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亚夏·辛克莱吗?”
上午时分,城门集结地(Castra)空荡而宁静。四周是高耸的石墙和沉重的铁门,偶尔有几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帝**团的集结地专为招募新兵而设,地点离城门不远,是一个宽阔的场地,地面上铺着石块,周围是高大的木栅栏,四个角落立着标志性的柱子。
原本这片空旷的场地只有亚夏一人,独自站在场地边缘,目光穿透空气,正地望向城门外的北方。
那是他原本的家乡,布兰诺赫。
布兰诺赫并非是一个城邦、或是王国的名字,甚至连松散的政治联盟都说不上,而只是模糊的地名——艾特里亚人把和帝国隔着一道绵延山脉的北方大陆笼统地称为布兰诺赫,根本不会仔细分辨其中不同部落或村庄之间的差别,反正对艾特里亚人来说,那些不过都是没有文明的蛮族或是奴隶的产地罢了。
十年前,布兰诺赫地区正式并入帝国的版图,成为了艾特里亚帝国的一部分,唤作“布兰诺赫行省”。这一切都”归功”于马尔修斯将军——通过一场场规模空前的征战,马尔修斯打破了布兰诺赫地区长期的部落割据状态,迅速地将这片曾经被视为蛮荒之地的领土纳入了帝国的管理。
而这场征服,也将亚夏从布兰诺赫带到了艾特里亚城。
“是。”
亚夏的目光从遥远的北方抽回,转过头来,只见一个背负大包裹的少年。少年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皮肤白皙,一头枣红色的卷发和红瞳。他的衣衫简陋,布料已经因长时间的奔波和尘土积聚而显得粗糙,甚至肩膀上的皮带也有些褪色。
——乡村来的新兵。
亚夏迅速就做出了判断。
十年来,他一直扎在军队里,怎样的身份他一眼就能判断得出来。贵族总会带着一股傲慢,常常不屑一顾,行事也更为谨慎,不会对集结地如此生疏;少年的凉鞋(soleae)是杂色的粗糙皮革拼凑而成,显然不是来自同一块皮料,不是艾特里亚城的常见款式,却正符合乡村中那些简陋而不讲究的手工制品。
他更加不可能是奴隶,少年眼中的神情并没有奴隶的恭谨和防备。奴隶总是低着头,不敢直视上级,或者满怀戒备,生怕招惹麻烦。而这个少年站得笔直,目光中带着旺盛的好奇,坦率而直接,正是大多数乡下小伙的性子。
实际上,方才亚夏并非没有听到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但这样连自己气息都不隐藏的人根本不是威胁,索性就先等对方先出声。
“长官好!我是尼洛·阿琉斯!”
少年挺直腰板,虽然他的军礼显得有些生硬,但也算是有模有样。
亚夏看了他两眼,语气平淡:“来的挺早。”
“是的!第一天集结,我绝不会迟到!“
少年响亮地回答。
亚夏没有再说话,尼洛却似乎并不在意沉默的尴尬,他的眼神闪烁着几分探究,“你就是我们的百夫长?”
可见这个名叫“尼洛”的少年个性十分自来熟,看亚夏不怎么说话,他反而还凑上来。
十分罕见地,尼洛望过来目光没有一般人带着的轻蔑。
亚夏来自布兰诺赫,这不是一个秘密。而这个地方只出产两种人——奴隶和反叛者。至于他与大兵决斗被马尔修斯赦免的事迹,早就流传开来,成为首都城里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被服役期满归乡的士兵传到帝国的各个角落。十年前亚夏刚踏入艾特里亚城的时候,每个人都拿他当笑柄、肆意讥笑他的血统,直到一天晚上,八岁的他在满是醉酒粗人的酒馆里,再次用手中的碎片实地表演了“一刀封喉“的绝技,才让这些艾特里亚人收起了他们的尖酸刻薄。
那时起,没人再敢在他面前当面侮辱,至于那些人眼中的不屑与轻蔑,则从未消失。
近年来他立下赫赫战功,从侦察杂兵、初等步兵、高等步兵、骑兵一步步晋升到百夫长,于是也开始出现不少阿谀奉承之辈来攀附——这可是新鲜现象,能够晋升到百夫长的平民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然而他却是第一个拥有“前奴隶”身份的百夫长;更重要的是,他是马尔修斯派系的打手,这使得那些懂得看风向的人自然纷纷凑过来投石问路。
自然,他升任“百夫长”这件事本身,也让不少贵族激愤不已,怒斥“共和国的末日”已经到来。
不过,眼前这个少年却与众不同,他看亚夏时眼中充满的更多是单纯的好奇。
“是啊。”
亚夏不轻不重地答道,尼洛并不在意,反而更为兴奋地继续追问:“你经常在马尔修斯将军身边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亚夏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眼神如刀般锋利。
——那可是带兵杀了我全家的人。
此刻,元老院。
“这是共和国的末日!”
贵族派领袖昆图斯·法比(Quintus Fabi)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手中的橄榄木手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声音在大厅中久久回荡。法比已经六十多岁,满头白发,身形瘦削,但眼睛依然如同鹰隼般锐利。他的白袍虽显得有些陈旧,但仍熨烫得一丝不苟,刺绣的紫边象征着他贵族的血统。
艾特里亚元老院的大理石厅堂辉煌而庄重,白色的石柱环绕着圆形的空间,每一根柱子上都雕刻着共和历史上光辉战役的浮雕。大厅中央是一个低矮的平台,四周则是半圆形排列的木制长椅,此刻三百名元老们身披白色的长袍(toga),分别落座在壁垒分明的不同阵营内。阳光透过高高的拱形窗户洒下,映照在地面上整齐排列的大理石砖上,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脂香气,那是议会开始前焚香留下的气味。
“马尔修斯·沃伦!你是想当王吗!” 法比的声音因愤怒而带着颤抖。
马尔修斯靠在元老院的长椅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神情从容不迫。他正值四十有三的壮年,英俊的面容却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年龄的痕迹,他的白袍同样用料昂贵,紫色条纹甚至更加鲜艳。此刻,他一双灰色眼睛看似懒散扫视着大厅,即使面对法比的怒火,他依旧不动声色。
“冷静,老法比先生。我刚刚只是提议,我们有必要派兵去浮岛,难道你不赞同吗?”
“浮岛?”法比冷笑一声,“你已经得到了整个布兰诺赫,现在是浮岛,下一个又是什么?你想把艾特里亚变成你一个人的帝国!”
马尔修斯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懒懒地轻抬起手,“布兰诺赫如今不正是共和国的一部分吗?将来的浮岛也会是。”
他说话时语速从容,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还是说,你更愿意看着艾特里亚终有一天被萨赫兰的铁骑践踏,而各位却打算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
大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几名元老低声窃窃私语,不敢轻易表态。法比却毫不退让,他用手中的手杖指着马尔修斯,“萨赫兰在南边,与我们隔着广阔中心海(Centralis Sea)——”
“他们或许会抢夺我们的粮食,而你,却在艾特里亚的中心!你比他们危险千倍万倍,是吞噬共和国骨肉的蛆虫!”
“很有趣。”
马尔修斯神情淡淡的,仿佛法比的怒骂只是无关紧要的噪音。
“你以为坚持腐朽的传统,就能拯救共和国?”
“我现在就在你这头野狼的手中拯救共和国!”
“安静!”
温和派领袖塞尔维乌斯·图利亚(Servius Tullia)终于受不了地站起。
他年约四十余岁,身材修长,神态儒雅,黑发中微微透着几缕银丝。他的白袍干净整洁,比一般贵族的显得更加素白,却又不至于粗糙。
“难道我们是山里的猴子吗?需要用嗓门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元老院的庄严何在?先让将军说完如何?”
法比狠狠地瞪了马尔修斯一眼,铁青着脸,但最终还是咬牙坐了回去。
“我感谢你的风度,图利亚先生。”
马尔修斯带着微笑,略微欠身,才继续说道:
“法比老先生,你对浮岛问题的理解,似乎局限在过去的视野之上。如今,这片大陆的局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而你却固守不变,实在是令人遗憾。”
他扫视全场,接着说道:“让我们仔细想想。中心海——没错,这原本是分割东西南北四边大陆的天然屏障,但现在还是如此吗?从北至南,这片海域分明已成为争夺的焦点。“
“萨赫兰在中心海之南,已经稳固控制了南海岸的大片沿海区域,直接威胁到我们的航道安全。而东边的扎法拉帝国,则早已占领了东海岸的战略港口,并通过外交手段不断扩展其在海岸线的影响力。至于西边,那些蛮荒之地的势力——如艾尔德温(Eldwynd)与洛伦提斯(Lorentis)沿海的匪帮,他们的活动不仅侵扰我们商船的航行,更有一些未被完全镇压的蛮族,从布兰诺赫出走涌入西边的海岛。”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位元老,语气加重。
“而浮岛,法比老先生,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如果您还记得我们辉煌的历史,就会知道艾特里亚从来不是依靠退缩得来的。这座浮岛正是我们帝国控制整个中心海的钥匙——它是我们对抗扎法拉和萨赫兰扩张的前哨,更是打通南北、西东航道的枢纽。试问,如果没有这片岛屿,您如何保证我们的商人不被海盗洗劫?保证我们的海岸不会终有一日被敌人入侵?”
元老院中开始低声交头接耳,那些曾经坚定支持传统的元老们,也在不断摩擦手中的权杖,开始动摇。
马尔修斯的语气依旧不急不躁:
“如果我们不先抢占先机拿下浮岛,那它最终将会落入扎法拉或萨赫兰之手。到那时,整个中心海将变成敌人的海域,艾特里亚将如困兽一般,海岸线被封锁,贸易必然断绝,那饥荒也就不远了。届时,要啄食各位血肉的,恐怕就是你们最为唾弃的平民了!”
最后,马尔修斯的嘴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冷笑,声音不再那么和缓,却直指锋刃:
“所以,我的问题很简单——法比先生,您到底是选择保护艾特里亚,还是选择将它拱手让给敌人?”
“你说的倒是容易。”
法比的脸色依旧铁青,“如果浮岛这么容易能攻下,那早八百年前就在帝国版图里了。难道说,我们能指望从你那些不值一提的士兵身上,能长出翅膀来飞上去不成?”
听到这里,不少元老也都纷纷摇头。他们并非不明白马尔修斯谈到的形势,但攻下浮岛确实太过天方夜谭。从有史以来,这座岛屿一直漂浮在中心海正中央的上空,别说征服了,连攀登都没有人能成功过。
“那是因为,法比老先生是个军事外行。”
马尔修斯轻嘲。
“如果您真了解战争的本质,就知道,任何“不可能”,在有效的战术面前,都不过是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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