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亩地的白葵花地里,零零落落混进了一些花葵花。早晨八点,我和龚家两姐妹背着空袋子去薹子地上拾花葵花头。刚是在石头堆里走了一半的路,龚贝就开始叫起来,“腰疼、腿疼,走不动了啊!”
李亚茹说,“你学校八百米怎么跑的?”
“那都是好久以前了啊!”
龚晨晨捡了一口袋葵花头,叫她去三十米外的地埂上拿下空袋子,一去不返,叫也叫不应。
捡了六道子,我捡到老前面,又回过头去迎龚贝。直到龚贝坐在地埂上一动不动时,我看到了前边沟壑下的水流——“只要捡出去,我们就去玩!”
一个劲垂头丧气喊累的龚贝终于有了声音,“正好我的手上糊满了葵花胶,我要去!”
在洪水拉开的深度有七八米的一个豁口里,有一条蜿蜒曲折,“叮叮咚咚”不停流水的小溪。在小溪周边长出了数不清的野生红柳丛和低矮芦苇丛。大自然正以自己的方式,在灾难之后恢复起勃勃生机。若非雨季前后,在没有洪水威胁的时间段,这峡谷里绝对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在白山戈壁之上的田野中,又天然多出了这么一个有水有草气候相对湿润的地界了。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会被忘记。当记得他们的人也相对开始遗忘,相对离去,这片土地便没有什么故事了。而植物生生不息,始终以自己的方式在无论何种地貌中,生根发芽,蓬勃而上。
龚晨晨光着脚在冰冰凉的溪水里踩,一忽儿下到水里,一忽儿单脚踩在石头上,一忽儿捡出来一颗洁白的圆石头,一忽儿拔下三根截截草,嘴巴里哼唱着“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战吗?战啊!……”,声音铿锵有力。从一个从不唱歌的小孩嘴里几乎证实了——果然全国小孩都会《孤勇者》。
这是我们捡了一个半小时花葵花头后的短暂休整,也都是凭着这一小溪的水,龚贝才被鼓励着勇往直前,坚持捡完两档子花葵花头。两个娃娃,怎么说下午都不来了。
“下午拾葵花头去,噢。”小舅给交代任务语气还温温和和,跟玩儿似的。
“不去!”龚晨晨坚决道。
“那就是个葵花,黑嘀!白嘀!花嘀!你还分不清?这么简单嘀活,赶紧干去!再不干,就和龚旭一样!能干个啥?”大舅几句严肃的话把龚晨晨给说哭了。
“你嘀那个,你再死不到啥时候都到你跟前气嘀嗫。”小舅就呛他——我嘀娃你说嘀咋咧?那想反对我就反对我。“晨晨,赶紧吃!我嘀娃今个老道,一盆盆臊子面都能吃光嗫,快快吃!”
“晨晨,你们那个地里头,活多嘀嗫,你和你姐再不帮,你爸你妈这傍个油葵头削掉,那傍个晒干咧,又该鏮咧,忙不过来么。”大舅开启了他的叨叨叨模式。
姥姥端了一碗面,几乎没有什么汤,菜叶也少得可怜。我让她多舀一点,她不舀,半盆盆臊子汤非要留下给醒酒后的大舅下午喝。龚贝和龚晨晨只顾着往碗里舀臊子汤,舀得满满的,吃不完,剩下了,悄悄把碗撂下就跑了。姥姥一边骂骂咧咧,说孩子们八辈子没吃过饭,不知道饥饱,浪费粮食了,一边从剩的汤里挑出土豆丁、萝卜丁、豇豆丁等等,全吃完了。
午觉醒来,应付着写完培训心得,我到底还是去叫孩子们上地,顺便把王文也喊上。
柔和的光霭洒满了平静的田地,地上芦苇草那白羽毛般的穗儿在光霭里飘,染上了一层金粉。整片葵花地似乎变得无边无际,周边尽是云彩奇异的高空。就是这样的光霭里,王文带着龚晨晨,我带着基本能够独挡一面的龚贝,六行葵花,横行扫过,将白葵花田里参进的花葵花头装干净。
王文十五六岁,个子有一米九了。这孩子成长的过程我都没怎么参与,单是记得小时候被惯得调皮捣蛋,不守规矩。后来没有了母亲的陪伴,父亲早早送他去住了校。大舅总是念及二姐的亲情,一到周末就做饭,叫王文过去吃。如今王文长大了,到底是个男子汉,扛装满了的葵花袋子都不在话下,他的加入,使我们的劳动进程有了一个质的飞跃。龚晨晨在哥哥的照顾下也没再泄气,跟着干到了最后。
龚晨晨在出葵花地的那一刻,又折了根芦苇杆儿,把纯白的毛穗儿在光霭里摇,无数雪花般的白毛毛,在空气里飘起来。我和家里孩子相处的时间少,一起吃饭倒是不算,难免受大人的唠叨。如今一个多小时的劳动,合作互助,说说笑笑,在这样一片近距离相处的田野里,我和他们之间,仿佛亲近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我们跳进了干涸的涝坝里,在细沙上行走,在水草里穿梭。龚贝摔倒了又站起来,也没有哭,只说是膝盖疼。过阵子她又把这事全然忘在脑后了,追着,抢着,大跑起来。孩子的灵魂里有一种可塑的灵巧和自由,在这种活泼里,我找到了另一个无知无畏的快乐自己,敢于尝试,敢于冒险。
西边黑蓝的天空里出现了一弯新月,亮晶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是一顿饭晚饭的功夫,新月就已经沉到地平线边上了,光晕也模糊、暗淡起来,不与星光挣辉。
“韭菜花咋泡到水里头?”
“几天咧,那就活嘀嗫,你看,绿绿嘀,好看。”姥姥就乐呵呵地夸赞道,“亚茹泡哈嘀。”
前些天我从捡过的韭菜烂叶子里拾掇出来的韭菜花,扔了可惜,让羊吃了也可惜,不如就收集起来,顺手泡进了院子里的水桶中,几天了,还开得白花花的。
黑蓝的天空中轻纱似的浅淡云雾散漫着。天际沉着几条黑乎乎的浓云,把月亮遮住了一半。漫天里闪着星子,小小的,像天色暗时满地的花葵花头里的籽儿,叫人的眼睛花起来,快要分辨不清。好在星星会发光。
我出门转去,遇见牵狗的龚晨晨,说她贝贝姐到路上等她爸的车去了。我们便去找龚贝,在黑乎乎的马路上看天空,瞧见了更多的星子,我高兴地直欢呼。“平常一个人,我都不敢来这么黑的地方。”
“正好我爸莫回来。姐,我们陪你到黑黑嘀地方走。”
“那往南傍个走吧!”
“我一拉大黄狗的绳子,它就把背弯起来,像一只虾!哈哈,你看它的影子,像一只大老鼠!大尾巴狼!”龚晨晨边跑,边在暗黑里惊喜得大吼大叫。
我们高高兴兴跑到南边田里,关掉了灯光。龚晨晨什么也不看,害怕得哭起来。龚贝把衣服披在她的脑袋上,说,衣服可以保护她,狗也会保护我们。如果有野猪过来,狗就把野猪扑倒,我们架起火烤肉吃,给狗也分一点。我说她,怎么就知道吃,野猪来了还不赶快跑?龚晨晨哭了一会子,又笑起来。渐渐地,眼睛也适应起黑暗的夜色来。
草木散发着一阵阵清冷的湿润气息。这里没有一棵树的遮挡,足可以看得见整片天空的星子。星子在薄云里闪,大颗的小颗的,像形状不同的米粒,一千颗一万颗,镶嵌在一块透明的巨型纱网里。
我们借着星光往回去,龚贝说,“赫桃香奶奶家有一群羊,有五百只,大羊小羊,黑的白的灰的,我们明天有时间了去看。”
“你看天上的星星像不像一只只白色的小羊羔?一只羊,两只羊……十五只羊,哎呀,眼睛快要分辨不清了!”
“那么大?拿箭射下来一只,够我们吃好几天了!”龚贝听了这话,跟着数了几只,又想起吃来。
“我姐就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哎,吃啥啥不剩还行,干啥也要认真干呦!啊哈哈哈……”我说着便笑起来。
“亚茹姐,我发现你经常说完一句话,就要啊哈哈哈……口头禅。”
“啊?我都没注意呀,高兴了呗。”
“快到家了。完蛋咧,我爸嘀车回来咧,该挨骂咧。莫事,我们已经开始做好心理准备了!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紧接着,该来的还是来了——
“哪儿去咧?”
娃不敢答话。
“哪儿去咧?老底下嘀地上去咧?黑洞马虎嘀,那这有个老汉,绞成碎末末子咧,有鬼嗫,我让你们去!”两个娃娃没有话,小舅妈的声音继续从窗子里传出来,“那做咧个怂饭,他妈逼嘀就跑嘀莫有人呀!赶紧给你爸打电话叫上来日囔!你奶家好嘀很,再嘀人家好嘀很!狗日嘀,天黑掉咧盲袋这么多,那抓住给你捏死嗫!人都饿嘀啥一样,你们再往出跑,我一顿棒腿给打断嗫!去,把□□洗掉,赶紧吃饭!”
小舅已经进屋子一会儿了,直到小舅妈骂声小下来,他才说了这么一句,“你们拾葵花辛苦咧,我给你们买咧一百块钱嘀火锅鱼丸!”
小舅妈是当着任何人的面都会骂,我不能做什么,唯有一声长叹!2022.08.30
“我们就一老叫嘀那吃,端给让吃,那嘀东西你能见上?去年嘀骆驼肚子一蛋蛋也莫有见上,两个肚子也怪多嘀些嗫。”姥姥总是六点多就起床,我便是被她的说话声叫醒的。
从东门出去,金灿灿的太阳躲在榆树叶的缝隙间,给大半棵榆树都抹上了一种暖色调。茂密而葱绿的叶片在光的照射下变得透明、温婉而单薄起来。
沈家老□□给送来了一车斗青萝卜,姥姥说是告诉大舅,大舅打电话给小舅妈,小舅妈跟自己娘老子说爱吃萝卜干,给给姥姥叫晾去,这才送过来的。
按照姥姥的要求,我把一个个青萝卜头和尾去掉,有虫吃过形成的密密麻麻的小洞削平,淘洗两遍。姥姥把红艳艳的辣皮都装进篮子里,用清水淘洗布子擦了一遍晾板,在板子边上坐着,开始切萝卜条。“大萝卜花心掉喽!花咧花嘁,我又不吃,我连一个也嚼不动。旱嘀很么,萝卜漮水咧,要不然就是放嘀时间长咧,花掉咧。沈家老婆子那从地上揪上来,装到袋子里,搬到车车上,开上来,干去也行嘀很!”姥姥边切着,边想着,边说着,三下五除二,跟变魔术似的,一会子就切了满满一板子洁白、碧绿的萝卜条。这板子长三米宽一米,怪能盛东西的。
这场景,似曾相识——水泥制的井沿边上,有大铝盆,大圆盆,盛满了水,里面泡着要淘洗的大萝卜。那时候我小,总是靠近水边,玩水玩得袖子湿透了大半截,尽管妈妈总是将我的袖子挽起来一些。衣服前襟也湿了,裤腿也湿了。小时候的盆子很大,水很多,萝卜也很多。一到了秋天,母亲就会晾萝卜干,晾杏干苹果干,熬西红柿酱,淘洗了麦粒儿铺在两米长的宽大红柳条编的斗子里晾干,准备拉去磨面。一家子背着大篷布去打火红火红的沙枣,拉一车斗回来,削葵花头,掰玉米棒子,捡棉花,去别人家菜地里偷瓜……儿时的生活却像从天山背后飘出来的云朵似的,越飘越远了……
我读初中时就有个梦想,给家乡的相亲都盖二层小洋楼,建工厂加工农作物,让乡亲们一年四季都有钱挣,过上富足的生活。这个梦想好像早早实现了,又好像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现在一个村子里也莫有几个人晾萝卜干咧。”
“就老一辈嘀还晾嘀嗫,年轻媳妇子就买嘀吃去咧。你尕尕时候你妈给你们晾萝卜干,冬天泡上,拌上调料就甜面条子吃。现在你们都满滩里跑嘀嗫,莫人吃喽!你妈也不晾咧。”
晾完了萝卜,姥姥就忙活起午饭来……“两个娃咋一个也莫往院子里惊?那都悄悄嘀咧。”姥姥一边拿锅铲在锅里炒了几炒,往灶火里添了一块柴火,一边若有所思地念叨。孩子们来了,又烦得不行,孩子们不来了,又想了。2022.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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