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出门小解回来,碰上正来收盘子的姥姥。
“旭旭来?”
“莫见。”姥姥端着三五个摞在一起的空盘子,转身往外走。
“这个娃得找见!我得找见!”大舅就跟过去,围在门帘子边上。
“找见干啥咧找见?”姥姥朝裁板房去了。大舅站在门口左右转悠,找不见,又转悠进来,坐在饭桌上继续呼唤龚旭。
“我在嗫!我就在尕房房里嗫。”原是龚旭就在这栋房子里。
“你说嘀啥坏话那都听见咧。”大舅妈笑嘻嘻。
“我莫有说啥坏话么。”
大舅和小舅两个人脑袋圆圆,酒上了头的缘故,脸通红通红,跟猴屁股似的。小舅拿着一根烟,白烟不断地往上窜,在他面前形成一抹淡漠的“云雾”,他抬起手来抽了一口。大舅跟个小学生似的,两只手臂规整地放在桌面上,一忽儿拿个花生,一忽儿拿个花生。嘴巴嚼啊嚼。
“回去咧让沈园春再做个油炸花生。”
“不要给我说!沈园春又不是你嘀长工,啥都吩咐我做!”
“给你发红包嘀钱我都够买嘀吃咧。”
“让他买去!我给你打电话,我跟你喝酒。”小舅这是帮上大舅妈了?
“你不给我打电话我还不喝酒!”
大舅索性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方方正正的带鱼,嗦了一口,慢吞吞吃起鱼来。喧了半天,吃饱的肚子又饿了。
“龚旭!赶紧来!你刚刚给你尕叔敬咧个酒,再给你大姑妈敬个!”大舅折腾不住大舅妈,怎么也得折腾住龚旭。但龚旭装听不见,大舅的眼睛又盯到了别处,“亚茹,你干啥嘀嗫?”
“我刚从外头回来,擦哈眼镜子。”
“你是不是觉嘀你不配坐在这个桌子上?”
“那咋咧?那年轻。”小舅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腿上,定定坐着。
“我们也年轻过。”
“年轻,过?年轻过过去了,那现在是正年轻!”
“看,我给那发咧一百块钱红包,喝醉咧还想嘀发红包嗫。欧呦,待说嘀就领跑掉咧,也不说个谢谢。”
从小卧室里传来一个中期十足的声音,“谢谢爸!”
大舅妈酸道,“儿子是自己嘀,老婆是别人嘀。”
“我给你发九块九毛九。”
“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嗫,红包不是要上来嘀。你发咧我也给你退回去。你把好好一个女人变成怨妇咧,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儿咧。为你做的一切都不值得,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和你一块生活咧……”又开始难受了,“我现在不想受任何一点委屈,九块九毛九,我又不是个娃娃还。”
小舅,“九块九毛九是啥意思?长长久久。”
“他咋不发个九千九百九十九?”
“那也……太长咧么……”
大舅没人理,一个人跑去吆喝李梦茹。没意思了,刷了会子短视频,在小卧室里睡着了。
小舅还在喝,“前几年莫有赔,买了楼房买了车。生活刚好些了,二一年种苞米赔了六万,二二年种苞米又赔了两万。也就是葵花挣了钱咧,该还嘀差不多也快还完咧,还剩个三万莫有还。我一有钱咧,我就赶紧叫上还来。谁来嘀慢咧就莫有咧。那就说明年再还,万把来块钱么,不是个啥大事情。”
李亚茹,“咋么赔到咧?”
“春天投了七八万,秋天收咧十五万,还不包括水费、人工费。今年开春又莫钱投咧,到处借去嗫。”
“你还有四五万嘀工资嗫么。”
“生活费得六万,工资也不够。”
“你们村上有年薪么?”
“我们和你们嘀工资构成还不一样,干一天是一天嘀钱,一年十二个月嘀钱。三个女人把我花嘀,花淋赶咧。我一想,我也老道嘀嗫,一个人该账也罢,把这个家养住咧。”
李亚茹问完了,转了一圈回来,大舅妈在跟小舅碰茶杯,碰酒杯,喧得停不下。李梦茹过去看,小舅就说,“你咋穿嘀这么厚?你看你舅妈,就穿嘀一个衬衣,学哈。”
大舅妈握了握李梦茹的手,又握李亚茹的手,李亚茹解释道,“我的手热着呢。”
小舅也高兴地和她和你握起手来,“你们嘀手都不热!我和你们舅嬷嘀手热!我们是热血青年!你们都不是咧!”
大舅妈讲起故事,“我今年也莫有钱发红包咧,封住我几个月莫有工资。今年给爸妈给不上五百块钱咧,我就想嘀明年多回来几次,给买上东西。我不花他嘀钱,要不然那挂到嘴上,说嘀不行。我上班去咧,那蹲到房子里,儿子天天到超市卸货。我说咋莫有饭,那说早上熬哈嘀米汤还莫有喝完。儿子干那么重嘀活,就让喝些米汤。龚旭那给那嘀对象买礼物嗫,我还给买咧个银项链让送上去。不管这个事情成不成,那么感情好嘀嗫,不能让丫头子埋怨那。”李亚茹十**岁的时候,谈个恋爱哪儿讲究这些啊?现在有男人给她送礼物,她都得想着用其他方式还上,贵重了怎么都有心理压力。这好强的心啊!“亚茹,走,我们找个地方上厕所走。”
“上完咧我找哈丢丢去,昨天鞭炮炸嘀,丢丢吓得不知道钻到哪儿去咧。”
“丢丢跑掉咧一个月,我回来,那一哈回来咧,把我认成你咧。又蹭又舔又跟上来跟上去,亲热嘀就。”
“丢丢都不认识我咧,叫去那也不敢过来。三个月莫见咧。”
回来又继续了,大舅妈不停地说话,回忆起昨天,回忆起去年,回忆起猴年马月的事。小舅不停地抽烟,很沉默,仿佛要把这一年没过的烟瘾都过了。听着听着,过一阵子,碰个杯,“喝些水,喝些水再说。”
昨个炮放得丢丢吓跑了,一天没见。太阳快落时我去找,想先是去它常睡觉的纸箱里看看。叫了一声,“喵”,有个毛头毛脑的小东西探出脑袋来。这个大圆球,还记得自己叫丢丢呢。本想抱它去裁板房拿肉吃,刚走到门口我停住了,将丢丢放下来,自己去菜盘边上挑了三片卤羊心,悄悄出门去。给了丢丢,它叼了一片,立马钻到人瞧不见的旮旯拐角吃了。
喊缩成一团睡觉的大舅,喊趴下躺展睡得肚皮都露出来的龚旭,喊冷得窝在被窝里的李梦茹,喊一个人跑去自己家睡觉的龚贝。我和龚晨晨喊了一圈回来,这些人都围在小木桌边吃起汤饭来了。
大人先吃过了,坐着瞧起来。嘴巴停住了,眼睛停不住。
小舅,“一个面条一个面条捞嘀嗫,烫嘴嘀很?碗端起来快快吃,看你们吃个饭去我就急嘀很。”
大舅妈,“看这些娃娃吃个饭去我也急嘀很。”
李亚茹,“正好你们两个到那个房子喧荒去,眼不见为净。”
小舅,“那不行,我不看住你们,你们都胡吃开饭咧。”
李梦茹,“勺掉咧。”
“不勺掉嘀人不吃饭,勺掉嘀人才吃饭。”大舅妈说得摇头晃脑,可爱起来了。
“再不要甩!这个娃那吃个菜去,肚粪粘上咧是不是?跟个鸡吃食嘀嗫一样,甩嘀不得了!”小舅继续指挥。龚贝还听得乐起来了。
丢丢也不怕人了,一屋子人走来走去,它能满地四处穿梭,还悠然自得地坐在小木桌下面等饭吃。
“这是丢丢过的第三个年。”
“还给过生日嗫?你把钱打给我,我给它办嘀红红火火,拿个烟花往眼跟前扰。”动不动哈哈大笑的小舅,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把丢丢吓嘀惊掉咧,跑嘀找都找不出来。”
“我先把它抓住,再给它扰烟花。”
吃了晚饭能睡的都睡了,妈和姥姥还在裁板房煮羊肉汤。偶尔天空里爆个烟花,这烟花从大年三十放到了大年初二。
晚上九点半高雪和鲍宇来串门了,一大家子人坐满了客厅的沙发。姥爷热心地从柜子里拿出糖果罐子来,抓了一把糖果放在瓜子盘里,抱着个罐子,乐乐呵呵,“亚茹那上次就把一百块钱压到这个罐子下面,我一拿一哈看见咧,原还给那。人都回咧哈密咧,你奶又从枕头底哈发现咧一百。”
“啊?我都忘掉咧。”糖果罐子还有点印象,枕头底下没印象咧。“给你们给个钱就难场嘀就。”
“这回我就拿上咧。”
“得亏我舅嬷说咧个好听话。”
姥姥钻到小库房里,利利落落拾了一篮框小金橘。大舅兴奋地说这个故事,讲那个故事,姥姥坐下了,就瞧着笑着听着。姥爷一心钻进电视里。年轻人一人抱一个手机。只有中年人和姥姥在专心致志地关注着眼前的现实生活。
睡前我打开手电筒,偷偷去大棚下纸箱边瞧了一眼丢丢。毛娃娃正缩成一团,把脑袋钻进厚衣服底下睡觉呢。察觉到了动静,它把头探出来瞧我。我摸了摸它的圆脑袋,热乎乎,摸了摸身上的毛,带着冷气。于是拉了一件旧衣服给它盖上,盖严实了。
睡前还想它——丢丢也怪聪明的,还知道把脑袋捂在衣服里。2023.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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