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村庄里没有绵延万里的草甸,没有数以千计的牛羊,没有清澈见底的大湖,这里只有一座蔚蓝的壮阔的天山山脉。
小村庄里的人们靠种地为生,而我成了姥姥家的“幕僚”,想靠写作为生,且无法靠写作为生。
今天我起得晚些,天已大亮,太阳直升。丢丢下半夜没好好睡觉,到处磨爪子,醒来时想想,原是我衣服口袋里装了半截火腿肠。猫毕竟是夜行动物,晚上总比白天活跃太多。我回屋里吃早饭,丢丢溜进菜园里捉蚂蚱去了。
难得的想要来一场早间散步。金色的蒲公英花儿就那么大大方方开在路边,苞米地蒸腾起浅淡的苞米香气。顺着田间小路我来到一片苜蓿地,苜蓿秧被收割起来不久,整整齐齐躺成长条状。有轻轻的密密的虫在地里鸣。这块田地里蕴藏着太多小生命,每走一步,都有惊慌失措的蚂蚱四窜开去。农人三三两两地通过小土路往地里去,沿着他们的身影向南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黄与绿,直到远处不知名的山脉绵延成一道墨蓝的曲线。转瞬这地里又只余下我一人。
我成了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和这路边的芦苇草一样,顶着一亮闪闪、毛茸茸的脑袋,晃在秋风里,晃在日光里。
老黄牛趴着,不吃草,悠闲地盯着我看着,我也看它。我就走了,继续往前走,这小路它通向哪里呢?无论多远,都需回返的。
回返吧,天山山脉还是横在北边,高大巍峨,多多少少顶着些白雪。
恰巧小姨骑着电动车过来,说要去姥爷拾葵花头的地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回来时坐在装满葵花头的拖拉机斗子里即可。想来也是许多年不曾经历过的场景了,坐在葵花堆里,只存在于童年的记忆画面里。
车子行驶过田间小路,上了一方小山,随着这连绵山势起伏,美景也尽收眼底。
车停了下来,山坡下是一片褐白的方形地。我们顺着布满刺草的山坡下来,跳过一条长满青草的沟壑,就到了葵花地里。这片地和柳树沟里的不同了。因为在山沟里不在上坡上,所以少见地边成片成片亮晶晶的芦苇丛。而地里,把葵花头插在一米高的葵花杆上晾个半干,这是农人们的新收法。被抛弃在地上的带叶子的葵花杆,杆子还有些水分,叶子已经枯成了黑褐色。我顺着葵花沟往前走,左躲右躲,躲着屁股两边一颗又一颗的葵花头,扭来扭去,像跳着舞。葵花干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在伴一曲清脆的乐。
“沙沙……”
“沙沙……”
叶子碎裂的声音……
重回土地的怀抱……
到了起始地,农人们便近在眼前了。手套和围巾是农人的标配,一把一个葵花头,扔进车斗子里。拖拉机是真的扛躁,在竖满了鱼叉似的葵花杆地里随便倒车。葵花杆虽然坚硬,但到底也不是这个大机器的对手。一叔开着拖拉机慢慢倒,姥爷、小姨和其余仨儿人将葵花头摞起来,抱进怀里,“呼啦”一下扔进车斗子里。这就是合作的乐趣了,主人家着急快快干完,其余人也跟着节奏飞快运转,劳动效率便高起来。
白葵花头脱手后,在蔚蓝的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落进车斗里,落进千千万万朵葵花头里,隐没踪迹。
我没有戴围巾,也没有戴手套,我只是一个流浪者,流浪在路上,被捡去了地里。姥爷不让我拾葵花头,说扎得慌,所有人都说找个阴凉处坐着等一等,他们都把我当小孩。我已经成年了太久了,我是一个流浪者。
白葵花头飞呀飞,往车斗里飞,这车斗已经满了快一半了。
我在全心全意地写作呀,不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我将一片干叶子敲成了碎片。一个穿迷彩服的人骑着一头灰色的小毛驴过去了,他将胖乎乎的小毛驴拴在了青草埂边。
姥爷又叫我去拾葵花头,说我的大学就是爸靠种这些葵花供出来的,我认不认识?我当然认识。姥爷的思想天马行空,一天能转七百八十弯。
这几行肉眼观测五六百米长的葵花快收到头了,车斗也快装满了。农人们说说吼吼,精神气十足。我在地埂上发现了一朵金灿灿的晚开的小葵花,真漂亮,希望它活得久些,别叫路过的小动物一口一个给吃掉了,开朵花可真不容易。
葵花地北边有一片草湖滩,只有草没有湖。小溪倒是有两条,东边一条西边一条,西边的小溪有水,东边的小溪今个儿没水。但东边小溪旁有几十棵白杨树,形成了一方阴凉。我走过草甸,在这些个白杨树的阴凉里休息。
这处阴凉里长满了一丛丛马莲,还有臭臭花结了泡泡果。泡泡果是椭圆形的,米白色,捏爆一个里面可能会有虫子。不过这个季节是没有了,泡泡果都干起来,不适合虫子生存。风吹得白杨树叶“哗哗”响,吹得地上紫红的蒲公英叶子摇头晃脑。
瞧着满满一车斗葵花都装好,拖拉机预备出发,我便又走回去,爬上车,摇摇晃晃一路回家。
从姥姥家菜园里,我寻了两颗红通通的西红柿来吃。摘的时候还总觉得不够熟不够软,掰开了来看,这一张软软的薄皮里仿佛包了亮闪闪、白晶晶的一包白沙糖,也像夏日里的冰沙,着实叫人舍不得下口去吃。可真吃进嘴巴里了,那甜丝丝酸揪揪,爱了爱了。但是这砂糖,入口即化,软绵绵,更像秋日里万物披的一层白霜。北疆的西红柿,果真真的一包糖。
中午是戈壁滩上最难熬的时光,白日又亮又烫,把戈壁滩上的一切水分都渐渐烧干,所有生灵以及非生灵都越来越干燥。若是没有树的遮挡,白晃晃的日光更是照得人睡不着午觉。若忽视地形而论,太阳似乎是一切美景的来源,也是一切困境的根源。
可对于回村写作的决定我甘之如饴,外表可以因缺水而拧巴,内心绝对不可以。
姥姥和姥爷下午四点多就去地上了,姥姥开着小三轮车送姥爷,而后自己去收草、揪菜。方圆几户人家里都没人,只有我一个窝在家里刷题。今个儿的学习效率还算不错,在逐渐了解出题规律的过程中,越学越有信心,才觉得一年前的教育学、心理学总归没有白考。
学完小休,我去老院里转一圈。丢丢和小猫咪在园子里呆着,丢丢可爱那片园子,从里面能找到好些吃食。它的身体还是很健壮,逐渐适应野外生活,毛色也恢复了光泽和顺畅。天空蔚蓝,几朵雪白的云飘着,这里宁静得出奇,偶尔传来一两声“布谷”,打破这宁静。不管先前如何以后如何,在这里我的心总是平静的,未来充满希望。
丢丢飞快地奔入菜地,一奔半米高,我真为猫儿这种自由自在的天性发挥而感到自豪。
晚饭进行时,小舅妈急急忙忙跑来说,“娃做核酸的呢,老师才通知得开始放学。托管完八点就最后一趟车咧,这阵不要赶不上公交车咧。”
“有时候九点还跑滴呢。”
“路途长些的车谁知道跑到几点?晨晨就第一天上学托管完,天都黑掉了,人就急得,等得最后一趟车希希就等不来了,我就木叫托管了。贝贝上初中托管滴呢,我就说这么远,骑个电动车都得半个小时,娃就不要想得没有钱跑上回去捏。实在有啥突发情况赶不上公交车就打个车回去。”
公交要是能晚点下班就好了,是不嘞?咳,像我们这种十八线城市就总担心下课晚了,下班晚了没公交。
月亮挂在天上,仿佛半个大圆饼。小村庄进入夜里,万物都融进半透明的黑暗里。树就一棵棵伫立着,像一个个不会动的小傻子,若是像披着黑斗篷的鬼怪,那也是个可爱的鬼怪。西边只有一颗明亮的星,小小一点金光,西南边连绵的山脉沉睡在胭脂红的暗调里,仿佛不与这清光四溢的夜在同一个世界。
在零零碎碎的蝉鸣里,我往北折返回去,天山山脉早已没有了脉络,仿佛化成这天边的一大长条团状云,或者宣纸上一笔浓墨的勾勒。气温一直在下降,很凉,但没有到冻手的程度。村里还在播放音乐,狗儿也应和着欢唱。
天渐渐黑起来,星渐渐多起来,月光渐渐明朗起来。有农人骑着摩托车拖着铁锹回来,院里灯亮起来,灯光直将树的影子印在邻居家院墙上,一丛丛一片片,像黑天鹅的羽毛,若工笔画中的细摹,仿佛江南园林的一角……凌乱中有整齐,不规则中有美的比例,静默里有微风,摇晃中有神韵——这一面高大粉白的墙,是一卷初新展开的画。我从这画间穿过去,我的影出落成画中人。我从这画间穿过来,每一步,都见证这光影,远的淡近的浓,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每一笔,都成一种出神入化的艺术,从三维到二维,真的真,假的也真。
晚上带丢丢出去转转,它着急下去不让抱。在某个地方停一会,等我觉得它找不到路了,预备走回去叫它时,无论多远,十米二十米,它都会一个健步冲到我前面,弄出些声响,有甚于还跑远些卧在地上等我,这就是夜行动物的快乐啊。风一般的猫儿,帅气得紧。跟小狐狸似的,两只小耳朵一背,那小爪爪快的,直蹿蹿就能往前跑,还能过横木,还能沿细细的台阶奔,一点也没有曾经出个门不管看到人还是看到什么把自己吓得发抖的胆小鬼模样了。
把丢丢带出去溜,要面对的糟糕事情就是,它不愿意进门,就在门口绕圈子,不让人抱。我再出去巡视一趟,若是抱不回来也就罢了吧。晚安,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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