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第二十天,迟夏病愈。
出院前,几个小护士停在门外,相互拉拉扯扯半天,扭捏地挤进她病房,想要亲笔签名。
目前迟夏事业虽谈不上风生水起,也有不乱签名的原则,尤其是在白纸上。
她平易近人地说:如果不介意,可以一起合照。
那些小姑娘有喜——本以为迟夏是很难说话的人,意外于她的爽快。
迟夏入院这些天,不少人借由来看她,有时候门口乌泱泱的都是人……不是医务人员看不下去疏散这些人,她也没见脸色有一丝不悦。
也有忧——拍照更好,就是得去补补妆。
迟夏太出挑,明星中的明星。即使大病初愈,素面朝天,她颜值也和普通人不在一个图层。
满屋子的人东摆西摆,左拍右拍,每张照片里的迟夏,表情和位置几乎都没有变化。
一个年纪很轻的小护士抱歉地说:“最后一张,颜颜。不好意思,这一定是最后一张。”
迟夏不急着上工,有的是满肚子耐心,微笑道:“慢慢来,照片要拍就拍最漂亮的。”
她喜欢和这些单纯的普通人相处,更令人有活着的感觉。
临走前,那个小护士追到走廊转角,塞给迟夏一管医用凝胶。迟夏低头一看,是一支看起来很好用的祛疤膏。
“颜颜,我上学时就特别特别喜欢你。”
小护士害羞到满脸通红,声音抖动:“买了很多你的海报和代言产品。”
“一开始是因为你好看。后面是因为你的坚韧。”
迟夏心口有一股热潮涌动,她紧紧握住那支药膏:“我很幸运,很感谢你的喜欢。”
“另外……也感谢这些天你的悉心照料。”女孩每一次的特殊关照,她都记在心里。
除了母亲,她没有别的亲人。住院期间几乎无人陪护。
小护士一听,激动到发出哭腔:“颜颜,不要听外界的声音,不要理会那些在你身上泼脏水的人。虽然你从未发声,但你的努力和成长我们都看在眼里。”
“在我们心里你是最好的舞女阿弥,无可替代。”
迟夏在处女作《舞女》中饰演的女主角热情、真挚、勇敢,对梦想盲目追求、为爱如痴如狂。
在名导江默的镜头下,影片中少女黑发红衣在雪中纵歌狂舞到死的场景美的不可方物,让她一炮而红。
“千万不要放弃,多少人都在期待你的下一部作品。”
迟夏眼含泪光,笃定地点头,笑着说:“嗯,我会坚持下去的。”
**
迟夏这一病好比扭转乾坤,再返回剧组时,场面那叫一个敢教日月换新天。
她不但没有因长时间的缺位而难融入剧组拍摄工作,反而因一边倒的舆论倒逼制片组和导演组加班加点改写剧本,将先前她饰演的楚岚被削减到五集以内的戏份追加回十集,重新占据剧集的一半时长。
就连粉发化妆师再给迟夏上妆时,动作都更为大胆。
她给迟夏盘发时悄悄在她耳边说:“朝颜姐,你不知道,这身戏服原本都是给她准备的。”
迟夏透过镜子看向她,表情并无波澜,只是微笑:“这样吗?那她挺大方的。”
化妆师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皱成一团,恨铁不成钢道:“什么呀……拿你没办法才退而求其次的。”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每天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开始还想像以前一样横行霸道,后来她爸都来探班,可能是挨了训,才有所收敛。”
迟夏安静地听,态度中规中矩,直到对上化妆师审视的目光——
“姐呀,我真佩服你,你还能忍住不笑。我之前都替你咬牙切齿。”
“说实话,我挺羡慕她的。”迟夏理了理古装蹙金绣的衣摆:“她肯定从小就被保护的很好。虽然不讲理,但这也不失为一种单纯。太懂事的人,都过得辛苦。”
化妆师努努嘴,频频点头:“确实是这回事。没遭受过生活的毒打,不像我们。”
迟夏:“承担得起试错成本,可以走回头路,真是令人艳羡。”
化妆师将发簪插进她的发髻上,有感而发道:“哎,谁都想做公主,但是公主只有一个,大多数都只能当丫鬟。所以有能力的丫鬟想自封公主,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也无可指摘。”
迟夏笑着认可:“你说得对。命运要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又到了拍男主、女主和女配三人戏的时候。
迟夏跟在张遇舟和翁瑶身后,大气不敢出,怕惹火上身。
冤有头债有主,免得在拍摄过程中找她不痛快。好女不吃眼前亏。
导演大致浏览一遍剧本:“朝颜,你和翁瑶先拍吧。男女主今天有亲热戏,时间可能会比较久。”
迟夏看向翁瑶。
翁瑶也看她,撇清关系:“那就拍呗,谁不让拍了,看我做什么?”
迟夏觉得她吃瘪样子和先前跋扈形象对比实在太鲜明,有点好笑:“导演,那我这边也没问题。”
各组人员就位时,翁瑶噘嘴嘟囔道:“装什么无辜,我又不是容嬷嬷。”
迟夏装作没听见,低头检查仪容,化妆师这时快速凑近帮她整理两鬓碎发。
场记板一响——开始拍戏。
迟夏很快进入状态,轻移莲步,一副衣袂飘飘的形象。
她围着女主翁瑶缓缓绕行一周,再骄傲地扬起下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万人迷?”
“呵……别自作多情了,其实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你以为啸羽保护你是因为在乎你?其实只是不想你手中太极图落入摩尼教手中。”
“你以为他选择天旗是为了和我作对,恨透了我,想杀我……”
说完迟夏脚步轻悄地原地转了个身,转到翁瑶正前方。柳叶眉一挑,水眸微张,眼含笑意:“那你要不要猜猜,现在我为何会站在你面前?”
她面部肌肉没有大幅度动作,仅靠眼唇肌肉以及目光的微小变化,就将恶毒女配的狠戾演绎得淋漓尽致。
顶着一张不缺爱的脸,演活骨子里缺爱的女人妒忌和阴险。仿佛上一秒抹掉女主脖子,下一秒就能在男主面前哭得楚楚可怜。
翁瑶见迟夏这么演,眼神也隐隐变得尖锐。她用牙齿咬住下唇,双手握拳:“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啸羽他出于理想加入天旗,是为了黎民百姓守护太极图。”
“我和他两情相悦,更没有猜忌。我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卡。”
女主的词才说到三分之一,导演就喊下暂停。拍摄中心周围的工作人员瞬间开始原地休息。
“翁瑶。还是老问题。”
迟夏也找到一块地方,坐在音响上小憩,身边居然有工作人员主动递水。
“台词,一个字都不能错。”
“是‘保护’太极图,不是‘守护’。是‘情投意合’不是‘两情相悦’,是‘更不会猜忌’不是‘更没有猜忌’。”
“最重要的一句,‘我为何要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不是‘我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这影响人物形象,你是善良纯真的女主,语气不能生硬,不能有挑衅的情绪。迟朝颜才是恶毒女配,你怎么能演得比她还惹人嫌?”
翁瑶脸上实在挂不住,又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乱发脾气,憋得脸从耳根开始红。她看向迟夏——
她正和张遇舟一本正经地对台词,并没有看她笑话落井下石的意思。
这场戏第六次才过,中场休息几分钟。
拍完迟夏没说话,翁瑶没好脸地走到她跟前小声说:“哼,现在你满意了吧?”
迟夏说:“我也返工六回,我满意什么?白干了一个小时?”
翁瑶被噎得没话说,停顿片刻,又跟上她脚步:“现在你压我一头,心里高兴死了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网上黑我的通稿都是你发的。”
翁瑶落马确实让受气包迟夏解恨,但不至于大喜——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这圈子虽然资源竞争激烈,但女人明明也是需要适时抱团的,哪能总是没头没脸的撕逼。
迟夏反问:“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人?”
“如果是我发,最有可能的一条就是艳压你那条。但那条确实也不是我发的,我觉得你挺漂亮的。”
翁瑶有点一拳打倒棉花上:“你说不是就不是?”
迟夏也不客气:“你说是就是?证据呢?”
翁瑶哑口无言,只好转移话锋:“有靠山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硬气了。”
迟夏心想还真是。能开麦讲话的感觉确实不错。
“没有靠山的生活你肯定是没体验过。不然我的手变成这样,也只当你是不小心。”
迟夏敞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你有靠山,那还害怕什么?你已经是女主,高光聚集。我一个配角根本威胁不到你什么……好好拍戏吧,别本末倒置。”
她目前只是个打工人,拒绝一切非合理损耗。
翁瑶自然不会承认迟夏比她漂亮比她演技好这个事实,只好吃下本次嘴仗的哑巴亏。
**
人总是一顺百顺。工作没有那么多糟心事,日子就过得飞快。
迟夏虽然加了戏份,但贵在翁瑶没再找麻烦,拍摄进度也快进不少。
一转眼,剧组就杀青了。
整整一个半月,迟夏都没等到郁非台的消息,也没再见过他一面。这实在让她摸不到头脑——
戏都拍完了,他再不出现,她的吴澜可怎么办呢?难道又要无戏可拍?
睡一觉……就换了一束花?
虽说,摸着良心讲,不仅如此。
杀青宴举行这天上午人员空闲,迟夏和谢斐、连薇三人在影视城的大街小巷压路探店,逛吃逛吃,久违的放松自由。
三人一路聊得热火朝天,有时互相逗得捧腹大笑。最后笑累了,决定去咖啡店休息,点杯咖啡品品。
迟夏也想吃点甜的——先前戒糖是为了工作,她从小就嗜甜。
推门进去时疏忽大意,直到落座以后和另外两人点单完,迟夏才注意到两米外坐在斜对面靠窗位置的一个帅哥——
他穿卡其高帮帆布鞋,军绿工装短裤宽松及膝,露出跟腱修长的小腿。衣摆插腰的浅蓝色细条竖纹衬衫袖筒卷至手腕,衣领疏松慵懒,宽肩挂着一件随性的黑色薄衫搭肩。
一身学院老钱风,普通人很难复制这种率性的金钱味。
眼睛再往上移,她看到一个容长的侧脸,线条兼具硬朗与柔和。
鼻梁瘦挺,眼窝深邃,眼睛下方还有一颗痣。
菱形唇微抿,泛着淡淡血色,薄厚均匀,唇珠饱满。
等等——迟夏目光再倒回去,辨痣认人,才发现欣赏半天的帅哥不就是这几天满脑子在想的那个人?
看惯郁非台穿西装,摇身一变成男大,她眼睛看直都没想到竟就是他。
今天他没梳偏分头,黑色短发自然状态蓬松而浓密。额前碎刘海浅浅遮住眉,整个人较以往更有朝气。
“看什么呢?”连薇坐在迟夏正对面,顺着她目光看去。
谢斐灌了口苦咖啡:“我们公司郁总。你不是见过,他今天来参加杀青宴。”
连薇捂嘴小声说:“我还以为是实习演员,这看着也太年轻了。”
谢斐不置可否道:“本身也才三十出头。”
连薇:“三十出头……比你也就大三四岁,居然都是老总了。”
“你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谢斐翻了个白眼:“比我大八岁,约等于十岁,谢谢。”
“不说当老总,我要有个同样有钱的爹,至少不会在娱乐圈打工。”
迟夏心不在焉道:“你也很厉害了啊,才二十四岁,都演待爆剧男二了,我一把年纪,不是还在演女配……”
谢斐对着满眼在隔壁桌的人摇头:“糟心。”
郁非台对面坐着两个年龄偏大的男人,应该是商务伙伴,谈论声不止,偶尔能听清一些‘公司’、‘股份’的字眼。
感觉他视线要压过来,迟夏连忙挪开眼睛,埋头用勺子挖起一勺草莓慕斯送入口中,胸腔里的心咚咚直跳,敲鼓似的。
仿佛穿越回十五岁时,被他支配情感的那段时光。
她内心那星快要熄灭的火苗经过一夜可燃物的填充,势不可挡的复燃了。
在郁非台先于迟夏离开咖啡厅前,她刻意不去多看他的脸一眼。每多看一眼,脑海立马会浮现他们几番少儿不宜的画面,这令她感觉自己是个变态。
直到他随同两个中年男子离开,迟夏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个人看见她也装作没看见。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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