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琐琐碎碎,像鱼鳞,又像网。
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坐蔚蓝的天山山脉,和形状变幻莫测的云朵。
我六点起来小解,丢丢就不知从哪里看到我,蹿了过来。八月的六点,天还灰蒙蒙的,比起七月的那些日子,天短了,天也凉了。
我八点起床洗漱,丢丢便又跟过来,寸步不离,一会子引着我跑去裁板房的柜子跟前,见我没注意,一会子又跑去,就是叫不出来。这小东西,小脑袋瓜里就想着柜子里的猫粮,拿捏我的本事还是一套一套的。
一块长三米半的黑漆木板横七竖八地躺在凉棚下,上面是姥姥晾的红辣椒、绿辣椒,红的像火,绿的像水,和在一起,是秋收。
姥姥、姥爷天一亮便去收草了,家里没人,我的肚子“咕噜噜”饿起来,这不得不自己动手熬些米粥了。
哈密有了疫情,好几个小区都封了。不知这次回来,能在小村庄里待多久?
姥姥从地上回来时,我和龚晨晨正坐在卧室里小桌子旁吃西瓜。透明桌布下摆着几张照片,“这是我小时候,那个时候奶还年轻嘀嗫。”龚晨晨指着。
“小时候嘀事都忘掉咧吧?”李亚茹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刨草嘀嗫,那就跟上,拿个铲铲把辣苗子一堆堆铲掉了。我就哼个顿,那就不铲咧,到地埂上找吃嘀去咧。饼干、牛奶、馍馍,那就馍馍拿上啃去咧,满地跑嘀啃去咧。到了十二点就不蹲咧,就背上回。抱去抱不动,背上,那就掉嘀勾子上。”姥姥说起龚晨晨两三岁时的事情,什么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做核酸去呢,姥爷换了件宽宽的墨蓝长裤,新崭崭的天蓝短袖,套了件黑蓝的中山装,这几天见他,还总是拾掇得干干净净。
“葫芦秧长嘀歪嘀很,葫芦接上莫有?”出门前李亚茹问了一句。
“接了三个尕葫芦子,一个还烧掉咧,我摘嘀丢掉咧。”姥姥如是说。
姥爷,“你快明年不要到处种咧,羊圈旁边个种,老房子地里种,新房子地里种,这里那里都管不上,漮嘀漮死咧。”
姥姥,“要是能接上十几个圆葫芦子也行嗫。”
李亚茹,“就今年旱嘀很?”
姥姥,“五十年以来最旱嘀一年,往年路边的刺牙子都绿绿嘀,今年都旱成个光杆杆。”
姥爷,“就看嘀地里那些蒜都保不住咧。院子里嘀菜,尽凭提水提嘀浇哈嘀。”
从正午一点开始,院落里就尽是曝光处,到下午六点,太阳的燥热逐渐降下来,只是阳光还是照得院落没多少阴凉处。姥爷就坐在老院里开始磨镰刀,而后换了旧衣服,准备和姥姥一起出发割草了。“下午这一阵阵,还能割个二十米。全凭你奶割去歪嘀很,我就是个陪上嘀。干嘀她干不动咧,她就不干咧。”姥爷说叨着,去骑小红车了。
小舅家的地埂草,收割,晾干,预备装回来放在草圈里,冬天喂羊。小舅妈不怎么操心,上午,中午,下午,无论什么时刻我去小舅妈家里时,小舅妈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凳子上坐着,倒是凉快。姥姥、姥爷虽有抱怨,也是日日不停地去收草,用最原始的方式,是打发时间,也是帮儿子的农活。懒人有懒人的过法,勤快人有勤快人的过法。
小姨给我打视频电话,高兴地说丢丢的猫粮到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皱在了一起。我本看地址显示说只送到乡上,以为要过几天去城上才能领上。不成想它送到村里,还叫人怪惊喜的。以后给姥姥、姥爷买个东西,寄过来也都方便拿。
“几点值完班呦?”
“八点么。”
瞧了瞧窗外,李亚茹缓缓道,“这会子外面太晒了,等迟一些,凉快些了过去拿。”
小姨说,“外面还有些风嗫。”
窗户外是雾蓝的天,天上只飘着一朵浅淡的白云。
七点半,凉风透过窗纱吹进来,算着时间,也得赶紧开始下午的任务了——去村委会把猫粮搬回来。路上我看到龚晨晨在牛家院子里,抱着人家的大黄狗。那大黄立起来,两只后腿着地,两只前腿搭在人身上,整个能和龚晨晨一般高,到底小孩子才天不怕地不怕。我停下看时,大黄注意到我,朝我“汪汪”叫了两声。
“我到村上搬猫粮,你去不去?”
“走!”龚晨晨跟个小燕子似的,立马冲到我跟前。快到村委会门口时,我交代道,“等一会儿你在门口站一分钟,我戴好口罩,快快进去把猫粮搬上,就回。”
“站在门口,不能进去……”龚晨晨显得有些失落。
我正顾着往前赶,龚晨晨哇地一句,“我有口罩!口罩都在裤兜里装着呢!”原是她拿小手在口袋里左掏右掏,掏出来的。我低头时,她正仰着小脑袋,露出一口贝壳似的小白牙,对着我得意地笑呢。
“那太好了,咱一起进去!”
“一起进!”
到了才发现,猫粮箱子正摆在门口,我们去跟值班的小姨打声招呼。值班室里坐着三个人,俩儿值班的一人一个大桌子,还有一个坐在长椅上,各看各的手机。树荫遮住了阳光,房子里光线暗些,交代了一声,我们便匆忙回去了。
一路上龚晨晨都兴奋地抱着箱子不撒手,像是抱着一箱自己的零食。李亚茹心里落寞,联防员值班,晚上睡觉,白天玩手机,在这寂静又偏远的小村庄的八月里,值班时间,似乎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李亚茹就想,任是时光这般虚度了,那他们,可不可以看会儿书——可是好些人都不识得多少字……
快到门口时,龚晨晨撂下箱子便又去牛家找大黄。小舅家的狗吠个不停,直直望着老院门口。我想是什么人来了,走近时,看到个十来岁的小女生,剪着短发,抱着小白猫,不知是谁家的小孩?想也是暑期父母忙,专交给老人带的。她这三天,每天下午天凉些时候,都会准时出现在老院门口,抱着小白猫。我看她时,她也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胆怯的神色,像是很少见到陌生人的农村小孩那般。我们都没说话,我抱着箱子直往新院里进。
院子西门也大开着,还停进来了一辆青色三轮车,有个叔正推着,而小舅站在门口玩消消乐。
我急忙问道,“咋回事咧?”
“吃席回来,你大舅又寻上喝酒去,喝咧个烂醉,车拉上回来,撂到床上躺嘀去咧。”推车的叔笑道。
我赶紧透过窗户看了看自己平常睡觉的那间卧室里的小床,连连问到,“哪个房子床上?”
“裁板房!”小舅愣愣道。
我的心这才放下来,万一睡我床上……大舅昨天还想着跟我争床呢!我连忙跑去裁板房将猫粮箱子拆了,将猫粮袋子放进柜子里。看大舅短袖推得好高,裸露着大白肚皮睡着,我找了一件厚衣裳给肚皮盖上。
接着搜来一个塑料袋,我走了好些时间的石子路,跑去地里摘红番茄。圆滚滚、沉甸甸的成熟果实握在手掌心的感觉,是满足。从番茄秧的缝隙间,我搜腾了好些红番茄出来。着实走得渴了,自己先挑两颗通红的果腹。在地埂上的石头上坐下休息,青草间不断地有淡淡的清凉气、水汽传过来。比起待在干得都能着火的戈壁上,比起住在建在戈壁上的干房子里,藏在这田里着实是太舒服了。
大榆树里麻雀们“叽叽咕咕”,草丛里蟋蟀们“吱吱咕咕”,远处拖拉机“突突突突”,都为我合奏一曲,好不逍遥自在。今个没有没完没了的广播,这种纯天然的声音和纯天然的生活,才是最叫人舒心的。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半轮米粒般的白月已现身在长空。整个天空都以一种柔和而单薄的灰蓝、雾蓝、天蓝,一种明丽而自在的米色陪衬着这半轮白月。戈壁上方的天空最为广阔,彩云最为变幻莫测。每一天的傍晚,彩云都以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淘洗净归家农人一天劳动的疲惫,这可是大自然赠予人世间最美好的礼物之一啊。
月亮,在淡粉的彩云里漂游,在破碎的灰云间闪光,两相重映间,美得朦朦胧胧。
晚饭是甜面条,跑了一路我可是饿了,美美吃了一大碗。温热的,有汤有水,养胃。
姥爷吃过了躺在凉棚下的床上,悠悠道,“张家嘀丫头找哈哪儿嘀对象?”
“你问谁嘀嗫?”正在洗碗的姥姥明显得语气不对。
“我问那个房梁上飞嘀苍蝇嘀嗫。”
“哪怕她找县长去嗫,跟我们有啥相干?你着实嘀爱管嘀这个闲事嘀很!”该来的总会来的。“亚茹,我明天赶早起来,把锅里添上水,米舀好,再像今天早上这么个,熬上些米汤。”
“红枣搁上。”姥爷赶紧补充一句。
“红枣在哪儿嗫?人早上熬个米汤,院子里嘀柜子找咧,碗柜子找咧,放猫粮嘀柜子找咧,放鸡蛋盒盒下头嘀柜子找咧,水都开咧,着实就找不见个米呦!最后想起来过年嘀礼盒你们都放到新房嘀尕房房里咧,跑上去才找见。”
姥爷一瘸一拐走去西边大棚底下,从一个枣红的旧柜子里翻出来一个黑塑料袋,黑塑料袋里套着一个透明袋子,袋子里装着晾干了的红枣。“我把红枣都掰开,泡上水,你明天干早放上。”还把姥爷厉害得不行了。
“亚茹,你赶紧洗完脚,我也舀些热水边看电视边泡走。”姥姥拿来了核桃准备和姥爷一起剥,顺便交代道。
“爷也洗个脚。”
“我嘀这个脚,不洗就干净嘀嗫,一洗就不干净咧。”2022.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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