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缅因长毛小白猫,已经来姥姥家一个月了,暂且叫它小梨花。刚来时一只眼睛湖水蓝,一只眼睛玻璃绿,都跟宝石似的,着实好看。长大些了,它只是往那儿一坐,小模样就有种来自血脉的英气。李亚茹是喜欢的不得了,抱了两次小梨花,被丢丢看见了。第一次丢丢转身就跑到西门外去了,李亚茹追出去,它那小短腿跑得可快,追一步跑一截,头都不回。第二次它卧在原地半眯着眼一动不动。我将小梨花放下去,它跑去大门后边晒太阳,还是半眯着眼。就在一切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之时,忽然“哐啷”一声传来,是丢丢箭也似地蹿过去,拿肉垫拍小梨花,失误了,把大铁门都拍得“哐”一声响。
这娃从小自个儿长大的,没教过它分享,养成了一家独大的霸道性子。后来它就轮回追两只白猫,追得它们满院子蹿。也许它把这当解闷的游戏,但两只小白猫可是没命地逃,怕着呢。丢丢这跟谁学的?一年前多有一只小黑狗,就在老院里追丢丢,把它追到白杨树上去……
是啊,这胖头丢,以前都自个儿待在老院,不敢到新院来。现在它情绪稳定了很多,过得悠哉悠哉,哪儿都敢去,看谁都不怕,吃食也不挑,猫粮、面条、大豆……给啥吃啥。瞧这仨儿猫娃,我和姥姥还聊起了它第一次来老院时,小小一丢丢,冻得感冒了,奄奄的,姥姥说养不活。回城里时,我的日子过得拮据,家里只有一包十元的奶茶粉。每天濮些奶茶粉,就这么过了些日子。它长大些了,我吃什么它吃什么,好养活,没生病,好好长成胖头丢了。
姥爷开着三轮车回来了,眼睛瞟到了桌子上,“还给我单另开嘀小锅子噢?几个月前嘀?”就前个早上的汤饭。
姥姥,“十个月前嘀噢!”
“好嘀很,歪歪吃!”结果姥爷吃两口又“吸溜”起来,说牙疼得很。
我和姥爷准备去城上医院开药。姥姥里里外外收拾了碗筷,利利索索洗碗,“打吊针打上一瓶,消炎咧就不疼咧。”姥姥又自顾自说,年轻时牙疼,到李生才那里打了封闭针,牙就变黑了,一点点一点点掉光了,谁管她?
二十年前村里才通上电两三年,没有医生愿意来,只有一个李生才,常年给农人们看病。李亚茹童年时吃的糖丸的甜,打的屁股针的疼,还有一进门就能嗅到的消毒水味,都来自那家只有一个医生地小小诊所。后来李生才被调到了沁城乡上医院,再后来他年老退休了,我便再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了。
小红车行驶到了城上,我们看到马路中央一伙儿人在干活。
“把路中间嘀减速带撬掉咧?”
“撬掉咧好呀,车一走‘?’‘?’嘀!”
一个拿着撬棍干活的维族大哥接着说,“对嘀嗫莫有?”
姥爷赞成道,“对嘀嗫!”
“对嘀嗫就帮忙来么!”
这……
我和姥爷悄悄经过这路,溜进了医院。姥爷在窗口排队等候,我在长椅上坐着,直到听到拿药才过去。
医生,“医保卡给我一下。”
姥爷哆哆嗦嗦,又着急又笨拙地把医保卡从一摞卡里拿出来,递进窗口。
医生,“报销百分之八十,十四块六毛八。”
李亚茹,“我付微信吧?你扫我,还是?”
“你扫码。”
“我付吧!我付吧!”姥爷手忙脚乱拼不出个六毛八,在那边四舍五入地数,“十四块七毛钱……七毛!”
李亚茹把手机已付款页面给医生看。医生也安慰姥爷,“尽尽孝么!”
“这是我嘀孙女!教书嗫!”姥爷总是以教书这份工作为荣。
一路上白杨森森,绿意盎然,夏的茂盛依然留存。
回到家姥姥正在伙房里切菜,切了胡萝卜丁、青萝卜丁、洋芋丁、西红柿丁,五彩斑斓的各种菜丁,预备要做臊子面。李亚茹把各种药都给取了一顿的量,倒了一碗水,让姥爷赶紧喝。姥爷没打吊针,回来得早。 “睡中午觉要紧嘀很!”姥姥一边用力把冻肉切成薄片,一边不高兴地埋怨。吃药见效慢,老爷子后面又得受罪。
李亚茹昨个晚上摘的西红柿,在衣兜里装了两颗小的,渴时掏出来,掰开一颗塞嘴里,太解渴!每次遛弯转悠到小姨家,我眼睛里首先就只有菜园的西红柿。这西红柿绵软多汁,果肉成丝,亮晶晶的沙心明显,入口即化,酸甜适中,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特别好吃!一口气能连吃四五个。
姥姥看到桌上的罐头,“买个鱼罐头干啥嗫?”
李亚茹,“鱼罐头么,就上吃饭……”
坐在桌边拿着鱼罐头把玩的姥爷抢过李亚茹的话去,“给你吃,想嘀你莫有上城去,给你嘀一片心意!吃饱咧好骂我……”
“骂你啥咧?骂你张三李四王八蛋!”正在灶火边架火的姥姥气得狠狠把一棵粗柴火棒子搉断。
空气里飘荡了油烟的香味,姥爷翘个二郎腿悠闲地坐在裁板棚下的大床上抽烟。渐渐地,院里有臊子汤酸酸辣辣的香味,有柴火烧着的焦味……
吃饱了,姥姥计划着,“亚茹,给你妈打个电话,看那卖不卖西红柿。”
“我问哈,到小区里头卖去也行嗫。”但电话没打通,没得到个准信。
“喵呜,喵呜……”
“丢丢!”坐在裁板棚下的我吆喝了一声,这“喵呜”声便小了。
一会儿姥姥从老院里拿个镰刀进来,准备磨镰刀。“亚茹,你看去,老院子里有个大猫嗫。”
“不是丢丢?”李亚茹好奇地走过去,四处查看,发现一只白肚皮狸花猫的踪影,它很快跳墙跑了。她心里还怪高兴的,没瞧见丢丢和它为地盘之争吵嚷,莫不是是只母猫?丢丢也有伴儿啦?
“王老五家嘀猫,一老到苔子地上见嘀嗫。春天我见咧,那在草沟里头蹲嘀嗫,到现在,这会又来咧。王老五走咧哈密几年咧,莫人管,那自己找嘀吃嘀嗫。”
“苔子地上莫人下老鼠药么,聪明猫。”
“莫人去嘀地方,那就蹲去咧。”
“冬天在哪儿睡嗫?”
“可能到我们老院子库房里睡嘀嗫。”姥姥闲不住,磨镰刀割草,中午,热气还没有一点点从这大地上退去的意思,她便出发了。
李亚茹睡个午觉,一觉醒来太阳西斜……出去走走,看到小溪里的水总是不断地流,水流轻柔地冲刷着水底的石子。罗家的三轮经过,她打上车,跟上看羊去。过了柳树槽的地,上了戈壁,戈壁上大团大团的刺儿草有一米高。车子颠簸,左颠又颠,我可得抓紧了。废旧的水房里有一群糊得脏兮兮的小羊羔,罗家媳妇一将封门的木板子移开,这些小羊羔就拥挤着跑出来,直直往南边跑去,快要四散开来。
李亚茹急了,“羊娃跑掉溜!”
罗家媳妇不慌不忙,习以为常,“莫事,跑上吃草去咧。”确实,如她所言,这些小羊羔跑到南边的草场里去了,还有些落在后面的,从戈壁上的刺儿草里找小叶子吃。爱吃榆树叶子的小羊羔还是比较多,还有两只不去草场,做伴在戈壁上跑来跑去的小呆瓜。
废旧的水房边上有一方平地,四周钉了很多木头桩子,用铁丝网把木头桩子连结起来,形成隐形围墙,羊群晚上就住在那一方。深褐色羊粪蛋铺满了平地,远远看过去,像是仔细开垦好、平整好的土地。
戈壁上除了片状、块状、卵状的曜黑石子儿外,还有一丛小小的红砂。红色的米粒儿小花苞堆满了枝头,像一颗颗小巧玲珑的红宝石,比这花苞更小的鳞片状浅灰蓝绿色多肉叶密密地包裹着短圆柱形枝干。广阔的干旱地里,小小的生命在终日的沉默里独自美丽。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去了,只留下一团灿烂的金辉,让西北边的天山变成模糊的连绵色块,变成浅淡的粉紫色,给这一周临近平坦大地的天空镶上沉寂的粉色圆环。今天没有什么云,就连天山上也没有,天空是一种极度纯粹的蓝。
天色暗了,冷气袭人,我不在南边草场待了,往回去。有一只比较黏人的小羊羔就跑到我脚边来,贴着我的裤腿站着。我吃了一整颗西红柿,给它西红柿皮。它闻了闻,不吃。我往水房去,小羊羔“咩咩”叫着跟过来,有三只应和着它结群过来了。小羊羔还是“咩咩”,像是在可怜地呼唤羊妈妈。瘸腿的老羊应了一声,从草场里出来往北走,其他小羊羔都蹽着嘎子跟过来。一群小羊羔回来了,根本不用人引导的。有两只调皮的跳到三轮车的车斗里,跳到坐垫上,站得高高的。山羊羔,从小就有爬高上低的本领。
李亚茹心里孤独,在这放眼望去……望到天际都望不到人影的戈壁上,难免孤独。但她没有刻意去逃避,或者想方设法地去排解,她在尝试享受这种孤独——那只“咩咩”叫黏人的小羊羔跑到了蹲着的她的面前,用小脑袋挨了挨她的膝盖,绕着她转了一圈,挨了挨她的背,“哞哞……咩……”小可怜跑去不远处的草丛边了。没有见到人来关圈门,那群羊羔子又成群结队地跑了,不见了影子,只留下这只黏人的傻羊羔子。
胖乎乎的傻羊羔子不吃草,又跑过来我跟前,我便摸摸它头顶尖尖的小角、额头天然的卷刘海,摸一摸它暖融融的耳朵,它不喜欢人摸它的耳朵,便扭着脑袋走开了。
“咩……”
“咩……”“咩……”在傻羊羔子叫完后一声声的回应里,我转过旧水房,在木桩子羊圈门口发现了这群白花花的调皮小羊。
像碗一样扣下来的天整个变成了不均匀的蓝色,一种带着细颗粒黑雾的奇异的蓝。只有西边还维持着一种暗淡下来的橙。我的手指已经冻得冷冰冰了,罗刚依旧没有回来,小羊们依旧乖巧地守着圈门口等待着回家大军。
罗刚媳妇,“冷了就到房子里蹲一会。”
水房基地,除了放机器的房间,还有一间空屋,放了一张大床、两床被子和各种各样给羊治病的药,以及一盏太阳能灯。我独自在床上坐了会儿,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到可以捕捉到偶尔的羊叫声,远处的狗吠声,一只苍蝇断断续续的“嗡嗡”声,和忽然响起的微弱的蝉鸣声。带着那么一丝好奇,我想,晚上一个人住在这里,有这些小动物的声音伴着入睡,也不会太害怕。
手逐渐暖和起来,屋外传来人的喊话声,该是快回来了。
天黑黑了,罗刚圈好了羊群。我们坐上在黑乎乎的戈壁上顺着石子路颠簸来颠簸去的三轮车,空气里有阵阵湿冷的草木气息。
晚饭热在锅里,还没亮。吃了晚饭我出去转转,小舅家灯已经熄了。推大门进去,俩儿娃娃听到门响声跑了出来。龚晨晨,“这么晚咧,我想嘀谁来咧?我还以为狗一爪子把门刨开咧。”
龚贝,“天上好多星星,满天都是,在城里就看不见这么多。”
小舅妈在屋里喊,“十点半咧,你们两个赶紧进来睡来!衣服脱掉就不要出去咧!明天还要早起!你亚茹姐那睡到七八点嗫!”像是有什么眼红病。
我们站了会子,龚晨晨解释了一句,“我妈说这几天都早睡早起,不然开学不习惯。”站着站着,她偷偷跑去打开了大门,李亚茹冲过去拍她几下,只看到她尴尬又不怀好意的笑容。李亚茹气道,“到尕姨家转去咧!”2023.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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