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的天蓝得深邃,除了光芒万丈的太阳没有任何装饰。
从白山回二宫的路特别难走,全是石子,慢悠悠行进的车被颠得东倒西歪。原先,在二零一八年左右,施工队铲了九几年铺的柏油路,铺土,预备翻新、拓宽马路。同年七月底二宫水库崩塌大搬迁,施工进行了一半的马路,便被撂下了。这几年风吹、日晒、车压的,土被吹走了,压实了,尽剩些石头。
小轿车颠簸着行进了一个小时,也是为赶回去看山看树,看破旧的残余,一草一木一石子,唤醒了儿时的记忆,依旧有几分亲切。已经变成了沙石土地,彻底要和这荒凉戈壁融为一体的村庄,依然是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
平坦的黑戈壁滩极为宽阔,一直延伸到天的边缘,是带着宝石蓝轮廓的连绵山脉。
洪水流过后留下的细沙河,在阳光下亮闪闪。
再往南,紫红的多肉,米黄的芨芨丛长满了马路左右的戈壁滩。
继续走下去,在七拐八弯的群山里,一团团半枯半荣的刺儿草大得惊人。久没有人放牧,尽管没有雨水,戈壁上的多肉也长得密密麻麻,比我们以往任何时间见过的都多得多。成群的鹧鸪在马路边上蹿,飞快地跑远,躲起来。
“种子本来就结嘀不行,老板拿上去做了种子,再卖给老百姓,害人嗫。种子培育嘀出咧问题咧,那就阻断掉。老板那不能说,科研人员也不能说,说咧老百姓吵咧闹咧。老板就不要咧,老百姓自己悄悄处理去。不过那城西这傍个种哈嘀制种,老板咋要嘀嗫?”爸边开车边分析。
“那咋说卖咧草咧,卖了八千块钱。”妈提了一句。
“能把制种钱、化肥钱、人工钱、水钱挣上回来,不要赔嘀太厉害就不错喽!”
“你看这个电线坑,那个时候就冬天,冻嘀就,柴火搁上把地皮子烧化,石头堆里挖坑嘀嗫。多艰难,多艰苦都高兴地干嘀嗫,就想嘀把电拉到村里来。”
“莫有享受上多少年,来咧个大反转,死嘀死掉咧,活哈嘀遭疫情嘀嗫。”
二宫再没有人种田,只剩一个树林子,长流水流过的地界有荒草。有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养了四五十头牛。吴老四住在白山,在二宫也投放了几十头骆驼,过几天就骑着摩托去看一次。
晴空万里,没有风。和七拐八弯的群山里一样,戈壁上的风滚草、刺儿草,直径也有两米,一大团一大团,在没有人类干预的野外疯狂生长。荒凉的戈壁滩上有十来棵没有长流水也能活下来的沙枣熟,结了红橙红橙的沙枣子。低处的连叶带果都被牛群吃光了,只有高处的安然无恙,但打起来也绝对不好打。椽子挥得越高,越费力。
“一个拉水罐嘀车,谁来嘀?骂去嗫,把我们李家嘀沙枣子那还打嘀好嘀很!”爸说得厉害得很,还以为他怎样跟人家争执一番呢,结果他“当当当”跑过去,一看,和和气气道,“李新民么,亲戚么!两年莫见咧呦!”又加了一句,“我还说把车开上去气放掉。”尽管人老了,心还是年轻无畏的心。
“你去放去!”
“哎,打了打去,打哈拾,拾多少是多少。高处打不上嘀留哈鸟娃子吃些,冬天鸟娃子都饿死咧。”他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沙枣树,火红的沙枣,在苍白的叶子间结一串又一串。
“这个沙枣子那本身就是用棒打嘀么,不打明年那就不接么。”叶子、枝干打得满篷布掉着。
没过多久,魏新武也开个车来了。一下车,就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快步走来。还没靠近,远远就喊起来,“我浇水嘀嗫,你们收益嘀嗫。你们咋还一堆人一堆人领上来打沙枣子嘀嗫?”
干戈壁梁上有人了,妈说我们白杨树林子西边有一棵树结大沙枣,知道的人少,我们赶紧去。这才来打了,正装袋子,就被人盯上了。
“哎,我们也来吃咧,我们也打不上。我们自己种哈嘀树呦,都让别人早早来打掉咧,你咋不说去?李新民到那咋打嘀嗫,你赶紧一个逼兜子去。”
“樱桃那前几天也来咧,莫熟么,吃去涩涩嘀,那就急嘀打嘀嗫。我就把树给你看好嘀嗫,计划好嘀嗫,莫有漮死吧?你就不要着急咧。”走近了,老头子才看清楚人,笑哈哈道。
“我给书记说嘀嗫,你们当三年书记走掉咧,又来个新人,当给三年又走掉咧。书记都换咧三茬子咧,这个二宫嘀烂摊子莫人收拾掉。水你得给上让浇,树得活哈。你给我浇上咧,我也知道嗫,我买个猪肘子,把你请嘀吃上。”
“哎,我不吃!我就把一队、二队嘀树都看住,把牛放上。”魏新武乐了,看牛去了。
“我打你们拾,棒把人抡嘀就莫整咧么。”爸干了一会子,干不动了,要休息了。
“你再不要趄这个椽子咧,撍(谮)嘀啥一样。那傍个那就有撂哈嘀么。”妈建议道。
“反正这个老头子你也不要咧,撍死咧算咧,你再找一个。”
说话的功夫,刚刚跟魏新武来的几个人也开始在附近揪沙枣了。我们背着大半袋子沙枣过去时,正好遇见。
“树丫巴不要绞掉,你揪咧揪,树不要破坏掉喽!”爸跑过去,站到旁边,喊道,“我种哈嘀树!”
“都是个哈密人,那还你嘀树!”樱桃和三个妇人,提袋子的提袋子,爬树的爬树,拿剪子的继续拿剪子。
这些人怎么不讲理呢?李亚茹也气呼呼道,“就是我爸和我妈种哈嘀树!小小一棵棵栽哈嘀,长咧十几年,长嘀接上沙枣子咧。”
她们的动作慢下来,经这么一说,也不搉断树枝了,只是从低处揪。我们便也寻其他树去了。
我们利利索索又拾满一袋子,找个地方吃午饭。那时候村里很静,早上来的一拨人拾些也就走了。
“宁给老维族抹刀子,也不给老汉人杀瓜。光给别人杀嘀嗫,自己吃不上么。”
诺大的一个村庄,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坐在水泥墩墩上吃西瓜,一口西瓜,一口囊饼子。这秋西瓜瓤红,水灵灵的,又甜又解渴。
“爸,你咋躺到马路边边上睡嘀嗫,万一过来个车,莫看见。”不管在哪,李老二得睡个午觉。
“那还说嘀一人一半责任。”妈就嘿嘿傻笑。
“我到哪儿睡嗫?”
“你去躺到苜蓿地里睡去,干干嘀,头包住就不扎咧。”
我到干苜蓿地里转了一圈,矮草都枯黄了,随着人的走动一只只蚱蜢上蹿下跳。地里生了很多一米多高的小榆树,地埂上的苦豆子长得怪茂盛的。没法睡,最后我还是转回了水沟边上,找了一块大石头,用围巾包住脸,躺好,天为盖,地为铺,睡一觉。
一个小时后被什么动静吵醒了,翻身起来,李亚茹只看到不远处有一群骆驼。虽是生在戈壁,长这么大李亚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骆驼,出于好奇,跟了过去。
骆驼的尾巴很短,甩来甩去。腿很细,格外苗条。蹄子很大,像穿着个榔头鞋。骆驼前腿上方有两个厚厚的灯笼似的黑毛裤子。骆驼肚子吃得又胖又圆,直像个皮球。有的骆驼驼峰胖乎乎地向上顶立,有的骆驼驼峰软踏踏地耷拉下来。全部骆驼脖子都很长,成一个u型,后脑勺和脖子下方都长了黑棕色的厚毛,头顶没有,活像一个秃子。骆驼体型庞大,有两米高,嘴巴像炉的嘴巴,呈乳白色,黑黑的眼睛不太明显,身子其余处是不均匀的褐黄。马耳朵,兔嘴巴,骆驼可以伸长脖子吃到高三米的树干上的树叶,也可以低下脖子吃崖壁里的草叶。总体形态感觉不协调,不美观,但有助于沙漠生存是真的。
骆驼性情温和,只有在我靠近到两米范围之内,才会斜着嘴出气,朝我走过来。我赶忙跑走了,十米外回过头时,那只骆驼抬高了前蹄重重踩在地上,踩了两三回,而后慢悠悠跟着骆驼群走远了。
骆驼的叫声有点像羊,又有点像牛,“哞——咩——哎……诶,呜呜……”喝完水,吃完草,叫唤的是领头的骆驼,它一叫,其他骆驼都跟着,排成一个长队便走了。
我便也继续回去捡拾沙枣了。
“袋子莫拾满呀。”
“拾满咧,我再挥椽子,我嘀命就莫有咧。”
“你嘀命还长嘀嗫,吃个瓜缓缓先。”
也就花十分钟进食,力气一下子就回来了。爸拿个椽子“砰砰”地敲,沙枣就“噗啦啦”地落,跟天山脚下的雨似的,一次只落几滴。牛跟在篷布旁边等着吃捡出去的树枝子,有只有奶的大黄牛不怕人,我还摸了摸它的大脑袋。渐渐地围拢过来的牛就多起来,有十五六头。牛不似骆驼那般有领头牛,有组织性,多是些零散的自己找吃食的。牛尿尿、拉粪也都不避讳人。
“我们能不能挤点它的牛奶?”看着老牛圆圆鼓鼓的乳|房,和跟在身边并不怎么喝奶的小牛犊,我突发奇想。
“你还想摸哪儿嗫?还摸到那嘀奶|头去咧,那把你一蹄子。”
太阳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有十几米长,金色的光霭覆盖了戈壁上的草木。我着实拾不动了,蹲啊蹲,蹲得腿都麻了,看到沙枣就跟看到地上的石头没有什么两样。爸还一个人拉着篷布,拉着椽子,换着沙枣树敲。到树底了,铺开篷布,挥着七八米长的我甚至都挥不起的椽子不知疲惫地打。妈就跟在后边,慢慢悠悠地一颗颗拾。打完了,爸把篷布都卷起来,把沙枣卷到一处。我和妈两个人蹲下,四只手飞快地捡起枝叶来。捡得扔到篷布外边去,直到剩下些红橙橙、圆溜溜、一个个的沙枣子,一捧捧地捧进塑料袋子里。
粉色的晚霞凝在一起,骆驼的剪影分外清晰,它们卧在一处,一起看完落日,便又起身往西戈壁深处去了。皮卡车行路,扬起一路长长的白土。粉色的晚霞映在冷水湾里,爸坐在冷水湾边的石头上洗脚。“家乡嘀水呀!洗哈脚!”
“这个中午留哈嘀西瓜皮,骆驼也莫吃,牛也莫吃。”
“沾嘀沙子咧土咧,勺子才吃。”
“可能长咧这么大也莫吃过个瓜皮,不认识。”
我顺着小路一直往南去,走啊走……这边高地没遭到洪水破坏,一样的柳树,一样的土地,面貌还是和我儿时所见过的没什么分别。那时候父母在地上劳作,旁边这块地就是我们的菜地,我总去地里揪菜,揪西瓜。天黑了,往南去,我们就该回家了……只要顺着小路走下去,就到家了……前面的晦暗里,有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我,让我停不下脚步……
“亚茹!你干啥去嗫?赶紧回来呀!走嗫!”妈的一声叫喊把我拉回了二零二二年。我的心中一阵悲痛——家明明就在前面,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坐车往北去,返回姥姥家。平坦宽阔的戈壁已经完全被夜色包围,只有西边的天际还显现出酒红、鱼肚白、灰蓝的亮色。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只凝着几长条黑云。
睡一觉醒来,我们一家开着车拉着沙枣回城了。一路上,场院上晒着一片金灿灿的玉米粒,像夕阳下的北海水。秋天农人收获过后,都赶着一群群羊出来放。田里、山坡上、戈壁上,成群的羊儿自在地寻草吃。一只只白绵羊,像一朵朵白云。
日子渐渐过去,后来妈说小舅家的制种苞米一亩地收了二百五十公斤,能卖七百块钱。二十亩地,意料之中赔掉了。年年地里苦,年年穿嘀个莫裆裤。2022.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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