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棉花似的一朵朵云把太阳遮住了,是个多云天。李亚茹进进出出提水浇花、浇菜、洒扫院子,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再适合干活不过了。原本半沟泥泞的天山水,这会儿清澈见底。不知何时恢复清澈的,但这无疑是个令人喜出望外的大好消息。提水提累了,我坐在沟沿边,随手捡起两片落叶扔进流水里。很快地,落叶随着湍急的水流消失不见了。能看到流水下一动不动的红砖绿石,这种儿时的乐趣也是久违的。
骑着小红车,我只顾着看云雾缭绕的天山,一没注意车滑到路基下了。一边高一边低,一边平坦一边陡峭,我将车停稳了,赶紧下来。一个人推不动。正好对面远远驶来了一辆三轮车,越来越近,停在不远处。还没等我开口,牛家媳妇已经过来帮着推车了,大救星!
小红车继续往下河去。
田地是一块一块的,在高低起伏的山坡上或山谷里。地埂上曲折蜿蜒的金白芦苇和芨芨,长满灰条根的紫红的苜蓿地,长势茂盛的碧绿青稞地,已经被翻新过的黄土地,麦地、葵花地、玉米地,这些田地的形状在秋天里最分明,以颜色区分,与连绵的黑山山脉一起勾勒出广阔、舒缓的线条。
以蔚蓝的线条装饰,秋的黑山脉镶了蓝色的亮边。
石头堆里的多肉紫红紫红,开紫红的小花,染鲜艳的颜色,它们是戈壁里的玫瑰。
人生没有多少愿,愿作闲云自在飘。云就是那样,没有形状,没有规则,漫无目的地从天山山脉蔓延而出,遮住了天空。这浓云倒是遮不全乎,左一小块右一小片的,蓝天都给露出来了。
姥姥吃了早饭就开始忙里忙外,进进出出,洗白菜、剁肉、和面,准备包饺子。才中午两点多,姥姥就催得姥爷上鸡场去。姥爷穿了个厚棉衣,开上小红车去鸡场了。
“一会子跑到裁板房嘀床上躺哈,一会子跑到沙发上躺哈,一会子又跑到外面棚底下嘀床上躺哈,躺过来躺过去,就不能干些活!不爱看!赶紧打发走掉!”姥姥还说,把西门锁了,东门顶住,我们俩儿悄悄蹲在裁板房里擀饺皮子,包饺子。李亚茹觉得姥姥有点小题大做,但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包了一小时,烧水,煮饺子,直到我俩儿肚子都吃得饱饱的,确实也没见人进来。安安静静,安静得只剩流水声。
十月的天气,暖阳,无风,在外面待着是挺好的。一旦狂风四起,乌云漫天,那就是冷的。下午,李亚茹从午休中冻醒。来裁板房时,姥姥在搉柴火,点一些烤火。我倒是不想出门去,只想好好在家里休息一天。
“夜个一天热老糟咧,把人就热嘀就。今天一哈子变天咧。”
屋外风呼呼的,沟里的流水也“哗哗”不停,姥姥说今年最后一次山水不要钱,沽冬水的,农民都浇美了。这两天我叫着姥姥去挖洋芋,挖萝卜,姥姥不去,说十一假期过完再去。挖上回来,小舅妈又叫娃娃装来了,挑三拣四,看得气得很,自己想吃她们就自己挖去。李亚茹闲来无事,在屋外转了一圈子,风大,跑去给龚晨晨讲卷子。小舅妈问我明天怎么回哈密,我顺便提了挖洋芋的事。
“咋不挖些洋芋、萝卜明天拿上?”
“你尕舅值班去咧么,明天回来咧再看。”
三两步跑回来,正好姥姥在东门口抱柴,瞧见了我从小舅妈家出来。姥姥抱着柴快快进屋了,直到放下柴才责问道,“你又跑到那嘀屋里干啥去嗫?见不得你。”姥姥又开始抱怨。这种人和人之间莫名其妙的猜忌,真的让人烦得要命。
“我给晨晨讲题去咧!”
“那又莫有叫你。”
“昨天叫嘀嗫,我累嘀很,不想讲咧,刚刚去给讲掉。”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久了,就是容易闭塞,看别人做什么事都不顺眼,和谁交流都妨碍。
“你爷咋不来咧?还不来……啥时候来嗫?把人就等嘀就。”
“六点咧,就快来咧。我爷不来你也一个人蹲哈,我爷来咧你们两个人蹲哈,都是个蹲么。”
“赶紧把饭下嘀吃掉,就收拾掉,莫事情咧。”姥姥开始架柴,把装面汤的铁锅搭在火炉上,火焰橙黄橙黄地乱飘,发出“呼呼”声。
听到车开过石子地“轰轰隆隆”的声音,是姥爷回来了。姥姥把中午剩的饺子倒进热汤里,拿漏勺翻了几翻,搭出来,把盘子端到小红桌上。回来坐在火炉旁等水开。
姥爷拿个装月饼的开面正方体空盒盒,“在这个里面倒些醋,放些油泼辣子,蘸上吃饺子刚刚好。亚茹,吃饺子来!”
“不吃,你先吃。”
姥爷几个饺子下肚,“今个下午莫胡跑噢?”
“冻嘀很。”
“人还想嘀再一回来也不知道亚茹朝哪儿跑掉咧?”
饭还没吃完,龚晨晨和龚贝抱着个废旧尿素袋子来了,“给我们装些窝葫芦,我们要吃嗫!”说着就要摘院墙上挂在葫芦秧上的葫芦了。姥爷赶紧追出去,“我给你装。”揭开菜地边一堆排列整齐的木板上的篷布,一个个给装橙黄橙黄的圆葫芦,装了半尿素袋子,龚贝背着回去了。龚晨晨拿个小塑料袋跑去西边大棚下装编不了辫子的小蒜骨独,装了一公斤些,笑嘻嘻又有些局促,“好了,就这些……”快步跑回家送去了。
姥爷和姥姥拉着篷布给菜地盖上,四周压上砖,防淋雨防冷冻。
“自己嘀孙子么,给咧给给去,拿上吃去。再莫人疼咧么。明天该又跑上挖洋芋去咧。那个娘们子,吃开咧多多吃,说开话咧说个不沾人气气子嘀话。”
新一锅饺子出锅了,这是我和姥姥中午包的最后三十个。龚晨晨送完蒜就回来了。李亚茹坐下吃了两个热饺子。“爷!”闻声望去,进来一个穿米色卫裤、黑色冲锋衣的大高个。李亚茹本来想叫“文文,”话没出口又疑惑道,“龚旭?”
“我是文文么。”
“都快开学咧,你咋又回来咧?”
“我和我爸吃席来咧。”
姥爷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王文吃饺子。姥姥腼腆道,“早上拔咧怪多些白菜嗫,一剁出来莫有多少喽。”
李亚茹,“这个头发跟龚旭怪像嘀,脸也圆哈咧。一哈子看去就一模一样咧。”
“我烫哈嘀头么,姐,你猜这个头发花咧多少钱?”
“二三百。”
“二百。这几天我都在饭馆端盘子,把钱都挣回来咧。”
“咋么算工资?按天算?”
“嗯,一天一百二。”
“那还行。”
“就最后一天上错菜咧,扣了三十。不过这几天我都莫回家,在同学家住嗫,那们家离餐馆近。”
姥姥问道,“就是嘀么,文文看去咋胖咧?”
“就是嘀,馆子里吃嘀好么。有大盘鸡,还有虾、火锅,天天吃嘀都不一样。”
姥姥就羡慕道,“回来娃连个吃头也莫有嘀,打工就好好吃去。冬天也去。”继而又想的龚贝也能打工去了。
王文接了个电话,零零碎碎说些,“你等哈,我接你去”之类的话,急匆匆出门去了。龚晨晨也赶紧跟上,别的不说,她爱凑热闹。满满一盘饺子就剩两个了。李亚茹总觉得姥爷没吃饱,就早上吃了些面,中午啥也没吃,晚上回来把剩的几个饺子腾掉。
“咋么办嗫?吃不上,活嘀就为咧这么些孙子么。口音也变掉咧,哎……”姥爷一声叹息。这些个在城里读书的娃娃,龚贝、王文,渐渐地都不说家乡土话了,只会说普通话。
姥姥就怨他,“就住掉个鸡圈里咧,咋不早些回来么?”
“本来四点就给水、喂食,啥活都干完咧。那们不回么,都得等到六点下班。我要是早些走咧,那们不高兴。”
“那就饿肚子去!把人等咧一下午!”
“明天我就说我有事情嗫,早些回。”
“明天娃娃子们都走掉咧,谁跟你抢嘀吃哟!你这么个马后炮。”
姥姥跟姥爷斗嘴,怨他不早点回来。刚跟我说时我还不以为意,现在忽然觉得有点温馨。李亚茹谈恋爱的时候不也是这种姿态么?人心里总是有个惦记。
吵完了,姥爷回想起刚刚王文接的电话,只听他跟女孩子打了电话,晕晕乎乎,“一个丫头子?”
“再不要胡思乱想,那王家姐!”李亚茹这回厉害了。
三说两说龚贝进来了,姥爷让龚贝吃,盘里仅剩的两个饺子姥爷也没吃上。
李亚茹征询姥姥的意见,“我和奶再包些,再煮上吃。”
“我不想架火咧!”姥姥可神气了,不想干就要休息着。
一伙啦人跑去客厅看电视了,李亚茹没去。收拾了碗筷,倒些热水将锅碗洗干净。这次回来一周,也没洗几次碗。再上班去了,所有的活都是姥姥的。姥姥一天忙里忙外,不管乐不乐意干活,这些活都得干,全年无休。李亚茹自己在家做饭的那两年才懂了家庭妇女的辛苦,既然懂得,必然得替姥姥分担一点。
姥爷不干家里活,就到处夸人。中午是,“亚茹提水嘀嗫,勤快嘀娃娃!”晚上是,“亚茹洗锅咧,今天表现很好!”
“你咋不看电视咧?还莫有开始么?”
“我看哈你一个人蹲在这个房子里急不急?干啥嘀嗫?”
“就快收拾完咧,我就过去咧。”一进客厅,李亚茹看见桌子上的半个甜瓜,赶紧吃掉去呢。“嗯……甜瓜搁咧一天酸掉咧,赶紧吃掉!”
姥爷,“酸掉咧就少搁些醋。”吃着吃着又想起来辣皮子,“让你奶不要往那么高嘀棚上晾,收去不好收!”
姥姥急得去收西棚上晾的红辣皮子,已经跑出去把簸箕拿到了手里。李亚茹赶紧抢过来,“再不要上去!棚上搭嘀乱七八糟嘀木板子,钉子都在上头嗫。天黑咧,人眼睛都麻嘀嗫,再看不见踩到脚上咋办嗫?赶紧不要拿咧。”
“再下到雨里头,你爷还不着实叨叨!”
“我不叨叨咧,不要上棚咧,黑咕隆咚再跌哈来,半夜三更到哪个医院看去嗫?人还莫有那么些红辣皮子重要咧?”
姥姥才进门去了,我赶紧把簸箕放回去。
天黑了,风就停了,但天地黑成一团。夜深时,天上出现几颗星子,不会下雨了。晚安,哗哗的流水,晚安,深夜的星子。再会,天山下的小村庄。
早晨被电视声吵醒的,姥姥、姥爷六点过些便起来了,望电视。迷糊里我醒来又睡过去,再次醒都七点十分了。
东方亮起来了,整个天空还没有完全褪去夜的黑灰,正当空有半轮亮晶晶的月。四面八方的公鸡啼鸣,一声声振奋人心,空气清冷,未经炊烟的晕染,只有草木和露珠的味道。好快乐,一种自然而然想要感叹而出的快乐,没有刻意的笑,不管如何的神态,只是一种单纯的——这一切都真美好啊!
呆在村里的这几天,李亚茹慢慢放弃时时要有仪式感的样子,发现松弛感才能出真滋味。
等啊等,小村庄里暂时还没有见到太阳的踪迹,天山顶已经粉红着亮起来了。
丢丢不知从哪里来的,在院子中央伸懒腰。李亚茹赶紧抱住它,把交代过无数遍的事再交代一遍。
姥爷就穿个棉衣在院子里晃悠,一会子在门口观望,一会子进屋来,“班车来得咧,来得咧。”一会儿又打个电话,“那说嘀看羊去咧,看完就来咧。”从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我等嘀亚茹坐上车咧再喂鸡去。过给两天,又念想去咧,亚茹来?亚茹来?”
姥姥已经把炉子里的火架着了,我们坐在火炉边烤烤火。我倒了一碗开水泡锅盔吃。金橙的阳光遍布了大地,在李亚茹把最后一口锅盔吃完时,车在门口打喇叭。
车行驶过场,两个农人在装葵花头;车行驶过小城,两个工人在铺地砖。在李亚茹以前还不知道的睡梦里,多少勤劳的人早也起来劳作了啊——披着一天里最早的阳光。
城上有人上车,带东西还了得,一尿素袋子葫芦,一饲料袋子土豆,两个登山包一个纸箱子。这些是俩儿人的行李件,跟搬家似的,这一堆起,把车门也堵得差不多了。也就农村人实在,搁城里哪儿,可都得计件收费了。后来上车的人,一袋子皮牙子,一箱香梨,一筐鸡蛋,一筐西红柿……
这些事情要是换做我都麻烦死了,但是司机师傅既帮忙提行李,又帮忙摆行李。行李太多,进出的人没处落脚,踩着车边的位置上下,张贺就赶紧把位置拍打干净。靠近车门的人够不到门,每次有人上下张贺都从司机的位置下来,跑到门边开关门。这些看似反复、平常、简单无聊甚至让人恼火的小事,他认认真真地干着,并甘之如饴。这时候李亚茹才发现,她一直嗤之以鼻的简单事,有人干得很开心。坚守着平凡的岗位,长期耐心地为最普通甚至笨拙的人服务,是一件难事,也是一件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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