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的天空灰白间杂,像一个颜色亮白但沾了些灰色墨痕的大锅盖。天山的影子铺在天际,像一抹被淘洗过的油彩。整个城市像是装在一个快要被蒸干的蒸锅里,不仅干热,而且有点闷。
我买了三杯蜜桃四季春,一个十公斤的大西瓜和一个甜蜜蜜的哈密瓜准备回姥姥家去。在班车里睡着了,耳朵里听着音乐,身上直冒虚汗。
我什么都不盼,好像到哪里都一样,都是无聊的生活,让人不想下笔。那种几个字就能戳人心坎的笔力,我差得十万八千里。继续写下去?我没有刚刚开始写作时候的激情和动力,没有什么情绪,甚至一直什么都不想做,就睡觉,也让人觉得痛苦。那还有什么好写的啊?窗外的风景,除了永远像一条匍匐在地上的带鱼似的横贯东西的蓝色山脉,就是山脉下由无穷无尽的黑色碎石子组成的戈壁滩,这灰黑的戈壁几乎寸草不生。强烈的阳光日复一日,强劲的大风天复一天,石块这都晒成了吹成了酥脆饼干,用手一捏即碎。必定是能找到这种石块的,不用想。这个可恶的戈壁滩,让我进得来出不去,多年孤寂地困在这里,没什么好赞美的。
我便又睡了过去。迷糊里醒来,伸长了手臂搭在书包上,仿佛每次睡醒都要伸一伸它的小爪子,直至完全露出尖指甲的丢丢猫。虽然睡得不舒服,但我放松的跟在自己家里似的,到后来都睡得腿疼、屁股疼、脖子也疼。
到乡上便醒了,糊糊涂涂里,司机师傅问,“白山有谁下?”听到“白山”二字,应激性地,我立马从座位上弹起来,提上瓜就准备下。但是打不开车门,我又放下瓜,腾出手,将车门推到底,进出两趟,将东西都放在了马路边上。
看着这个跟我苦大仇深的闷西瓜,被撂在路边上的我犯了难,我怎么提回去?不想什么,就是干。提了几十米,实在勒得手疼,放下。一会儿朝北刮,一会儿朝西刮的风,吹得人被汗渍浸湿的皮肤舒舒爽爽,这可真不错。
我把甜瓜硬塞进书包里,把那把为了吓唬丢丢打到地板砖打得最下面一截把子缩不进去的伞硬戳进书包里,背好。两个胳膊用力将大西瓜抱起来,一只手提着三杯蜜桃四季春茶。
踩过坑坑洼洼的石子儿地,我想,这瓜要是掉地上,不用搬了,可以立马开吃。不不,再坚持一下,这摔坏了,吃不完,一个冰箱怕都塞不下,妥妥的浪费。
像背个沉重的龟壳又抱个易碎的石头似的,一步一挪,我终于艰难地走到了门口。西门锁得紧紧的,我绕到东门去。第一个注意到我的是大黄狗,它“汪汪”叫起来,吓得我也赶忙叫它两声。
东门开着,老院子的大门也敞着。延东门进去,门口站着的是一只狸花小猫,看样子刚刚满月。上次来时,怕丢丢的那只小白猫,没有小时候活泼了,瘦弱了不少,只静静地卧在一口盛满水的大锅边的草丛里,对我不理不睬。
我将大西瓜卸在了彩板房前的床铺上,把书包放在小卧室里,把两杯蜜桃四季春茶放在冰箱里。到处转转。
小菜园里的菜长出来了,西葫芦叶子长得最茂盛,辣椒、茄子、西红柿的苗儿不大不小,稀稀拉拉。就驻足的这一小会儿,小狸花竟不知何时悄悄溜到了我脚边,卧在了我的鞋子上。它轻轻的、小小的,就像一朵一捏就会没了的小棉花糖。
我进到屋里,将东西都放下。电话铃响了,是快递。“我回不去,麻烦给我放个三四天。”“三天内不拿,就送回去!”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因这一句话,我心情低落起来。我坐在床边开始给手机充电,顺便翻翻短视频。我身边的空气又无聊孤寂起来。
听到大门“嘭嘭”响,我想是风吹的。“来人咧么?谁来咧?”是姥爷的声音。不慌不忙看完手里的视屏,我放下手机,打开小卧室的门出去。正看到往对面房子去,弓着身子寻人的姥爷。没瞧见人,一转身忽然看到个高晃晃的我。
我也看到姥爷,我只觉得姥爷看起来有点陌生。他穿一件灰扑扑的白体恤,一条灰土土的黑裤子,一条褐色的被磨损的有些毛茸茸的旧皮带把松紧已经坏掉的裤子勒起来,勒得高高低低,那高出来的部分,像大中午被晒蔫儿了的苞米叶子。一双底子用胶皮订起来的黑色布鞋,布面儿里钻满了土。他的手臂被晒得黝黑,头还是大头,头发还是全白,脸蛋也还是红脸蛋。这个老头就是姥爷。
“你饿不饿?锅里头有臊子汤嗫,赶紧喝去。”这是姥爷见了我第一句说的话。
“才六点,不饿,中午吃咧么,晚上再吃。”
姥爷回来换靴子,换了去给老院的小菜园浇水。
我跟过去,老院水泥地缝儿里长了一大朵草,踩起来软软的,还有点反弹劲儿。
姥姥正在用锨扛土,脸被风吹得红红的。小小的她站在一面颓圮的泥墙前,显得有些低矮而苍老。见了李亚茹,姥姥便说道,“沙发上有杏子嗫,冰箱里有西瓜嗫。饿咧就拿上吃去。”人根本的,就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活。能快乐地吃饱肚子又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老院里的大黄狗被拴在了门外空地的拖拉机斗子旁边,这回兔子窝边没有狗,我便敢进去看兔子了。草都堆到一只大白兔子的脸上了,小白兔们围过来吃。我用手指戳了戳它的皮肤,它颤巍巍的,一动不动。“这个大白兔子病哈咧么?咋不动弹。”
“笼子小嘀很,动弹不动么。”
这……
“你咋买咧那么大嘀个西瓜撒?”
“噢,我还拿咧个甜瓜,熟嘀莂口子咧,甜嘀很,赶紧吃到去,不然放到明天坏掉咧。”说着我跑去新房子里拿。
这会子东门的大黄狗见了我,两只大眼睛耷拉着,一声不吭。它懒得喊我。
姥姥也浇水回来,一进门,两个小猫就跟着她并排跑,颠颠颠的。
姥爷叫我把瓜放在菜园旁的一个大理石板上。走近了看,这板是用一大块碎了一半的白色大理石地板砖和另外一小块拼成的。到底大块占了桌面的整部分,可以三面坐人,不影响使用。底部由十来个空心砖支起来,不高不低,正好成个小桌子。
姥爷把塑料袋里的甜瓜拿出来,把几个黄桃、几颗杏子都摆在桌面上,将塑料袋甩在了一旁的泥土里。“酸□□啥时候打开咧嘀撒?糊到瓜上溜。”
“打开莫有喝么,应该还好嘀嗫。”
“你奶爱喝嘀很,给给喝去。”
姥姥回来才喝了两口水,就又急匆匆出门看水去了。
“亚茹子九月份工作去喽,回不来咧,就把我和你奶忘掉喽。”
“放假咧就回来咧么,过年得能回来吧。斌斌和梦梦就是莫有长假期咧,我应该还有。”
李亚茹和姥爷吃了些甜瓜,还剩下大半个。姥爷分明没吃几口,起来跑掉了,“看水去嗫,留给你奶吃。”这么多……我奶也吃不完呀……
风“轰轰隆隆”,像一只无形的大怪兽,似要把这个手无寸铁的小村庄给吞没了。
“赶紧把饭热上,吃完咧浇水去嗫。”过了会子,我正给姥姥切瓜,急急忙忙走进来的是小舅。
“吃瓜来。”
“你咋来咧?咋么来嘀?”
“坐嘀班车。”
“亚茹现在是老师咧。”姥爷就骄傲道。
“考上咧?”小舅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看着我,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考上咧?”一副听了两年娃在在考试,在考试……永远在考试,忽然改了个话说,根本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咋咧?这么激动一哈子,只要报名参加考试不就能考上么?”
“考到哪儿咧?”
“乌市。”
“咋莫在哈密啥?那傍个有个啥好嘀,回家去回不上。”
“出门买个饭去方便么,好吃嘀多。”
“哈密还莫有吃嘀咧?”
“我们家楼底哈就有个牛肉面么,一天三顿牛肉面?”
小舅说着切了一牙甜瓜,吃完了,跑去彩板房里。
姥爷不知何时又出去看水,绕了一圈回来,瞧大家都吃了,才又坐在小桌子旁,把那剩下的开了缝儿的一起吃了个精光。
天上的乌云一团一团,大风忽的就停了。
姥姥站在灶火旁喊,“赶紧饭端上舀汤来!汤热咧。”
李亚茹端了一碗面条进彩板房,加了油泼辣椒和醋,正准备端出去院里吃,坐在桌子旁“呼噜呼噜”吃饭的小舅说了句,“到这吃,出去苍蝇飞到碗里咧。”
“欧呦,苍蝇它还活活嘀飞进来烫死?”
到底院里菜地旁的小桌,亮堂又凉快。这时候姥爷坐在小桌子旁,右手拿筷子,左手拿个大苍蝇拍子,就他会成精。
没过几分钟,李亚茹,“哎,饭把人吃嘀热嘀,哪儿有水嗫?倒些喝。”
姥姥,“房子里尕桌桌上。亚茹,你倒上水咧,把黄桃拿进来,等等给尕丫送给一个吃去。”
“西瓜送给一牙子吃么。”
“那们家西瓜就满地都是嘀。”
我用喝完四季春茶的塑料杯接了些水出来,姥爷就乐呵呵,“那还自己把上次那个杯杯子找见咧。”
“哎,这是我新买哈嘀么。我还买了两大杯子四季春茶,给尕姨一杯,剩哈一杯,你和我奶晚上看电视嘀时候喝掉去。”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说着,听见西门有电动车刹车的声音,是小姨将电动车停在了门口。我和姥爷过去时,看到小姨车上放着一大桶水。没来得及多想,我赶紧进去了彩板房,从冰箱里拿了一杯四季春茶给小姨。
“哎呦,又买嘀这个干啥嗫?雪雪那就爱买嘀很,一杯子十二块钱嗫,喝不完,半杯子都倒到。”
“莫有十二块钱,六块钱。今天就赶紧喝掉,不然明天喝不成咧。”
“你赶紧自己拿上喝去,村里头又买去买不上。”
“我买咧三杯子嗫。”说着我将茶放在小姨面前的桌子上,去院里继续吃饭去了。饭没吃两口,“诶?爷,小姨家还没来水么?不是说冬天水管子冻住咧么。”
“这一排子房子,水都停到咧,尕舅家也莫自来水。”
“那咋么吃水?井里挑嘀吃嘀嗫?”
“呐不挑,打游击嘀嗫。”这家吃顿饭,那家吃顿饭,顺便连水一起喝了。
“辣面子放多咧,辣嘀很,吃不到咧。给狗娃子吃去吧?”我小声道。
“倒给狗去?”姥爷应和道,显得有点兴奋,像是一个吃不完饭怕被家长发现的小孩终于想到了一个销毁证据的好主意。
我端去给大黄狗,它远远地看见吃的,眼巴巴望着。我靠近了,它躲到饭盆后面去,摇着尾巴,竖起两只前蹄子,不停地示好。等我安全将饭倒进饭盆里,走远了有一米,它才迫不及待地将头钻进饭盆里大快朵颐。
回来时姥爷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大盆子出来,试图往他的饭盆上扣,“我也吃不到咧,搁个大盆子扣到这儿扣哈,明天咧吃。”
“我就说这么一大盆子多嘀很哩,奶那就再舀一勺子,再舀一勺子,就怕把你给饿哈咧。”
一会子小姨出来了,正拿着那杯茶喝,“好喝嘀嗫,那还放嘀果冻、果肉咧。”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呐通知嘀让防洪嘀嗫,漮嘀啥求样子。”过了一会子,“我把这个饮料放到哪里去嗫?拿回去放到冰箱里。九点还跳舞去嗫。”
“一年四季就跳舞嘀嗫。”
“我是演员,嘿嘿,村上那些莫有我带,啥动作都耍不上。”
“亚茹会跳咧,跟上教去。”姥爷就凑热闹。
“我不会教么。”
我就看着小姨出了西门的背影,她穿一件印着荷花的白色外套,戴了花袖套。脚上是一双小皮鞋。倒是她漂漂亮亮的。
电话铃响了,姥爷跑进去接起来,是妈。姥爷,“你这两天干啥嘀嗫?”
“卖苞米嘀嗫,卖了一千块钱。这几天挣嘀还行嗫,平常卖菜就卖个几百块钱。”
“我嘀一盒子红河烟,噢。亚茹在我们家嗫。”
“你再不要哄人咧。那跑到哪儿去咧,活咧死咧,从来都莫人知道。”
“就是嘀么,下午六点来嘀。亚茹子,说个话给你妈。”
李亚茹,“噢。”
“听哈咧莫有?我莫有哄你吧?”
“亚茹这次回去拿嘀啥?”
“买了一个十几公斤嘀抱不动嘀瓜。”这就夸张上了。
乌云布满天空,一天了,也不见日光,也不见傍晚的彩霞,只见天色慢慢暗起来。小猫们变得愈发活泼,跟着人跑来跑去,在院落里窜来窜去,两个小身影儿,给这偌大的院落添了好些热闹气儿。
逐渐黑夜就来了。
晚安,遍布天空但形状委婉、多样而灵动的美丽阴云。202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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