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说电视里老师都留下学生辅导,甚至跑到学生家里去给学生辅导,为了学生牺牲个人休息时间。
李亚茹说这完全不合规,学生出了安全问题,家长一告一个准。老师也有自己的生活,在职责范围内履职便可。
我们什么都说不到一起去了,他们变得越来越闭塞,变得不愿意理解人。但凡有个人来,都好像要抢走他们累计了很久的财物似的,分明不愿意给,走时又把什么农产品都给装上,万分矛盾。他们几乎不与外界接触,唯一的消息来源是电视,时不时去村上学习。但变得十分小心,思考问题越来越只往一个小的方面去。村上说少喝可乐等多糖饮品,到他们这里就成了不能喝可乐,年轻人也不要喝。姥姥分明牙疼,李亚茹往银行卡里打了八百元,说再加上些,去市里镶个牙去。姥姥宁愿每天地喊牙疼,牙疼得吃不了饭,尝不了调料,每天一醒来就喝消炎药,都不愿意去看牙。李亚茹给姥姥说治标不治本,她说疼得掉了就行了。受罪的还不是她自己?后辈劝去不听。姥爷好像听力也不好了,他总是重复地问同一个问题,这叫本就焦虑的李亚茹烦躁起来。
煮了羊肉,谁都不吃,两个老人看着李亚茹一个人吃。本来一人吃上点挺好的,她也不差这一点,但怎么都劝不动他们。她吃完了,但这无疑让她觉得姥姥、姥爷多么拮据,而她成了一个自私的人。
平常包饺子也是,姥姥、姥爷等着,等所有人都吃完了再吃。姥姥要做饭,要最后吃饭,如果没有了就不吃了,这些都是女人该做的,这是刻在姥姥骨子里的观念。姥姥甚至说龚贝读完高中就不要读了,出去打工去,小舅一个人挣钱也不容易。龚贝成绩还不错,为什么读完高中就不读?若是成绩不好也罢了,可姥姥说这话就不是过分溺爱自己的儿子吗?小舅自己养的孩子,就不该好好养吗?姥姥就说养一辈子吗?能打工了就打工去,该娃娃养老子咧,你妈五年级就做饭嘀嗫。时代不同了,可她还要用几十年前的观念来捆绑现在的孩子。
这次回去,似乎什么都不顺利。姥姥、姥爷打算养老不干活了,就开始找事,虽不是一直找,但偶尔一句凶神恶煞的管教也叫李亚茹很难受。姥姥明明看她不顺眼又要劝她多留几天,她实在不明白姥姥为何如此?姥姥变成了另一个母亲,爱找毛病,爱打击人。又说,“你没有耐心怎么当老师?”又说,“雪怎么踩到你小姨家房子里?我的鞋上一点雪都没有,你就有。”在外面雪地里走,怎么能保证鞋子不粘上雪?让李亚茹问话,李亚茹电话一时没打通,姥姥就急得要发疯,说什么说话就利索说,不要扭扭捏捏……(她小时候也许是内向得厉害,但现在已经好多了。而姥姥却拿她以前的缺点刺痛她)走路的时候又说她头低着咋咧?走得那么慢,头抬起来走!
她想走,并且永远也不会想回来。
她对这个地方没有丝毫的留恋了。
她都跟姥姥说过不要问也不要管了,她想说的她自然会说,她不想说的就不要再提。她的沉默和不解释,让姥姥因此愈发地肆无忌惮,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说,什么都要批评,她干什么姥姥都看不顺眼,都要乱发一通脾气。除了大舅,这世界上都没有什么姥姥能看得顺眼的,又暴躁又挑剔。姥姥都不愿意过年去别人家吃点东西,又何必勉强别人非得遵循她的意愿?
有时候李亚茹苦于自己在情绪激动时的用词为何那般决绝和不留余地,为何会全然不顾地对别人造成伤害。每一次回来,每一次和家人沟通,他们胡乱地用词,用一些贬低性的词汇,是一遍又一遍的精神伤害和刺痛,是无法摆脱的根源性巩固。
妈说姥爷养鸡的钱发了,三个月有一万二,他和姥姥的养老金一年有六七千。这个话题打破了李亚茹的沉思。
“也够花了么,就是舍不得花。”
“交水电费,买煤。”
“再是年年有个养鸡嘀活干上也行嗫。”
“养嘀都赔掉咧,明年再养不养还不一定。”龚玲倒了一杯杏仁露,“我爱喝的露露杏仁露,我害怕人来咧喝,藏到卧室床旁边。被你爸发现咧,那说再碰嘀倒掉,满地都是咧。我拿起来一看,莫有打开么还。”
“梦梦买哈嘀那个年糕咋吃嗫?”
“你再问我来?你把抖音打开搜哈么!”
新年团聚时。华韧那一辈的人聚在一起,又谈起从前来——
“小柱子,那是我嘀邻居么。喝便宜的二锅头,喝嘀洋洋干干。就说刘丽萍爱说嘀很,女嘀一个人上地,总有干不上嘀活。叫个那去,那晕晕跟跟,十个女嘀有十一个也骂嗫么。”
“就说小柱子那喝嘀喝嘀把地里打嘀农药‘咕咚咕咚’往嘴里灌,赶紧叫刘丽萍去。那说,‘谁知道那个驴锤子那哪里钻嘀嗫?不是和你说嘀煮上吃羊头去么?’天下毛毛雨嗫,人急嘀干活去嗫。一听,羊头也吃不成。”敢情,人命关天,他脑子里只有吃羊头。“那年我种嘀啥,一百亩地葵花,一百亩地苞米,一百亩嘀麦子,要是葵花和麦子莫有洪水拉掉,我能存二百万。老天爷欠哈我太多咧!哎,再不冲掉,人还在那个山沟里着实吃苦嘀嗫。”
“水下来咧,那哈‘哼哧哼哧’河坝里跑嘀嗫,白猪、黑猪、花猪,羊和牛都淹死咧,猪活哈咧。”
“啥都莫有咧,那抱嘀个鱼。房子和人、地都拉走了,嚎嘀嚎,哭嘀哭,气嘀气,那还有心情捡个鱼。”
“我为啥拿那个鱼嗫?我想嘀我们出去咧,吃啥嗫?莫有东西了,把鱼烤上吃,也是个救命嘀。谁知道,解放军来咧。”
“一哈电线杆拉到,满天都是电线,亚蓉嘀爷跳摇摆舞嘀嗫,躲电线嘀嗫,活哈咧。”六年了,见到故人,往事历历在目。有些人总还是能再见的,有些人却再也不回来了。
“我现在莫有钱,我活哈嘀嗫,身体健康,就是最好。做生意也辛苦嗫,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干保安就清闲,坐哈挣钱,睡哈挣钱,谁知道还有这么轻松挣钱嘀活嗫?”
“小柱子是个好人,钱挣嘀楼房也买上咧,有了病看病实在莫有钱,楼房买上又耽误咧两年,喝咧农药走掉咧。他实在不应该喝那一口,现在媳妇子成咧别人嘀咧,房子也给给别人住上。那嘀丫头婷婷也开火锅店挣上钱咧,小柱子啥福也莫有享上。”
“梦蛋说嘀,第一个再是个儿子再莫有那,你还到这缓嘀?你赶紧出去给那挣钱去吧。”龚玲就笑得不行,“铁园子以前也就喝些啤酒。现在喝嘀净是女婿娃子孝敬哈嘀好酒咧。”
“要和邻居搞好关系嗫,人和人要来往嗫。活嘀时候知道嗫,死嘀时候谁知道?白山那个丁泡牛,我们小姨子和那好。几袋子胡萝卜拿不动,喊丁泡牛去咧。一进门,那躺嘀地哈,手里筷子也掉咧。小姨子叫嘀那不醒,吓嘀跑掉了。到村上叫人去,给医院打电话。赶乡上医生来,一检查,死掉咧。那干活利索,小姨子把那叫上到处骗工去嗫。要不是我们小姨子发现,可能三五天到房子里都莫人知道。丁老汉嚎嘀就,就养咧那一个儿子。”
今年春节政府也送来了慰问品米、面、油,加上单位发的粮食,不愁吃了。
我们仨儿逛完超市回来,家里门开着,找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桌子上碗筷摆得乱七八糟,地上也是乱糟糟的烟灰。
“这个勺子,那咋门都不锁,就跑掉咧?”
“跟上那些人缠去咧。”
李铁园一会儿儿摸回来了,龚玲和李亚茹都再没提怎么不锁门跑出去的事儿。李铁园喝醉了,上完卫生间,开着门一直用纸擦地,擦完了三张,又要了一张。“我要擦勾子,这是你姐嘀勾子。屎擦不干净咧,赶紧擦。梦梦!梦梦!”
“这是我姐嘀勾子?”
“你姐嘀勾子,”李铁园头低到□□里,两只手反复擦地砖,“擦干净!”
李梦茹开始用手机拍他,再问他,他悄悄不说了。擦了阵子,没人管,把纸扔进垃圾桶里。
“老婆子,你给谁打电话嗫?”华韧又追到厨房去,对着正在洗碗的林素用肩膀一夯一夯。
李梦茹把他拉出来,李铁园硬托着拖着李梦茹顺着地板砖滑到茶几边。两只眼睛直盯着桌子上切成片的西瓜冒金光,“我吃一片片。”他扒拉开边上薄的一片,挑出中间厚厚的一片果肉,“我要选一个好嘀吃。”
“还知道吃好嘀嗫!”李梦茹爬起来。
李铁园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就开始骂人了,又骂龚玲,要打她一顿捶,又骂李梦茹,为啥今年结婚,不能明年后年么?驴日嘀,又骂胡家人,说不是个好东西。龚玲钻进厨房,锁上厨房的门,李梦茹钻进卧室也不出来,没人理他了。
直到吃完饭——
“老婆子!”李铁园叫龚玲,龚玲只顾着往桌子上端切好的菜,准备煮火锅,不搭理他。李铁园眼巴巴看着,躺在沙发上自言自语,“这个老家伙为这个家付出一切。”
我们仨儿吃,没人管他。他一会儿平躺着一会儿侧躺着,眼珠子东转转西转转,观望了一会儿,自己跑去厨房拿筷子,搬个小凳子坐下来,夹了一片菜,笑盈盈,“我还以为啥好吃头嗫?”仿若刚才什么话都没有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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