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了两天,李亚茹终于在墙上见到了一个个小树叶清晰的影子。万里流云在疏散,清晨的太阳金光闪闪,映得馒头花紫红紫红。
老人家睡不住,六点半便起了。我一个年轻人,七点起的。散步回来,姥爷已经拾掇完了羊圈里的干草,把葫芦秧扯给绵阳。我只见一棵被撂在羊圈里无人问津的绿茸茸的葫芦秧,好久也没见有绵羊青睐。院里姥姥在烧火,灶火上的煮锅里弥散出小米汤的浓香。
姥爷,“面包吃不吃?”
李亚茹,“啥时候嘀面包?干棒棒子咧。”
“三个月前嘀。”
“三天都过期到,不能吃咧。”
姥姥,“你再不要听他胡诌,还三个月!”
姥爷就掰了一块,泡进米汤里,硬咬了一口,“哎,能吃嗫。军娃子拿回来嘀么,甜兮兮嘀,望都莫人望,干掉咧。”
“弄个风干馍馍吃去也行嗫么,这个等等泡给狗娃子吃去。”
饭后我和姥姥去对葫芦花。路上经过王家爷门口,门口边上两大丛草,这种草打我读一年级时就长在这里。二十年过去了,草垛没长得更圆更大,但也没有被这狂风丽日给吹死晒死。白枝绿叶,雪色的花瓣,金黄花蕊,花落了后结一个绿色圆果,圆果周遭生出浓密的须子,这须子有三厘米长,可比苞米须子结实得多了。摘几根,连枝带回去,插在花瓶里也别有风味。
有四个戴蓝帽子穿制服的工人,随着吊车准备栽电线杆。最近几年村里动工也挺多。不像我一整个童年时期,在村里几乎都没有见过什么外来人员。
“这是电线杆还是网线杆?”
“电线杆。”
“和原来的电线杆有什么区别吗?”
“这是三相的,原来是两相的。两相的照明、看电视行呢,像空调、电暖这种大功率电器就用不了了。”
问了句话的功夫,姥姥早走远了。
我追上去,被脚下排了长长的队的蚂蚁吸引住。停下来,我又瞧见一只小山羊站在石头堆上够柳叶吃,羊妈妈远远地焦急地“咩咩”唤它,被绳子禁锢在草地上十平米范围内的缘故,羊妈妈过不去。五十米外的小山羊一边一遍遍“咩咩”应和,一边又和小黑羊一起卧在石头堆上,怎么也玩不够,不愿下去。
水沟边的蔓茎蝇子草开出密密麻麻的雪白小花,每片花瓣边缘都有个缺口,但五个花瓣组合在一起就极其可爱了。
趁我看花的功夫,姥姥已经利利落落连根带果实地拔了十来个青萝卜,一大抱子。
“这么多?”
“长咧薹子咧,不能吃咧,喂兔子。”
姥姥把葫芦秧都朝一个方向摆正,把横秧都掐断,采下黄橙橙的公葫芦花拿去授粉。姥姥、姥爷没种粮食作物,就经营着两块菜地,菜地里不管哪种蔬菜苗,都长势旺盛,一片欣欣向荣貌。
麻雀们在高大的榆树丛、低矮的草丛或者不高不矮的葵花丛里欢鸣,你一句我一句,“唧唧喳喳”,永远在将欢乐传递。
地埂边的老杏树上果实累累,压得枝头都快要沉下来。杏子绿油油,圆滚滚,但这种又酸又涩又苦的毛杏子,没有人愿意青青就吃了。等熟落了,想是来吃的人也少。倒是可以捡拾回去,晾成杏干,送给城里的亲朋好友们泡水喝。
沟里的湿土地上有些野生的薄荷。但当地人并不喜食薄荷,更不会拿来泡水喝。所以薄荷草能长得高高大大,和青草一起收割了,就拿去喂了羊。
刚刚栽电线杆的一个脸晒得黝黑的工人跑过来 ,“你们前面撂到地埂子上嘀萝卜我以为不要了,就拿走了。”
“我奶拔哈嘀萝卜么。”我看着那工人,答应了一句,将话递给姥姥。毕竟是姥姥辛苦经营的菜地,决定权也在姥姥。
“薹掉了,拿咧拿去。”姥姥嘟嘟哝哝,正背对着蓝制服的工人在拾掇豇豆秧,没闲住。
“地埂子上嘀萝卜我拿走咧!”工人没听到,便又重复了一遍。
我站在原地,和他面对面,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小声嘟哝了一句,“喂兔子嘀。”姥姥一直干自己手里的活,也不搭理人家。那人见状,又站了几秒钟,转身快步走了。打工人到村里来,也买不着菜,怪可怜的。
“奶,那走掉咧。你也不和那说话。”
“我就说拿咧拿去么。”要是把在家里吼姥爷的那个五雷轰顶的声音拿出来,人家站在五六米外保管听得见。
新发的小白菜苗儿,一簇簇的,还只生出两个柔嫩的瓣儿。这瓣儿上躲着两只晒太阳的蝽,白色的肚皮,两条黑色的胡须,黑色的壳上像是用细细的橙色、白色勾线笔勾出了整齐而规则的图案。这图案里有三角形、扇形、梯形。别看模样小,整个蝽也不到半平方厘米,但背上的花纹可精致。我用手指拨弄一下它,它迟钝,掉在了地上,又缓缓顺着小白菜叶茎爬到了圆圆的叶片上。
姥姥提个大铁桶,往里装了萝卜缨子和草,赶着往回走。路上遇到丁家老爷子,问他有没有菜吃,给他一个长葫芦。丁家老爷子头发白白,牙都快掉光了,但精神头好得很。穿一件民国黑布褂子,坐在门前的枯木头上晒太阳。他说,“不要咧,有菜嗫。”“拿上一个么。不吃葫芦嘀话,地里还有白菜子嗫,我给你拔去。”“我要是吃咧,就自己上你们地里拔去吧,离嘀不远么。”“行嗫。”
他们说话的功夫,我早拎着两根草快步走远了,回去起骑小三轮车来接姥姥。
姥爷不在家,我好不容易将小三轮车推出了院子,拧开钥匙,一开动,轱辘底下有石头,车头一个不听使唤的转向,整个车差点跑到沟里去。这车子老了,车闸不怎么灵,加上我胳膊没劲儿,路又是个建了一半的石子土路,不好走。我于是将钥匙拧了,推着车往南去。直到彻底上了柏油路,姥爷正好从西边回来,乐呵着叫我,“这个娃那咋把车车子推出来咧!骑上走么,咋推嘀嗫?”我这才重新坐回到车上,开了不到十码的车速,车子正一点点往前挪。别说,还怪好玩的,像极了乘坐观光车的感觉。
转了弯,便看到姥姥在跟王家爷说些什么。老远她看见我,便大喊,“不要往前走喽!我在这里呦!”我本是已经刹了车,奈何这刹车不太灵,车又往前滑了一段,方才停下。姥姥先前还以为我没看见她,往前去呢。
把一桶野草放在车斗里,我照样倒个头,慢慢把车往北骑。到十字路口时停下来,回去喊姥爷帮忙从土路上骑回去。
姥爷就自言自语,“莫电咧,我骑到老房子里充电去嗫。”回来又坐在棚底下的床上,“亚茹子,拔哈嘀草,你知道咧莫有,连根带土,往棚底哈嘀床上一放。”
“咋莫管闲,这个床就是个土囊囊么。”我还给当成个要放在花瓶里养起来的宝贝花了,姥姥早给拿得扔进兔子笼子里。
就这忙活了一上午,我和姥姥回到家里才十点多。平常里,我一个人睡楼上,还不睡到十点十二点才起?屋外又热,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同样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这炎热的夏里回来天山下的小村庄,我有种时间多到可以安排太多事情的自由感,有种时间多到用不完的充分感。啊,新鲜而自由的空气啊!
想起前段时间在大城市里,为了工作每天六点半起来收拾,七点五十下楼做核酸,八点十分开始等公交。换乘一趟,坐将近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穿越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到达工作地点。十点开始工作,两点吃午饭,下午五点下班。加一会子班,坐公交回去,到楼下找家店吃晚餐,回屋时已经晚上九点。室友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极其疲惫,想要写点东西又不知写些什么;想要修改旧的手稿,打开电脑却又无法完全集中精神;想要睡觉,躺在床上却又不能允许自己睡着,容易产生一种生活无意义感。
回来哈密,自己住一个六十平米的小套房。每天十一二点醒来,做一顿饭,就着电视独自吃完饭。没有什么想要修稿的**,大中午,外面的大太阳几乎能把人脚板烤熟,我更是没有任何下楼的想法。觉得虚度了时间,往往想要补救时,已经快凌晨零点。若是奋斗一阵子,不管看书还是写作,熬了夜,第二天准保一醒来就能一整天都困得要命。
这样的城市生活,或者我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封闭生活,似乎都是对自由的一种亵渎。
姥姥已经把白萝卜切成了丝儿,刀功一流,这丝儿细得跟银针似的。
姥爷看了会子书,已经把两个手平放在肚皮上,悄悄睡过去了。
两只小猫也卧在院里凉棚下的沙发上,小白猫两只前爪环住小狸花的脑袋,俩儿睡得正香。
我也看起了书。
正午一点时吃的午饭。我切了一盘凉西瓜,再将凉拌萝卜丝端上桌子。
姥姥不知道小舅来不来吃饭,也总是每天都做了小舅的一份等着。我说给小舅打个电话叫一声,她就急,“爱来不来!说嘀他吃饭就给我打个电话,他从来也不打。不给他打!”
李亚茹,“给尕舅舀哈嘀饭摆咧半天咧,等等苍蝇飞到里头。”
姥爷,“那再也不吃咧,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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