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狗嚎了好些次,嚎得人醒了好些次。
姥姥、姥爷七点便起来,在院里叮里哐啷,又是铲草,又是装衣服,又是把罐罐盆盆拾掇在一起,一边吵吵嚷嚷,一边忙忙活活。我还是赖床到八点才起的。
“奶,这个甜苞米咋有虫子嗫,莫有打农药么?”
“我们就啥都不打药。”
喝了米粥,姥姥便又烧起水来。看到橙红的、燃烧的、流动的火焰,我想跳进去,就像看到深沉而碧绿的湖泊那般。生活没有什么意思。
“这个蛆壳髅辣子你也捡上回来咧?那连袋子在棚底哈放嘀嗫,你爷再不收拾我都忘掉咧。”
“蛆吃咧个洞洞么,就都拾上咧。那天回来撂哈就忙嘀过秤去咧,人咋也忘掉咧。”那些辣子已经全红了,姥姥把坏的部分削掉,切成两半晾起来。又从小园里摘了一抱子,边切边和架柴的李亚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几时回去嗫?亚茹?”
“疫情啥时候好转了,就去上班。”
“不回去咧就到这傍个蹲哈嘁,看嘀上课嘁。”
“回吧,回去咧家里肉,有电脑,还有书、本子、各种颜色嘀笔,干个啥都方便。”
“就是么,把电脑拿上就好咧,哈实就莫有个电脑么。以前来嘀时候都背上嘀嗫。”
“以前背上也莫用,重嘀。这回莫有背,那还派上用场咧。”
“你让你爸把电脑带到你大舅嘀车上,赶晚上就送上来咧。”
“哎,啥都不要麻烦那,那啥都不干。”
“回去住到个楼上,一个人也莫兴做嘀吃饭。”
“我爸在嗫么,那一到饭点就做饭去咧,吃过那就游门去咧。”
“要好好嘀吃饭嗫,不然太瘦咧,找个对象也难嘀很。”其实我觉得瘦点挺好。
灶里的柴火着完了,只剩些橙红橙红、晶亮晶亮的火子儿,跟枝头的红果子似的。火子儿的热量使本就烧热的锅底持续升温,锅里水开了。我舀满了一小茶壶开水,剩下的倒进暖壶里。重新添了水,预备热起来了,烫西红柿。
水滚起来,烫了有三四十颗西红柿。一些是昨个何生香带来的开了口子的,有虫眼的,小姨拾了些叫我拿回来;一些是上次给大舅带菜,剩下的半箱番茄,已经红透了;还有一些是早晨姥姥从园里现摘的。
把烫过的西红柿盛在盆子里晾冷了。把锅架在火上,锅里什么也不添,姥姥直接把剥了皮的西红柿瓤扔了进去。我试了试,烫过的西红柿皮很好剥,轻轻一划拉便下来了。剥好的鲜红鲜红的滑溜溜圆瓤儿,一整个放进锅里,我们再继续拾掇下一个。这活儿干起来倒是挺有趣的,有虫眼的就将虫眼挖了,黑虫眼是硬的,用手一扣便一整个下来了。一个接一个,进度很快。
煮起来了,红通通的西红柿酱锅里“咕嘟咕嘟”冒着透明的泡泡,院子里飘着浓郁酸甜的味道。我小时候最怕这种泡泡破裂时连带从锅里蹦出来的热汤汁蹦到自己的皮肤上,总是躲得远远的。在一筐又一筐的西红柿间穿梭,烫好的在盆里,剥好的在碗里,端过碗去就倒进灶火上的锅里。熬好了西红柿酱,往塑料瓶上插了漏斗,用筷子捣着装。小时候家里的西红柿很多,熬酱的时间会持续大半天。为了晾装酱的瓶子,整个伙房里都摆满了盆盆罐罐。小时候的我个头小,看什么都高大,看什么都新鲜。妈总说我帮倒忙,找个地儿就叫我自个儿玩去了。只是如此,无厘头的欢乐也占据了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
姥爷昨个提议姥姥熬西红柿酱,姥姥还争执着熬啥熬,麻烦得要命!今个又守在灶火前搅西红柿酱,搅呀搅。搅着搅着,姥姥让我打电话问小姨要不要芹菜。小姨说芹菜有,带点香菜就可以了。
我过去时,小姨家院里停着一辆灰色皮卡车,一辆红色小轿车,高老三正在棚底下洗鱼。一进屋,客厅里坐满了人。我直直往厨房里去,将香菜放在洁净的瓷砖台面上。一个锅里熬着鱼汤,一个锅里炖着羊肉,凉拌粉条放在案板上。嫩绿的香菜,躺在那里,显得又小又单薄。小姨跟了进来,说鲍宇家父母来给高雪提亲了,带了九箱月饼,八条鱼,八箱葡萄,一只羊,一箱蟠桃,一箱苹果,一箱火龙果,一箱香蕉,一大包红枣馍馍,好几箱饮料,三金手饰,十二万八的红包……今天也就来商量定亲的日子了。等十月份,她就把家里人都叫上,定一个大的包厢,把亲定了。等明年三四月份,结婚也就结掉去!
小姨看起来红光满面,人逢喜事精神爽。
趁她说这些话的功夫,我才又仔细看了看地上、桌上的彩礼,装香蕉的箱子有半米高,塑料纸下的香蕉淡黄淡黄,像九月菊的颜色一般好看。蟠桃也是装得满满的,一个个都粉红粉红。碧绿、紫红的葡萄,镶了红枣的花馍馍,数不过来的一排排红色礼盒,小小的屋子里摆得满满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你去,说个话去。”小姨示意我去大厅里。
“我不去咧,你们商量去么。”客厅里欢声笑语,站在厨房门口的我心里却十分窘迫,走过过道,便逃也似的回家了。原来,收到彩礼是如此一件快乐的事情,而我,多年孤身一人。想想是为了修完那上百万字的书稿承受的孤独,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那时候也会羡慕高雪这朵交际花,和小姨一模一样,人脉广,会说话,咋咋呼呼,唯一不同的是,她找到了自己的事业,一个月能拿七八千的工资,在酒店里三餐不愁。而李亚茹,不爱与人交流,像是这枯干的戈壁滩,常年承受着太阳的炙烤,狂风的吹击,常年孤寂。我甚至没想过,有一日会有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可谁不爱——有人疼爱?又怎得不羡慕?我的羡慕不表现在任何物质上。只是站在那儿的几秒钟,看到鲍宇为高雪所做的实实在在的事情,在我所活过的所有年岁追求过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别人的生命中化为现实,爱情?我心中强烈地,也想有个人真心待我,陪我度此生。
万里无云的天气持续了四天,秋老虎来了,正午的大地继续陷在一片火热的炙烤中。盼了几天的山水,始终也没有下来。
在姥姥家,我们仨儿吃了拉条子。午饭后,我们开始把蒜头上最外层的泥皮扫尽,扫不掉的用手剥掉。干土呛得人鼻子难受,但姥姥、姥爷还是一刻不停地拨着,生怕耽误了车出发。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希望能够卖掉多少辫,最好都卖掉了。
皮卡车开进了院子,姥姥叫我拾掇拾蒜了,赶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而后去小姨家坐高老三的车。
我背着包,抱着棉衣出来,姥姥又急急忙忙找个袋子,叫我把棉衣装进去。我自己出了东门,丢丢也跟我出来。我赶紧把它抱起来,“丢丢,不能吃死老鼠。要是肚子饿了,肚子疼了,就找姥姥。要胆子大一点,不要害怕进人多的院子,知道了吗?”说着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我总是如此告诫丢丢,却从未带它上过一节实践课。这一别也许会成为永别,就像一个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母亲,心中深刻地怀着对孩子的愧疚,我要离开它了。
丢丢两岁零五个月了,来姥姥家有两个月了。从我出去旅游到我回来的间隔有二十天,回来后它变得没有安全感,不叫人抱,不和人亲近,动不动就唬,有什么响动就撂下食物立马逃跑。回来陪伴丢丢的这一个月,它先前也是怕生人,就这样,我叫它进进出出新院很多次,它渐渐地才敢躲在饭桌下要吃食了。希望一切都幸运,“丢丢,等到下过很多次雪之后,妈妈就回来接你,好吗?要好好活着。去自己玩去吧,去吧!”它停留了几秒,见我背着包走了几步,它也夹着尾巴,颠着胖乎乎的小脚,一摇一摆地进了大红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转身快步走了,风吹得很大,吹得乱沙迷人眼,我抬手抹掉了眼泪。这偌大的沙漠,从不需要眼泪。
我准备去省会了,省会疫情到现在每天依旧在新增,社区暂不接受其他地区的人员进入。为了省钱,我打算住学校宿舍了,想来宿舍里是不让养猫的。我自己都无处可依,若是带着丢丢,保安不让进便不让进了。人生地不熟,我将它送到何处去?我该如何安置它?姥姥家老院里丢丢自由些,每天它都会自己找食物吃,吃得胖头胖脑。它应该过起属于它自己的自由生活了。
牛在苜蓿嘀里摇着尾巴甩着耳朵吃草,我们的车离小村庄越来越远了。从一开始我不自觉地掉眼泪,到后来,倒在棉衣上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市里街上行人少,来往车辆依然多得数不过来。
晚上九点我给姥爷打的电话,姥爷说,“一下午就急得到处转的呢,想得给亚茹打个电话,翻咧本本子翻不见电话号码。又跑到你尕姨家去问尕丫让亚茹给回个电话。回去就一直等嘀嗫,脑子里就想,亚茹子坐车嘀时候看去也不高兴。”
“就刚走嘀时候难过么,一回来就好咧。找嘀吃饭去咧。”
夜里我敷着面膜在空旷旷的房间里睡着,我想,如果丢丢在这里,我早该给它也洗完澡了,我还能抱抱它。可惜的是,这里没有它的小身影。
第二天一大早大舅就打了视频过来,说昨个麦子装得太晚了,就住下了。早晨醒来丢丢在老院里着实叫唤呢,姥姥专门去给喂饭去了。有一种情况,我带它出远门的时候,丢丢躲在哪里找不见妈妈,就会不停地叫唤,等在原地等我回去找它……
第二天姥爷也打了个电话,说,“我今天莫有那么急咧,已经开始习惯了,就你奶一天到晚念叨你嘀嗫。”
我说,“我在村里就跟上个奶,奶忙个啥我忙个啥,可能一哈子走掉咧奶还不习惯。”
“以前就啥吃头都莫有,现在雪雪送上来咧,吃嘀多嘀很,你又回去咧。”
“也就填表嗫,开会嗫,收拾衣服嗫,啥都得准备嗫。”以前在村子里,我老是担心通知来了一下子走不出去怎么办?现在闲闲待在房子里,没有什么事情干,便全觉得以前都是多余的担心。
“你今天吃嘀啥饭?”
“下午我爸炒咧个葫芦炒肉,做嘀拉条子。”
“早上和中午也莫吃饭么?”
“早上打嘀芝麻糊,中午我还买咧一包零食,薯片、饮料、辣条、果子、葡萄,多嘀很。”吃起来却一点也不香。
“一天吃两顿不行噢,多吃上些饭。你不要一天就光想嘀看书嗫,学习嗫,写稿子嗫,你也想嘀吃啥饭嗫,把肚子吃嘀饱饱嘀。”
“行嗫行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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