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山白骨洞,是原先石矶在人间修行的地方。和名字不同,现在这里郁郁葱葱,温暖和煦,花开遍野,鸟鸣清越,只是透着过于完美的诡异。
封神以后石矶依然留在这里。
云瑾是最先接受不了的,他气喘吁吁地开口:“不是,我们俩绕了三圈了,那个洞到底在哪里啊?”
玄墨脚步一顿,抬手示意身后的云瑾停下,两人身前是两个小童子,正叽叽喳喳地说话。
一个躲在树后偷偷抠着树皮,一个提着玉瓶,踏着晨雾,蹦跳着向前走,他们的笑容纯净,不染尘埃。
“彩云,你快点走。第一缕阳光照到的露水,蕴含着最纯净的生机,最适合娘娘清修。”
身后的彩云却攥着玉瓶瑟瑟发抖:“碧云师兄,我们还是回去吧。娘娘说过不能来后山的,我害怕。”
“瞧你那样,” 碧云扭头笑他,“这里有娘娘庇护,我们早点采完回去,娘娘一定会夸我们是好孩子的。”
墨玄和云瑾对视一眼,点头敲定了主意,双双现身。
“两位童子。”
碧云吓得玉瓶差点脱手,待看清来人后急忙躬身:“拜见大仙!”
碧云眼睛一亮,好奇地凑近两步:“两位就是娘娘今日要见的客人吧?” 彩云仍攥着碧云的衣袖,也跟着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两个孩子顿时雀跃起来,一左一右引着路:“大仙请随我们来!”清脆的童音回荡在山涧,带着二人朝白骨洞方向走去。
踏入白骨洞的瞬间,一股亘古尘灰混合着石髓的气味扑面而来。更深处,点点幽绿色的磷火悬浮在空中,无声燃烧,它们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将一切映照得鬼气森森。
云瑾手心冒汗,心中忐忑不安,扯了一下墨玄的衬衣下摆,“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冷冷的?”
墨玄闻言叹了口气,没有戳穿他的恐惧,默默地走到云瑾身侧,一只手稳稳地推着他的背往前走,“因为这里有穿堂风。”
穿过那条寒风料峭的狭窄走廊,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被更深的孤寂笼罩。
与其说是仙家洞府,不如说更像一座天然的墓室。中央一方石台,石矶就端坐其上。她在上打坐,与整个白骨洞府的轮廓融为一体。
石矶抬头看向来人,“两位仙君,是为了委托项目来的吧,主要是想让你们看看我坐下两个童子。”
石矶抬手招来两个小童,云瑾与墨玄不再多言,对视一眼,当即凝神施法。
云瑾指尖泛起温润的探查仙光,墨玄则引动一道更为精密的溯源法诀。两道灵光交织,寻一缕因果线。
起初,灵光平稳流动。但下一刻,
那缘线彼端传来的,不是生魂的温暖悸动,不是转世的轮回印记,甚至不是死亡后正常的魂魄残留。而是“空”,灵光在虚无中盲目穿梭,最终像是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壁。
“抱歉,不在业务范围内。”墨玄收回手冷淡拒绝,“石矶娘娘故弄玄虚,我们束手无策。”
石矶一动不动,眼前这尊女神陷入骤然崩塌的死寂。
“石矶娘娘?” 云瑾试探着轻声呼唤,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石矶,”她突然出声,叫着自己的名字,“水边凸出的岩石,千年万年,浪涛拍打。”她神情木然,江边巨浪冲击岩石的声响似乎还在耳畔。
“我一心修行,不知寒暑,门下两个童儿,碧云与彩云,比浪花喧闹,比湍流性急。”嘴上这么说,石矶却扬起笑容,“是最善良的孩子。”
“我曾以为,静默是天地间最恒久的真理。”石矶垂下眼睛,神情晦涩。
她站在骷髅洞的阴影里,思考着从哪里说起:说盖棺定论的命数,说封神伟业下被碾碎的她和她的童子。
“那天,哪吒一支震天箭破空而来,带着仙家的灵光与凡人的杀孽,刺穿了碧云的胸膛。”她一步一步走向站在一旁的碧云,轻柔地抚摸碧云泛红的脸颊。
“他手里还捧着为我采的山间清露。惊愕与生机,一同消散得很快。” 她目光渐沉,又见那捧山露随生机一同消散的瞬间。
“李靖带着哪吒前来谢罪,可哪吒……”
“那顽童!”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情绪而扭曲,“毫无悔意!又挥起乾坤圈,打死了我的彩云!”
“李靖教子无方,装得满口大义,太乙助纣为虐,道貌岸然!”她胸口剧烈起伏,她被拖回太乙火焰炼化她的那天,石矶不甘却无力。
她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愈发孤峭,化成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万年的石峰。她沉默了许久,久到云瑾以为她已化作真正的石头。
然后,她笑了,那笑声干涩、沙哑。
“太乙说,‘命数如此,合该遭劫’。” 她重复着这八个字,每个字都在齿间磨过。“命数……好轻巧的两个字。”
“我不在意被彻底碾压、扭曲或者遗忘,惩罚我一个就够了啊。”她声音颤抖却很坚定,这句话终于说出口了。
被压抑了千年的委屈终于奔涌而出,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石矶眼眶中没有泪水,顽石如何流泪?
“我做过错事,可是,碧云彩云是无辜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是气音,所有的力量仿佛都随之流尽,她佝偻下身体,往事将她全部掏空。
在石矶诉说往日时碧云和彩云就不再有动作,变成了失去灵力维持的木偶。
最后,不是猛烈的爆发,而是无可挽回的消逝。童子的身影从边缘开始,化作点点晶莹的、带着微弱叹息的萤光,向上飘升。
石矶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她的叙述戛然而止,只剩下破碎的气音。她的手指穿过那些萤光,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的冰凉。
碧云和彩云就在她的眼前,在她未曾说完的委屈与不甘中,像一场被风吹散的轻梦,变得透明,
彻底消散了。
云瑾怔在原地,石矶的故事颠覆了他所有关于正邪的预想。看着眼前这位只剩嶙峋傲骨的女神,一时心乱如麻,喉头哽咽。
“我们不能只听信您的一面之词,” 墨玄的声音冷静地响起,他上前半步,姿态恭敬。陈述着规则:“石矶娘娘,我们下界,仅为前期客户评估。最终是否受理您的委托,还需要回溯天庭,由上级开会审议决定。”
她没有争辩,她缓缓地、缓缓地垂下眼眸,所有的不甘与期望都化为灰烬。
云瑾有些于心不忍,耳边是风穿过石隙的呜咽和石矶的自白。
他想上前一步,却被墨玄拉住,力道坚定。
墨玄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真假不定,牵扯的是封神的千年恩怨。这浑水,我们管不了。”
“但如果……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那这天地间,就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的童子说一句话了。”
云瑾挣开玄墨的桎梏,走到石矶面前,“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查明,如果你说的属实,我会帮你。”
“我不为你的清白,也不为你的对错。我只为你那两个徒弟。”
墨玄一把把云瑾拽到身后,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又擅作主张?强续师徒缘线是违反规定的。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你放心,”云瑾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会去向月老说明。这是我一个人的行动,与你无关,不会拉你下水的。”
“我说的是这个吗?” 墨玄难以置信地质问。
那股瞬间涌上的,被全然误解的怒气与委屈,堵得他心口发闷。
他松开了攥着云瑾手腕的手,转身就走。几步就踏出了这幽暗的洞穴,只留下一个紧绷疏离的背影。
他没有走远,就停在洞外,背对着里面,肩膀的线条依旧僵硬,像是在跟谁生着闷气。
云瑾望着他消失在洞口的的背影,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没有犹豫,快步追了出去。
“墨玄,”他绕到墨玄身侧,声音放软了些,“对不起,我刚才口不择言。”
身旁的人没回头,但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一丝。
短暂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没了之前的火气:“你打算怎么办?”
云瑾知道他这是消气了,心里一松,立刻正色,“牵线肯定不行。我想,我们得先探查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如果石矶所言基本属实,”他顿了顿,说出最关键的计划,“我们就得去趟鬼司,查查碧云和彩云的魂魄记录。”
“说得轻巧,”墨玄终于转过身,眉头微蹙,“没有天庭下发的正式调查令,我们以什么名义去鬼司查阅魂魄档案?”
听到这个,云瑾脸上非但没有难色,反而露出一丝狡黠。他凑近一步,俏皮地眨了眨眼:
“放心,我有人脉。”
看着他这副模样,墨玄心底最后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山间的风似乎也不再呜咽,变得轻柔起来。
“为什么想帮她?”墨玄问。
云瑾没有立刻回答。他俯身拾起几块不起眼的小石子,在掌心摊开。
“不是帮石矶,是帮碧云和彩云。”
他握紧掌心,感受着石子的坚硬与冰冷,“成就伟大功业的代价是渺小的灵魂,那么在功成名就之后,我们不是更不应该遗忘他们吗。我觉得被车轮碾过的小孩也要来到新世界才行。”
墨玄评价:“理想主义。”
云瑾回击:“优绩主义。”
这个词让墨玄陷入思考,随即,他像是接受了这个指控,又像是无可奈何。他不争辩,利落地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站起身。
“走吧,”他朝山下扬了扬下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不是要去查证问话?”
洞内,石矶静静聆听着洞外渐趋缓和的对话,垂在身侧、骨节苍白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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