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姥爷“呼啦啦”扫雪的声音,再是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李亚茹起床后,只看到门上结了三五毫米厚的白霜,院里姥爷接着在扫炸裂的红鞭炮壳了。白蒙蒙的天空里,东边一片隐隐约约的金橙。
天空里还飘些雪粒,像是寒夜之寒意犹未尽的遗留。树上结了轻柔的,像流苏一样的雾凇,人还是有焕然一新之感。
李亚茹去冰天雪地冻屁股的公厕里小解。回来路上,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堆边上,我遇见了穿着黑色西装裤黑色棉衣,戴着帽子、口罩,抱着个雪铲的人。
“亚茹,啥时候回来嘀?”一听声音才发现这人是大姨夫。
“我前天回来嘀。”
“你穿嘀这个衣服还怪好看嘀,看去厚厚嘀,毛茸茸嘀,把膝盖也包住咧,一点都不冷咧。”
“那们都说奇怪嘀很还。”妈,姥姥,就念念叨叨,太长了,太宽了,吃饭也挡挂嘀很,总想着给我找个烂棉袄让我套上,符合她们的审美。可我觉得身上这件是新的,每次天寒地冻出门时穿几天,袖子又长,绝对保暖。
“好看嘀很。”
“王文来?”
“到龚家奶家去咧。”
“噢,早早就跑上来咧。人还想嘀啥时候喊去嗫,正好!”
“到我们家玩走。”
“今天先不去咧吧,今天到我奶家,哪天再去。那你就铲雪去吧。”
“那我就铲雪去咧。”
龚家人都咋咋呼呼,怨这个怨那个,声音扯得一个比一个高,从他们嘴里听不到半句好话。这就是家族文化。
大姨夫不一样,他性格温和。虽然为人软弱,在大事上拿不出好主意,但平日里待人谦和,能够发现生活的美,也能毫不吝惜地赞美。大姨在的时候,李亚茹一回来过年,就天天住大姨家里。
大姨勤快,做得一手好饭,大姨夫会哄人,夫妻俩感情好得不得了。在那里,与在自己家要么鸡飞蛋打,要么严肃压抑的气氛截然不同的,有温馨有美好,她心里也自在平静。大姨愿意和她聊天,听听她在学校的趣事,听听她的恋爱观,听听她各种各样的想法,或者理想主义,或者烦恼忧郁,大姨从不做批评,只表示理解。李亚茹就觉着,大姨是懂她的人。
时过境迁,在一家团聚,姥爷躲在一处大哭的时候,李亚茹没觉得这几年过年有多凄凉,她心里也没什么波澜。可当这些往事涌上心头的一刹,李亚茹又想起这两天自己不管坐到哪里,妈和姥姥都喜欢干预时,一家人吼天喊地时,昨晚睡在单人床上还被李梦茹脚踢手推硬推到沙发上时,妈还在埋怨李亚茹怎么就不愿意睡大炕时,我忽然觉得这个年过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团聚没有什么意思了。
早饭我也没去掺和,一个人待了会子,迟了才去吃了点面汤泡馍馍。
姥爷拿个刀把门槛上的冰都砍了,姥姥又是端卤羊蹄,又是端鸡腿,又是找韭菜。我洗了碗把水倒了,添了些热水继续涮干净。姥姥说,“水省嘀些用呦!现在都是掏钱嘀自来水咧。”
“我给你买,这么个水能花多少钱?”
“你们就,他给买,你给买!”结果都是个说的?
想来也是,以前吃井水不要钱,现在自来水和城里一样的收费模式了。姥姥、姥爷除了秋夏打工一天挣个一百块,每年两三千的草场费,平常也没有收入,想买什么也得合计着花,时日久了,紧巴惯了,自然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李亚茹也不是没过过这种拮据的日子。要是每个月两个人能有六百块的养老金,想买什么自己决定,而不全靠儿女给些什么用些什么,手头也能宽裕一些,心里也能自由一些。
切藕片,捡蘑菇,洗芹菜,滤鸡肉……姥爷跟三个女人忙活个不停,一会拿油饼,一会拿馒头,一会拿羊肉。
我想留在裁板房帮忙,姥姥就,“你赶紧到那个房子坐嘀去!玩去!再不要蹲在这,拌拌遭遭嘀。”
“我想帮嘀做菜嗫,你就光让我不要做。我不想干活嘀时候,你就催上干这个干那个。”
“洋洋干干嘀,越说嘀人都不知道到底咋么做咧。”姥爷着实是一边削洋芋皮,一边道出了自己和姥姥过了多年,委屈巴拉的心里话啊!
“我昨天跟梦梦喧荒,说嘀让那找个对象,就找个有经济实力,有事业心嘀。能帮衬着那开个店,自己当老板娘也行嗫。再不要端盘子咧,人都看不上。那说我以前那个对象就说我端咧盘子咧,嫌弃嘀很。还不是从早到晚嘀干活嘀嗫,一天挣嘀个九十块钱。那一分钱也不挣,端盘子还看不上,说个话去人听嘀心里头难受嘀。那说我这个大舅嬷说个话去还能说到那心里头。再是问那们家那个李老汉,李老汉眼睛一瞪,‘你想咋么就咋么,我啥都不管!’真是啥意见都提不上。”大舅妈一面把卤牛肉和卤羊心切成薄片,一面跟妈聊李梦茹的事。
李亚茹就想,女人还是要工作。大舅妈也是农村出身,没有什么学历,但能说会道,一直在家电行业做销售,表达能力和沟通能力从未退化,说起话来不管有没有道理,都信心十足,处理人际关系也是游刃有余。工作能磨炼人的意志,保持人的优点,使人不至于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意志退化,信心丧失,荣辱不知,廉耻不分。
小舅妈虽读了高中,在村里都是难得见的高学历。她婚后开过餐馆,但没几年就关门了。从此照顾两个女儿读书,她就再没有工作。小舅待她冷淡,她时时刻刻都可以不顾一切地骂人。仿佛是抱着本来已经如此,如何还能更糟,如何需要自我形象的想法,她谁都不在乎,谁都不放在眼里,她只毫无顾忌地撒泼下去。
大舅妈又说到说龚旭小时候,她接送龚旭上下学,做饭,打些零工。后来觉得一直没有个正式工作也不是个办法,正好有人叫着去卖电器,她犹豫再三,狠狠心就去了。一干就是十几年,现在一个月能拿个四五千,还给交五险一金。虽然她的社保交得晚些,好在也有了。
李亚茹记得,读初中时寒假补课,我便住在大舅家。舅妈中午给我做了蛋炒饭,快快吃过我急急又出门去。那时候大舅和大舅妈租住在铁路边上平房区的一个大院里,院里有好几户人家,还有一只小白狗。一家子人在一间屋子里吃饭睡觉,冬日的每个清晨醒来都要生火炉,上厕所要去到很远的公厕。
现时,妈总说大舅家收入最高,啥都不愁。想来每一户也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大舅妈就生养了一个娃娃,小时候没管好,不爱学习。高中时家里经济好了,大舅妈催着大舅月月花大价钱给儿子报补习班,没有补上来。龚旭读了大专,留了头发,从此这俩儿谁也不再对龚旭的学习有执念了。
大舅和舅妈年轻时爱疯玩,俩儿喝酒、唱歌、跳舞到半夜一两点才醉醺醺回来,留龚旭一个小娃娃在家。他俩儿动不动要么离婚,要么同归于尽。每天都要吵架,吵得死去活来,各种恶毒咒言。那时候李亚茹已经大三实习,暑假也是住在大舅家,住得快抑郁了,巴不得永远逃离。
就这两天他俩儿恩恩爱爱,你看我我看你,你对我笑一个,我对你笑一个,又好得不得了。人先前不经过教育,全凭本性,脾气慢慢叫岁月磨平。人年岁长了,闹不动了,越是珍惜和自己过日子的人。
大舅这个人也最重感情,最关心我们这小一辈。也就他每年都想着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不管工作多忙,一定要在一起聚聚;也就他挣上钱,从不计较地给我们这些小辈花。大舅对李亚茹,对王文、王斌,都是好得很。李亚茹读高三时,李铁园一个人在乡下种地,来不了哈密城区,忙得几乎快忘了他还有个女儿。李亚茹独自承受着学业压力,孤零零一个人,大舅买了一大包零食来看她。她是记得的,过去十来年了,发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可这抹回忆还是会在某一瞬间忽然寻回来,教她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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