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救回李珺珵和文暄的,是楚大夫。
伍大夫说的那位神医,早已不在人世。
后来救下李珺珵的,是天素,此际亦是生死未卜。
眼下,谁来救李珺珵呢?
明月在一旁看着,前途未卜,李珺珵以后当如何?他还有真正清醒的可能吗?
向来淡然的她,此时身体竟微微颤抖。四肢百骸被冰刀扎着,只要一呼吸,便是痛,钻心的痛。
伍老太医耄耋之年,这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看六公主和驸马爷这般情状,他只是无奈摇摇头,也束手无策。
一旁的承瑜,靠在轮椅里,自己行动尚且不便,他又能做什么呢?
承瑾攥着拳头,他的医术,终究也无力回天。李珺珵体内的毒太久没能完全清除,有一部分一直在体内,加之这三番两次受刺激,毒早已深入血脉和骨髓,即便是楚伯伯在世,也未必能救下他。
珠儿猩红着眼,她扫了一眼众人,心头沉沉。如今,唯一能救珵哥哥的,只有他了……
只是……
人生的际遇,谁又能说得准呢?
她故意伸了一个懒腰打了哈欠,道:“姐。文暄哥,我困了,去睡了的。”
文暄点头,明月亦含泪目送她离去。
柳文暄扶着明月安慰道:“他方才醒来,口中还喊着天儿的名字,或许失忆只是一时的,别担心。”
寒风透过窗槅吹进来,吹着人心觳觫。
明月身子颤抖着,埋头在柳文暄脖颈间,手心冰冷,发着幽幽的呜咽。
柳文暄轻拍着她的背,将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
明月默然抽泣,生死不过一瞬之间,她不是没有经历过,正是因为亲身经历,所以才知道其中的可怖。意志只要稍微软弱一点,或许就再也醒不来了。
明月松开文暄,坐在床边,握着李珺珵的手道:“天儿若是知道你这般,定然也心疼的。”
恰才昏迷过去的李珺珵似是受了什么刺激,眼珠剧烈滚动,跟着身体也开始抽搐。
“哥……”
“李珺珵……”
“伍太医……”
伍老太医忙忙从药箱中取了银针,插在李珺珵头顶。躁动的李珺珵徐徐安稳。
寒风呜咽,吹得人间萧瑟,人影伶仃。
绵邈的呻吟里,是相思相望,是生离死别。
明月身子极其羸弱,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打击,身体已颤颤巍巍不能自持,只是哭诉道:“你这般下去,岂不是辜负了天儿对你的期许。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怎么能就此昏迷下去?你醒醒,去完成你未竟之事。”
明月说着,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她的身体本调养了半年,李珺珵先前寄回的方子,程若梅给她带的药,效果极好。然而她底子终究太薄,往年每每入冬,她几乎是在榻上躺着,汤药度日。这一年她不似往日那般虚弱,却因招股李珺珵而憔悴许多。
柳文暄扶着明月,向来温文尔雅的他此时心中亦乱了方寸,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明月忍着体内的疼,自己支撑,才感觉腿脚全麻,根本无力起身。柳文暄知她是伤心过度,扶起她,蹭着明月的发顶,道:“李珺珵没事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除夕之夜,文暄早早离席,并不单是为了明月和李珺珵,他和孔怀璋约定了,今夜行动,救皇后和江皓辰,眼下明月如此,他却是不安心的,只是柔声安慰道:“明月,你身体太过虚弱,需要休息,我先送你回明月阁。”
柳文暄嘱咐了他们几个,便扶了明月离去。一出殿门,他径自抱起明月往明月阁去。
翠柳娇杏端来盥洗物什,柳文暄亲自端过来明月,让左右退下。
柳文暄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公子哥,从小被人伺候,在明月这里,虽事无巨细都关照,这般亲自伺候她洗脚,还是第一回。
今夜之行,凶多吉少。孔怀璋说,李承琪就是为了等人去救,好一网打尽,是以此番多人行动反而不便,身手差了,亦不可行。
放眼长安之中,一等一的高手,没几个了。
李珺珵昏迷,乔卓然不在长安,即便在,也只会是阻拦他的存在。还有一个人,便是承瑾,不过,承瑾需要钻研医术照顾李珺珵,他得为他们的阵营保留后备力量。
今夜这番行动,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看了看屏风那侧的明月,心头有些恍惚。若是他以后不在了,将明月托付给江皓辰,或许比跟他在一起要好。
火盆中的银碳荜剥作响。柳文暄给明月端来水盆,在水盆里放了药材。
他帮她揉捏了腿之后,要给明月脱袜子,明月一阵觳觫,看着柳文暄。
柳文暄温和问道:“是水太烫了吗?”说着便伸手试了一下,又道:“不烫的。”
他目光赤诚,如实回答。
先前李珺珵寄回的方子中,嘱咐每日睡前泡脚,这些事他先前都要再三叮嘱翠柳和娇杏。
原也该让翠柳和娇杏伺候明月,只是今夜,他想亲自给她泡脚。谁知道,明天又会是怎样的呢?
柳文暄脱下明月的袜子,明月的脚冰冷如雪中的玉石。他用手给她捂了捂,才将那双纤纤玉足放在浸了药材的热水里。
明月脸颊微红,她偏过头去,低声道:“还是让娇杏翠柳过来伺候罢。”
声音还有些沙哑,心头的感觉却不是悲伤。
平素也曾和他亲近,相依相偎她都觉得没什么,从小也曾耳鬓厮磨,只是此番,文暄亲自给她洗脚……
他们本是夫妻,早已无需顾忌男女之大防。然而,时局如此,两人即便早已心有戚戚,也无心儿女情长。
生逢乱世,所有的情与爱都变得遥不可及。何况她摇摇欲坠,再奢望那些,太过虚幻了。
柳文暄的手与她的脚一同浸在木盆里,他心头虽想着事,依旧不紧不慢给她按摩脚掌,缓解她方才因悲伤过度引起的痉挛。听明月说话,他头也不抬,淡笑道:“我不定比她们差。”
他心头是悲伤的,眼眶红润,怕她看见。
明月的脚十分冰冷,肌肤极其白皙细腻,美人足纤纤,真正玲珑如玉。
随着他的揉捏,一阵暖流从脚底蔓延到明月身上。
明月睫毛颤了颤,拿帕子挡住羞红的脸。柳文暄给自己按脚,样子极其认真,她下意识将脚微微缩回。
柳文暄才抬头看着明月,问:“怎么了?下手重了么?”
眼底的泪痕被他掩藏得极好。
在柔和的烛光下,他的眸光里更多了三分温柔。
“泡着就好。”明月将脚抽出,放在水中,任花瓣将自己的脚遮住,心头略微平静。
“伍老太医说脚上都是穴位,经常这样按捏舒活筋络,身体才好。”柳文暄笑说着,便继续按起来。
“痒……”明月说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灯影暗处,她的脸已经红到耳根。
柳文暄听见这样的声音,蓦然抬头,心尖也跟着发颤。他抬起溽热的眸子,就撞上明月那一汪清水。水盆的热气氤氲,缭绕在两人中间,让眼前所见有些朦胧。
柳文暄心底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从最深处钻出来,迅速蔓延。看了许久,他才觉得自己失态,耳尖的红色蔓延到脖颈。
柳文暄松开手,发现自己确实失态了,一时呆呆坐在矮凳上,不敢看明月的眼睛。此生,他唯一的奢求,便是能守护着她,看着她,便知足了,他不能再有越礼的举动。
无论今夜之行结局如何,他不该如此。方才是他过了。
明月颔首低眉,袖中的手冒着汗。脸颊的滚烫像一层火裹着她,中间那层热气缭绕起来,她假装柳文暄看不见。方才看他那么认真那么用心,她不知如何开口拒绝。可她想,她不是早在心底接纳了他么。犹豫之间便撞上柳文暄的目光,是那般真诚那般纯澈,竟让她无所适从。
两个人就这样默坐着,低着头,看着水盆里的热气一层层往上蔓延。
直到浮在二人间的氤氲逐渐消散,柳文暄才道:“水不热了,我……”
给你擦脚。
柳文暄没说出口,只是默然拿起明月的脚,用棉布仔细擦。隔着棉布,他的纤手感受着她的细腻,冰肌玉骨,摄人心魄。
明月一直颔首,倒未似先前那般退缩,而是忍着酥痒,看着文暄那般一丝不苟的擦拭。两人似乎有默契一般不看彼此的眼睛。
大概是泡脚的缘故,明月额头冒着微汗。
柳文暄终究没能管住自己的眼睛,扫过明月面颊时发现那细密的汗珠,在绯红色的脸上,竟是如此瑰丽动人,恰似刚刚盛开的玫瑰落了晨露,玲珑剔透,晶莹可爱。
他忍不住取了丝帕给明月擦拭额头的微汗,径自将明月抱到床上。
明月侧身躺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听着外头的动静。以为外间的柳文暄准备睡下,哪知他将水盆端出去,好一会,也没回来。
柳文暄和孔怀璋约定的时辰是丑时,此时尚早。
他望着远处璀璨的灯火,心里竟有几分空落落的。
夜行衣早已清好,离丑时还有两个时辰,宫里夜宴管弦从远处飘来,隐隐绰绰,悠长而低沉。
皇帝临朝,陈仪被赐亢龙锏,李承琪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必然会在皇上反击之前先发制人,而他手中最大的棋子,是失踪的皇后和御史大夫。
有这两颗棋子在手里,皇上决不敢动淮王。
唯有救出皇后和御史大夫,李承琪才会束手就擒。
站在廊下,寒风一阵一阵,他沸腾的热血逐渐归于平静。
内间阁子,明月辗转反侧,心头不得宁静。她素来温静娴雅,生死看淡,不想此时,心内像是被什么东西撩拨着。眼睛落在那屏风上,烛火上,恍惚之间,他的身影就落在那屏风之上,跟她叮嘱两句,他才会去睡下。
今夜是除夕,他该会守岁的吧。明月又想起方才的情形,想起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是炙热的,也是悲伤的,似乎,眼尾有些微红……
文暄有事瞒着她……
她放心不下,忙起身穿衣披了狐裘,哪知推门出来,柳文暄就站在殿前的梅林之中,任雪落了一身。
文暄……
明月心头忽而一阵钝痛,她拿了伞过来,风声很大,沉浸在自责里的柳文暄尚未发觉有人过来。
他觉得是他虚妄了,不该再对明月产生别的想法。故而站在雪中,一则是让自己冷静,一则是惩罚。他想着,等明月睡着了再进去拿东西,这样两人便不会太过尴尬。
一双手从身后拥着柳文暄,柳文暄吓了一惊。他正要反抗,温柔的声音已飘过耳边。
“文暄……”
风雪越来越大,明月的脸埋在柳文暄肩上的雪里,柳文暄想要喝止,终了只是握着明月的手,转身过来将明月拥在怀里。
明月低声哽咽道:“你是不是傻。”
“我……”柳文暄素来是霁月清风的,此时竟不知道说什么,随即从明月手中接过伞,一把将明月横抱起,一同回了寝殿。
他将她放在暖榻上,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早点休息。”
明月往里挪了挪,示意文暄躺下。文暄笑着摇头道:“今夜是除夕,我要守岁,你先睡吧。”
“今夜,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她拉住文暄掖被子的手,很是冰冷。
许是经方才寒风一吹,明月的身子一直在微颤。柳文暄将汤婆子换了,给她塞进被窝里,轻声道:“没有。”
明月性子并非软弱,只是从小体弱多病,她曾经时常想,自己或许是哪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或是白雪飘飞的午后,忽然就飒然凋零。她就像一片半黄的枯叶,挂在树梢,身影伶仃,一阵风吹来,她便会飒然陨落。
这些若是发生在她身上,她都可以接受,可发生在他们身上,她则是无所适从的恐惧。
“真的没事吗?”
柳文暄微微摇头,只自顾自搓手,他从来不骗明月。
明月见柳文暄不答话,又问:“是不是要去救母后和江大人?”
北风在阁楼外撞得猛烈,时时听到门前的折枝声。
过了片刻,他端来热水,从重新给她换了暖手炉,柳文暄坐在床尾,一面给明月按摩脚一面道:“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明月默然泪下,这种时候,她什么忙也帮不上。
柳文暄柔声道:“别担心,都会好的。”
“我担心李珺珵,也担心你。你不要做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更不要以身犯险,好不好!”明月实在难过,只是将文暄拉过来紧紧拥住,默默哽咽。
柳文暄抚慰着明月的背,理了理她被泪水打湿的头发,尔后才低声道:“别怕,我在,不会有事的。”
明月渐渐安静下来,道:“不管是在何处,你们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柳文暄将明月揽住,道:“我知道世上有人等着我保护,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来。先前那次九死一生,我就想到你,那时昏迷了许久,我心中一直想着你,就坚持下来。”
他的声音很温和。
她抬头看着他,认真道:“我只有你和李珺珵了。”
柳文暄眸子也跟着湿润,他不敢奢求什么,只想保护她,让她不受伤害。他道:“只要有你,我一切都好。”
明月伸手拭去柳文暄眼角的泪,抚着他的脸,似乎成亲这么久以来,从未好看他。他生得这般俊秀,剑眉星目,温和得恰到好处。以前她在宫中和李珺珵相依为命,饶是皇后在中宫,护佑承瑜承瑾灵珠三个都不及,承瑾和她一样自小落下病根身体不好。真正能护她的,只有李珺珵。
以前的她总觉得孤苦伶仃,如今,除了李珺珵,她身边多了一个柳文暄。
从小到大他一直默默的站在她身后守着她,他文静内敛而自持,从不张扬。他文采斑驳,才情锦绣,向来低调。
明月不是没看到他的光华,或许因为她自小不喜欢长公主,因而从未想嫁去柳家。所以即便柳文暄对她格外关照,她也是不冷不热的推辞。
明月道:“对不起,这么多年,辜负了你。”
柳文暄微微皱眉,俊朗的脸上无限的自责。
“小时候,有次长公主过来,见天素和李珺珵一同在汤池里玩耍,那是他们俩才三岁,两个都未穿衣服。长公主借此教训了蓝姨,并抢白了母后。自那时起,我便不喜欢长公主。后来你对我的保护,我不是看不见,但我从未想嫁去柳家,就无情将你忽略。
“十五岁时,李珺珵失踪数月,你当时重伤,还要挣扎着安慰我。
“十六岁时,我被后宫之人下毒,那时九死一生,你不顾我奄奄一息,向父皇求娶我。当时长公主极力反对,你也不管不顾。父皇担心我在宫中出事,便答应了你。
“我当时其实想拒绝的,毕竟我不久于人世,嫁给你,岂不是平白耽搁你。”明月说着,眼角的泪水汩汩而下。
柳文暄道:“那些都过去了……”
“你这么好,是我不知足,没有好好珍惜。如今,我身边的人,只有李珺珵和你了。你们便是我的命。我只希望,以后不管如何,你们都要好好的。好不好……”明月声音哽咽,泪眼婆娑。
柳文暄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道:“以前,我觉得,这一生,不管怎样,都会有遗憾?后来,我想,只要我爱你,就够了。我不能奢求太多,我爱你,想让你好好的,我才心安。”
明月捧着柳文暄的脸,抚着淡淡的泪痕。她道:“我总在想,如果没有我,或许你也与李珺珵那样光华难匹。小时候你为了照顾我,不去练武。长大后你担心李珺珵,为他挡刀也是怕我难过。你总是默默的做许多,做得不露痕迹。后来我知道长公主因为你不去练武还罚你跪了一天一夜,母后将你接进宫来,你也不肯说,是承瑜不小心说漏嘴,我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心中有愧。却因为不喜欢长公主,也连带不愿意接纳你。若说错,终究错在我。”
柳文暄将明月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头发,道:“没有谁对谁错,时局如此,我们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能守在你身边,我已知足。”
其他,我不敢奢求,奢求太多,就像是梦,梦太好容易破碎。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
“文暄……”
“嗯。”
“我是爱你的……”明月颤抖着。
柳文暄有些怔然,垂眸看着明月。
明月微微蹙眉,目光却极其认真。即便她曾多次跟他提起,可她知道,文暄心中并未放下她曾经在琼林宴上点了江皓辰的事。他总是对她相敬如宾,生怕冒犯她。
其实,她心中唯一的人,是他啊……
“从前从未想嫁入柳府,我才一直回避这个问题。让自己去爱上别人来回避你。可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是自欺欺人,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初时拒绝嫁入柳府,我因为担心自己熬不过去,才与你那般疏远。我想着生时无牵连,死了才无挂怀。”
“今日除夕,不许说那样的话。我们都要好好的。”柳文暄任凭眼泪纵横,明月的这话,无疑让他心中所有的阴翳都顷刻消散。
“所以,今夜,不管你有什么计划,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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