人都在默默的想事情。
很久以后,窗外乍然一道闪电,紧接着传来一阵沉闷的吼雷,楚玉离忽然睁开了眼。
“下午我在小厨房,突然听见外头吼雷,吓了我一大跳,恍然间还以为又是哪里的火药爆炸了。”
他短促的笑了一下,微微过偏头。脸上的冰帕子滑落在枕头上,左半边脸还有点肿,说起话来也有些含糊不清。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这几天我总是做噩梦,梦见北郊那片焦土,焦尸堆得比山还高,越堆越高,轰的一下尸山倒塌了,我来不及跑,就被压在焦尸堆里,越埋越深,我想喊救命,却没一个人理我,压在我身上的那些焦尸张着嘴一个劲儿的朝我喊‘报应,报应’,压得我喘不过气……”
他的心情其实很常见。就像是十几岁的新兵蛋子第一次上战场杀人,事后回想起当时的血腥和屠杀,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做噩梦,难以克服恐惧心理。有的士兵从第一次上战场以后就再也不敢再上第二次,就是因为克服不了这个障碍。
沈穆道:“这不是报应,没什么好内疚的,如果那七万蛮子不死,死的就是京城上百万平民百姓了。”
楚玉离点点头,很久以后才又问了一声:“你……你还相信我吗?”
沈穆看了他很久,缓缓道:“我相信你。”
楚玉离摇了摇头,“不……你应该有很多疑惑吧。”
沈穆道:“是,我有很多疑惑,但心底总有个声音对我说你绝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我,把实情都告诉我好不好?”
“好。”楚玉离平静地笑了笑:“你想问什么?”
沈穆道:“黑钩吻这东西,你之前知道吗?”
“我知道,但不代表我会拿它来害人。”
“那你知道解毒之法吗?”
“没有解药。”他道,“喝过毒水的人,哪怕是煮沸后再喝,都必死无疑。”
沈穆倒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片刻后才问:“戴凌若死之前跟你说什么了?”
楚玉离又回想起戴凌若临死时的那个诡异的笑。从下午李金章忽然闯进厨房,一直到现在,楚玉离一直在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为什么戴凌若临死前要说“对不起”,为什么耶律希说“你早晚和我是一类人”,为什么孔雨笙只运出了十二箱而不是二十箱火药……这几日来的疑惑终于在此刻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现在他终于明白戴凌若那个可怖的笑是什么意思了。
“那些话都无关紧要。”他道,“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告诉你的是,戴凌若想报复我。”
“报复你?”
“对,我被她给耍了。”楚玉离把手盖在眼睛上,声音有些疲惫。
“你还记得我记载火药配比的那个小册子吗?那时候我根本不确定我推理的这些靠不靠谱,因此一直没敢说改造炸药的事,直到那本子被戴凌若偷偷摊开放在你的床头。对,一定是她放的,因为除了戴凌若之外,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想改造火药的事。她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我下定决心接下改造火药的任务。”他嘴角噙着一丝嘲讽,“当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要改造的是已经掺了剧毒物的火药。”
“你的意思是,火药里的剧毒物是一早就有的,而且最希望你成功改造火药的正是戴凌若,当然,也就是耶律希。”
“也许。”
“可耶律希疯了吗,他无论如何身上也流着蛮子的血脉,宁可炸死自家七万精兵,就为了毒死北郊那一带贫民窟的乞丐混混?这一点也不划算不是么?”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硬要我解释的话,我只能说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这算是一种解释,但又实在有些牵强附会,如果单纯站在理性的角度来看,这个理由没办法让人信服。
“好。但是正如李金章所言,那些精确的配比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研究出来的。是耶律希提供给你的吗?还是你早就开始研究的?”
楚玉离脸色微微发白。他睁开眼,眸子里带着一丝嘲讽:“你把李金章的话重复又问我一遍,你还是不相信我,不是么?”
“楚玉离,我说过了,哪怕别人再怎么胡说八道,哪怕铁证如山就摆在眼前,我从内心深处都始终不愿意怀疑你。”沈穆一字一句道:“但我请你,无论如何也对我敞开心扉,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不好?”
楚玉离唇微抿着,似乎挣扎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没有谁帮我。那些配比是我这么些年自己摸索的……十年,我已经摸索了十年,所以成功的概率很大……”
“你为什么要花十年研究那种东西?”
“我……”
楚玉离顿时哑口无言。
他该怎么说?说因为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极度想让整个教坊的人都去死,不管是帮过他的还是虐待过他的,只要是和并州教坊这四个字有关的任何人,他都想把他们通通拖下地狱。
这太恐怖了不是么?
沈穆一定会觉得他是个疯子!
听不到回答,沈穆只好按着自己的思路猜测下去:
“十年前……你当时还那么小,为什么要费心思弄那种可怕的东西?你在心里恨着谁?你想报复谁?并州教坊?还是世间所有人?楚玉离,人命在你眼里是不是根本就一文不值?”
楚玉离冷笑一声。
“对,我想杀人,我想报复他们……”
“他们是谁?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不。不是……”
“不是么?那么你在平江路下令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我相信你并不想杀人,所以是韩则庆给你灌输了恶念,告诉你杀人很好玩是不是?”
“不是,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所以在火药里下毒的时候你也是那样想的吗?”
“不不不……我没有在火药里下毒……”楚玉离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沈穆用力的捏着他的肩膀,语气愈发冷峻:“楚玉离!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很快就会被其他官员察觉,等到明日大理寺的酷吏来逼问你就晚了!你现在把实情都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救你!”
“我不是故意想杀他们的……”楚玉离呜咽着说。
沈穆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这个“他们”到底指的是谁。是平江路那些买书的百姓,还是北郊贫民窟那些乞丐混混,还是两者都有?
他的回答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要问出最真实的答案,最温和有效的办法就是用威胁地口吻一遍遍说“你在撒谎”,然后不停地揪住这个细节一遍遍逼问,直到那人精神崩溃后将所有事实全盘托出。但是沈穆没办法对他这样做,这对他实在太残忍了。
“……好,我不问了。还有一事,我派人去并州教坊里探查过,发现在过去的十年里,耶律希关照过你很多次,好几次救过你的命,替你摆平了许多麻烦。你和他早就认识吗?你想回报他,所以帮他做了一些事情是吗?”
楚玉离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沈穆早就暗中调查过他。原来耶律希救过他不止一次。
“不……和耶律希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吗?”沈穆却并不相信这话,下意识把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个疑问说了出来,“那么你告诉我,那次我被弄瞎了眼睛,你很快就给了我解药。事后吕太医却对我说,那解药并不易得,几味关键的药材只有耶律王族才有资格弄到手,你是怎么拿到的?是耶律希给你的对不对?代价是什么?你答应他什么了?”
楚玉离脸色越来越白,喉咙一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耶律希这人我清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绝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情,他帮了你这么多回,一定要从你身上索取些什么的。所以你告诉我,他问你要什么了?”
“……”
“他给你解药,一次次救你的性命,所以你不得不答应帮他做事,答应帮他在火药里下毒,是这样吗?”
“不是……”
“那是什么?没关系的,说出来,告诉我好不好?”
“不。我不想说……”
楚玉离避开他的目光,把手指深深插进发根。
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代价就是我自己,告诉你其实我根本一无是处,只能靠自己的色相来当筹码?!
“楚玉离!”沈穆觉得头痛欲裂,颅内的胀痛让他处于一种有些偏执的状态。他用力捏着楚玉离的下颚,强行让他面对着自己:“我知道你一心想帮我,但如果获得解药的代价是你必须帮耶律希干些丧尽天良的事,我情愿现在就挖了眼珠子赔给他!”
“根本不是这样!你不要再瞎猜了!”楚玉离猛地推了他一下。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一双眸子闪烁着细碎的光,几乎带着恳求地说:“求你别再问了,求你留给我一点尊严,求你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不好?!”
他这幅几乎崩溃的样子让沈穆心中一颤。他用力掐了掐眉心,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抱住楚玉离,替他擦了擦额间了冷汗。
“对不住,是我太心急了……我只是怕你被耶律希利用,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会毁了你的。”
楚玉离心想:“也许我原本也是个疯子呢?也许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毁了呢??”
这是一场并不愉快的对话。沈穆并没有从这些问答中获得多少有用的信息。他实在希望楚玉离敞开心扉的告诉他一些事实,因为尽管他潜意识里愿意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毫无事实依据的信任是对他的部下、乃至京城百姓极不负责任的表现。
沈穆临走前楚玉离似乎已经睡着了,双目紧闭着蜷缩在床角,脸色苍白的像是生了重病一般。
半夜的时候沈府外来了一队官兵,大部分是胡志全的淮军,还有一些事大理寺的差役,将偌大的府邸围了个密不透风。
裴茗在屋外焦急地转圈,敲门催促了他好几次,但沈穆却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直守在床边直到楚玉离睡熟了才起身走出屋子。
但其实楚玉离此时的睡眠非常清浅,他关门时那阵极其轻微的响声就足以把他弄醒了。
他甚至能够听见府外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意味着在京的大部分官员已经意识到火药内有剧毒这件事了。
不知道那些带有剧毒的火药究竟能让北城多少人丧命呢?
几千?几万?十几万?
按理说现在他应该焦灼的思考怎样为自己开脱,找证据自表清白。他需要找到改造前原本的火药,告诉大家从蛮子那里截获的火药里原本就含了毒,但他知道那基本上不可能,因为当时在兵火局他已经下令把所有截获的火药全都重新炮制了。也许还有别的证据,或许兵火局的工匠能给他作证……是的,他现在应该绞尽脑汁去想办法找证据。
但是此时此刻他好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现在为自己开脱还有什么用呢?那种毒没有解药,发作极快,数个时辰就能要人的命。一切都晚了。就是因为他的自以为是,无数无辜的百姓都将死于非命。
也许沈穆还没有彻底弄清楚真相,但他自己几乎已经可以确认这件事背后的真凶是谁。耶律希,戴凌若,这两个可怜人身上流着中原人和蛮子混杂的血液,这两个疯子耗费了巨大的代价,不顾一切的想要报复世人。
而自己的疏忽大意和一意孤行,恰巧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楚玉离甚至能回想起,当初他们第一次打开那十二箱截获的□□,兵火局的一位老工匠闻了闻,说他感觉这些火药的粉末并不纯正,似乎掺杂了些其他的什么细小颗粒。但时间太紧张,楚玉离根本听不进去那位工匠的话,只是一门心思急切的想要验证自己的新配比。倘若当时他再谨慎一些、稳重一些,也许就能发现这当中掺杂着的巨量黑钩吻。是他太心急太天真,天真的以为他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拯救京城数十万人的性命,结果却是给京城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他感到极度的麻木和疲惫,盯着空气中漂浮的微不可见的灰尘,一动不动,看上去简直像一具僵尸。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簌簌的微响,隐约有一道人影在窗棂外闪过。
楚玉离似乎是能预料到来者是谁一般,眼中毫无惊讶之色。他慢慢起身,下床,幽魂般走到了桌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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