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茹从稀疏的辣椒秧子间,把地里的红辣椒又揪了一茬,这回没几个大的,都是些小小就变红了的。
快速揪完了,姥姥、姥爷还在葵花地埂上捆草。没事做的李亚茹钻进杆子和棒子都已经变得紫红的苞米地里,往南走了几步,捞下来几根龙葵。这龙葵的叶脉向四周伸展,一米高,宛如一棵小树。枝叶间开五瓣小白花,有嫩黄的花蕊,结一串串绿色的比花椒大两倍的圆果实,花朵与果实共存于一杆枝叶上。成熟的果实呈黑紫色。我本想拿手指捉着一摘,结果稍一遇到挤压,果实就爆裂开来,随着一团清水崩出的是十几颗裹着绿色粘稠液体的白籽儿。
别看苞米叶子已经干的干,枯的苦,红的红,黄的黄,这龙葵躲在苞米地里匍匐生长,肆意伸展,叶子轻轻柔柔,冰冰凉凉,水分饱满,是兔子极其喜爱的食物之一。我便是继续多捞几根,只需将龙葵杆拉在手里,一拽,几根下来,很快已经拽了一大团了。离开玉米地,把这一团捞回小红车车斗。
姥姥从南边的地埂上把晒干了的捆成捆的黑棕色大豆秧提出来两捆。这大豆秧跟魔界陈设似的,黑棕里还透着玫红。姥姥、姥爷继续往地外石梁上提大豆秧捆子,一手一捆,晃晃荡荡,说是车来了好装载。
已经收割过的苜蓿地看起来一片苍白。几十头牛被圈养在十来亩苜蓿地里,可以尽情地吃草、休息。黑牛,黄牛,花牛,白牛,各种毛色的牛都有,不怎么走动,远远看起来静在一处,最多只是摆摆尾巴。
近处,浇过的山水将蒜地冲出来两道浅沟,沟里尽是石子儿,高处坡上有浪的细沙。
“这么个石干梁上,咋么种好庄稼嗫么?”
“你研究个在石头地里种好庄稼嘀办法。”
“那还了得?”
姥姥从石头堆里捡出两颗蒜头,“赶紧装上。”就寻着,又捡了几颗,我倒是一颗也瞧不见,眼里尽是石头子儿。我只瞧见一个绿芽,该是上次浇水,蒜咕独被水冲进土里之后,生根发芽了。这个芽儿得受苦寒喽!
紫包包菜只包了一个,剩下的叶子都奇形怪状得向四周散开来,像劣质牡丹,好大的一朵,但花瓣又张牙舞爪的。姥姥说到十月也包不住了,没有水,不长。
条葫芦秧都干死了,一团单薄有型的枯白叶子,用脚一踩,顷刻间碎成了渣。
远处的山还是像笼在雾里。秋天的天空常常没有云,雾蓝雾蓝的,十分单调。
到家时,小红车就停在门口,我拉着一把龙葵,给两个笼子的白兔分好。兔笼里空空如也,新鲜的草一放进去,白兔们就围过来,背着两只耳朵,眯着眼睛,“咯吱咯吱”地吃起草叶来。仔细看,白天里,白兔眼睛里的红宝石就变小了,白眼仁多起来。大白兔们多都是揪着叶子吃,有些会一口吞掉好几个圆果实,也有些把一段杆儿,跟吃面条似的一点点往嘴里嗦,拿牙齿研磨干净了。有只大胖兔子从小兔子嘴里叼了一根过来,小兔子吃着吃着没东西了,愣了几秒,又低头从盆子里捡。兔子真是性情很温和的动物了。三五分钟的功夫,一大团龙葵就将要凭空消失了。所以姥姥总念叨这些兔子的嘴巴闲不住,超能吃。
我便将车斗里所有的龙葵都拿来,“都给兔子吃!”放到下午蔫儿了,也不新鲜了。人都爱吃新鲜蔬菜,兔子何尝不是?
上地一趟回来,松散松散筋骨,浑身都舒适起来了。
我从大锅里舀了两桶水,用勺子舀着浇给刚出了两片嫩嫩的圆叶子的白菜苗儿。苗儿挨挨挤挤长在一处,好生可爱。
而后,将东盆下零零散散洒些水,把彩板房里、客厅卧室都洒好,李亚茹就借这一点还没完全干去的湿润气,把地上的干土、菜皮、烟把都扫干净。拾掇了一通,看起来这院子果真宽敞、干净、舒心多了。
姥姥和好了面,叫我一起去看魏子芳。去时,魏子芳从市里回来不久,一个人盖着被子、枕着枕头休息着。“刚擀面嘀嗫,起起睡睡擀咧五次,着实擀不好咧。”说着又摸索着爬起来,端来一个空牛奶箱子,箱子里放着几个绿桃子。“我们自己树上结哈嘀,用纸把毛毛子擦掉,擦上吃!”姥姥就老实巴交地擦了一个,给到我手里。
魏子芳继续躺下去,用被子把自己盖住一半,盖到腰,一双手贴在一起,放在枕头上,拿脑袋枕上去。继续说说叨叨,“少干些活,干成我这么个咋么办嗫?大夫说越老越犯嘀厉害。一躺倒就跟个面条子一样喽。”
“新燕子那上五天班,休息九天,派出所做饭嘀嗫。”
“你再羡慕你干不上么。”
“把人气嘀,年轻嘀节那害好莫有个地方挣钱。现在钱多嘀啥一样,到处都是活,人又老咧,莫处要咧。”
说了一通话,姥姥回家做起午饭来。
“来,捞面来!”
“你咋不给我捞?”
“你咋不给我下面?”
“你是我嘀老婆子。”
“我……我一个人吃饭嘀嗫,噢?”
“桌子上,新挞哈嘀蒜泥嗫?”
“找不见,我只找见咧这个辣子罐罐。”李亚茹应和一句。
“也不知道塞到哪儿去咧?”
“这些倒糟鬼咋啥都找不见。哎,原来放到冰箱里咧。”
漆黑的油葵籽儿被晒得干渣渣,在院子里快要铺成流动的河。小舅跑得找不见人,姥姥中午睡了二十分钟,睡不着,两点半就把刚躺下不久的姥爷叫起来去借筛子。姥姥自己在裁板房里不停地揉面,擀了有百来张圆饼。
我一个午觉睡不安稳,又瞌睡又迷糊,又干又燥又热,窗外又是拍打面的“咚咚”声,又是说话的吵嚷声。干脆翻个身爬起来,拿个小刀版,我去把擀好的面饼往油锅边上端,端过去再往每个面饼上划两道口子。米黄的圆饼,里面掺了鸡蛋、豆奶粉、香豆子、蜂蜜、大油,往油锅边缘一靠,滑溜进金黄滚烫的油里,随着饼子往上浮,周边尽冒些透明的泡泡来。姥姥一手拿滤勺,一手拿筷子,单是交代我把面饼慢慢往锅边边上放,撂进去油会蹦到手上。但姥姥完全不怕这油锅,利利落落把油饼翻面,直至两面都炸得焦黄,就一个个捞出来,盛在滤勺里过滤了油,再倒进大盆子里。
筛葵花籽儿回来的姥爷凑过来吃了两个,把火烧得旺旺的。直到油饼全炸好了,我们端了几个,坐在小桌子边吃起来,外酥里嫩,香甜酥软,回味无穷,果真是个好吃食。
小姨家煮火锅,一大家人又聚了一场。
“人来咧你就把这个尕壶壶收起来,嘀吸嘀吸嘀,倒都倒不敌。”高雪一边提醒高军,一边收了桌子上精致的小瓷壶。提了个铝水壶出来,倒进去开水,加了一把砖茶。
等开会的小姨和小舅进门,就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热乎的火锅也是刚刚煮好。说是开始商量春天包地的事情了,那必须不能把今年包地的租子拖着,给了钱,再继续签合同,不然作废。就有些不讲理的人,种了三年地一分钱的租子要不上。
“盘子里有藕片嗫!”吃了两锅下来,电话铃声终于消停了的小舅,有时间观察桌子边上的人了,说了这么一句。“亚茹子!跟那说话嘀嗫,那就凉兮兮嘀。”
“我一次只能想一件事情么,我看嘀锅里头有莫有藕片?”正在专心夹藕片的李亚茹一脸懵。
“我还跑过去,一个逼兜,你就把人当人看!”
“谁还想嘀这么多。”
“那就跟你一样嘀人么。”
“我是反应慢。”
“不,不是反应慢,是脑子缺根弦。”
“你就学会咧这一句,谁都是这么个。”
一进家门,姥姥、姥爷一边看电视,一边又算起小舅家卖油葵的钱来。小舅下午在村上忙得抽不开身,油葵收购商开车来了,高雪给看着过秤、收钱的。姥姥问我看到钱数没有,我没注意。姥姥说高雪给小舅少转钱了。“一袋子就三百块钱嗫。”
“一公斤多少?”李亚茹问了问。
“一公斤八块五。”
“一袋子三十公斤,二百五十五,莫有三百块钱。”
“咋么就才二百多,不对!”姥姥就急了。
“咋么不对?你问我爷,你们一老就算嘀别人都给你少给哈嘀嗫!就觉得别人算嘀不对,你要重新算。糊涂到咧,人三秒钟算出来咧,你非得绕上三个小时,绕来绕去还绕错。一听你们算账头都大咧。”上回收插盘的钱,俩儿就算了一晚上。
“对嘀嗫,二百五十五。”姥爷算清楚了。
姥姥就哈哈大笑。
李亚茹睡觉去了。对这种重复的解释,或者一再的返工,包括无聊的怀疑,她开始厌烦了。好心帮忙怎么就没个好报呢?都是一家人,何故说两家话。
“有一吨嗫。”
“九百九十公斤。”
“还有二百公斤。”
“莫有一吨。”
“一吨多嗫。”
“二百公斤加过咧。”
“九百九十公斤加个二百公斤,一千一百九十公斤,一公斤八块五毛钱……”就凌晨都过了,睡不着觉,你一句我一句,唠唠叨叨,一袋子一袋子继续算呢……2022.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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