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好像落了雨,空气冷冷的很清新。昨夜又好像没落雨,地上干干白白。我跑去问姥姥说,她说,“下了那么一阵阵。”我在睡梦里也听到了。旧院里还有雨珠汪的一小团一小团。
太阳网在一片鱼鳞云里,映照得整片鱼鳞云都亮闪闪。漫天的云朵,像秋收的棉花团,柔软而洁白,也给太阳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西边有无数云朵组成的一只将散未散的乌云,像一只恶狗,狠狠地朝南边扑去。天山上似是又落了雪,白雪、白云、天山融在一起,看不清晰。鸟儿的叫声清脆而又欢快。这西边恶狗的身躯很快就散去了,散成了一朵朵的棉花云。可东边的乌云又聚齐来,聚成了一只金枪鱼,这金枪鱼的枪就直朝着太阳。它又像一股神秘的黑暗力量,鼓了力气要接触并打碎太阳这颗亮光闪闪的宝藏。
一个阿姨提着一桶水,去远处的石子堆里倒,“亚茹还起得早滴很,住在村里还住得习惯?”我答,“还行,还习惯。”到底是自己的家乡,怎么都习惯。
一转眼,这神秘的黑暗力量还是被太阳光击成了碎片,那些残余变成了透薄的轻如蝉翼般的东西,而后在强烈的太阳光里化成一片晃白。
天山还是不断地输出云朵,南边的云朵消散了,北边的云朵又满了天空,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姥姥早饭炒了一盆馍馍,我尝了尝全是霉味,“长霉了不能吃了,奶。”
“一堆子馍馍木吃完放得长了毛了,我就冻到冰箱里。早上拿出来,把长毛的地方都削到,切成块块子炒上。”
小舅妈就说,“经过了高温炒,放心吃,霉菌都死了。以前□□的时候人呐木饭吃,蚂蚱抓上头揪掉,就赶紧往嘴里头放滴呢。挨过饿的人呐就珍惜粮食滴很。”
“这么好滴馍馍,白白的,不吃到可惜到了。那个节,人就啥都吃过来了,我和我姐两个人就一天到晚地找吃滴呢。拾了一天才拾上一把把麦头子,叫人家抓住了打得半死。”
小舅妈,“我妈呐们也是,饿得很,偷了一个青萝卜,叫人家追滴吓得跑得萝卜也撂到了。”
姥爷,“青萝卜越吃越饿。一碗碗麦头子就能换一个媳妇子。”
“就是,九个馍馍也能换一个媳妇子。”
“毛杏子揪上,曲曲菜拌到里头,苦了苦就赶紧吃到。榆树子刚长出来个叶叶子,七八个娃娃扒到树上抢得吃滴呢,榆树皮都扒得干干静静的。口里又木有苜蓿,又木有曲曲菜,就能吃个榆树皮。现在的娃娃就这个也不好吃,那个也不好吃,咋么就不好吃撒?尕丫呐细得了不得,啥都不糟蹋。就尕尕的个包包菜头头子,都装上,能炒得吃。亚茹你再喝上些糊糊,中午早早又饿了。我赶紧上去把地上埂子上的草都割得收掉,磨磨唧唧不赶紧收让人家觅的牛都吃掉。”
说到觅牛,昨中午和姥姥从地里回来时看到一头老黄牛倒倒在山坡上,蹄子被绳子绊住,脖子里的绳子也勒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小三轮车在河坝里走得“呼呼啦啦”,全是车轮滚过石头的声音,我大叫着希望姥姥停下,姥姥不停,叫我打电话给当村长的小舅。小舅很快就联系了牛的主人,那叔风风火火开着三轮车就来了,经过停在路边的我们时,喊了一声,“丫头,咋不把刔(jue二)拔开?”“牛好像撅死了!”我脑子里就只有这一个信息,若不能及时处理,牛真的就勒死了。“撅死咧?”他老远重复着我的话,车已消失在北方的河坝里。
晚饭时我心里还惦记着牛,询问牛的下落。小舅说,“你还做了件好事,牛中午还躺滴呢,下午就站起来了,木死掉。也就是发现得及时。”好歹是一个生灵。
“奶让我打电话的,我还想的自己扶牛去。”
“你奶对滴呢。牛不认识你你扶去,呐再把你一蹄子踢到坡底哈去,你再不要先进了医院了。人家再说个你多管闲事,有理都说不清,谁给你钱看病捏?万一你救去了,牛早勒死了,人家再赖给你勒死的,大戈壁滩上连个过路人都木有,谁看见滴呢?当当不停人家还叫你赔牛。在第一时间电话打给,他自己看去,又不是远滴很,快的话五分钟三分钟就到咧,死了活了都是他自己滴牛。”怎么这么像——好一场村中大戏?不过,当时看到牛不知死活,我心里急,只想着早救一点活着的可能性大一点,还没来得及想其他事。
“牛为什么会撅倒呢?”
“这个季节吃草吃滴牛都胖滴很,肚子圆滚滚。又是个草坡子,绳子再绊到后面两只蹄子上,牛一挣扎蹄子一滑,一个拨浪子跌过去,头朝下,肚子大,头轻肚子重,越急得绕开越往草坡子下滑些,刔松不开越绕得紧。牛又不是人一样,有手解开绳子捏。”
吃过了,姥爷要去城上拉柜子,“也不买啥吧?”
“啥都买咧,商店里的东西我都想要。光问滴个能买上来个啥?”姥姥愤愤道。
“再是把商店买上来你早骂滴不行咧。”人间清醒是姥爷。
刮起了风,刮一阵儿停一阵儿,正午的阳光也变得微弱且惨白。姥姥说天要凉下来了,我没有特别明显的感受。每天都穿得厚实,今天没有去地里干活,定定坐着就容易感觉凉,所以到正午也一直穿着厚外套没有脱,对温度变化没什么察觉。
小舅妈锤了一上午葵花,黑葵花籽儿在她身后堆成了小山堆。秋天里,农民的收获总是肉眼可见的。那我的收获呢?我并不是多么盼着有收获,我也并不多么着急,那一天总会来临的。可我让父母看不到什么,他们看不到什么。
“邦邦邦”“邦邦邦”四个人坐在院子里敲葵花,敲完了花葵花敲黑葵花。
姥姥把方圆一米的葵花头都翻得黑籽儿朝上,拿一个将近两米的掀把子,可劲儿锤捶捶,葵花籽就“哗哗哗”地涌了出来,落到地上,看起来怪滑稽。姥爷拿个四十厘米左右的正常木棒,一个葵花头一个葵花头地敲,全都将籽儿敲得干干净净,再远远地往地上一扔,棕褐色的空葵花头掉在一起成了一堆堆,像极了一堆堆蜂巢。小舅妈就敲,一直不停地敲,敲完一个再敲一个,仿佛永远敲不累。我从门外捡了个布满细毛的粗葵花杆,黄绿黄绿的,看着结实,敲了没十来个葵花头给敲断了去。
“我一个干活呐还不行?明天一个人干活去呢!”
“你一个人能干个活哦?一个人干活踭死了咋办?还不是喊这个喊那个捏,我不跟上还能行哈喽?”姥姥说话噎死个人,但毕竟俩儿是老伴儿了,没啥。
“不敲了,拉羊去捏。谁去捏?”啪啪打脸。
“我去。”转悠我喜欢!
轻纱般的云裹住了天空,整片芨芨草病怏怏地在斜阳里叹气。羊儿在河坝里,姥爷下了山坡,穿过高耸的芨芨丛,拉出来一只白白胖胖的羊儿,跟出两只小羊儿。姥爷一跛一拐地走着,羊儿就跟着他一跛一拐地走着。橙色的太阳朦朦胧胧,掺和在一片光彩里,今晚的夕阳像仙女的衣袖。天山又变成了蓝紫色,山尖带着橙色的光晕。天山的背后是天空,天空是一种淡泊的、宁静的的浅蓝,浅蓝上有长条状金粉色的云。姥爷牵着羊儿走进了一条小巷里,小巷两旁是泥土做的墙,小巷表面落了些金褐色的叶子,小巷里有一条多年未流水的石头沟,石头沟里杂草丛生。我被晚霞吸引住了脚步,橙红、绯红、紫红,在这样多的色彩映衬下,一条灰红巨龙盘曲着腾空而上。一辆白车从乡间小路经过,车窗透出七彩的虹色。“亚茹!”是小姨从哈密城里回来了,她在唤我的名字。大狗也“汪汪”吠起来,我不再讨厌它的叫声。
月亮渐趋圆了,月光清澈明亮,房间里尽是蜡烛吹灭后的味道,有稍微一点点刺鼻。今天没睡午觉,眼皮困得打架。晚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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