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暄以剑为凭,颤巍巍站立。雨从远方落近,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泥土味交杂在一起,愈发腥涩难闻。
大雨猛然落了起来,原本将亮的天,忽而黑了下来。
似乎一场雨,顷刻就把所有阴翳的黑幕扯下。各家扶着重伤的人连忙搭帐篷避雨。
大雨滂沱,夹杂着冷风,柳文暄身上的血也被冲刷干净。剧烈的厮杀过后,一场冷雨来,忽而让人觉得身体发寒。
身体消耗过度的他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在旁人看来,也不知是否还活着,也不知是否昏迷。
大雨淅沥,所有的人都不敢近前。
任凭风吹雨打,他始终没有倒下。看来是还活着。
忽而,一人道:“这人好像快不行了,杀了他……”
柳文暄听得懂东瀛话,体力上却是抵挡不住这些厮杀。雨水顺着面具溜进他嘴里,他舔了舔嘴唇,被血充斥的喉咙此时才多了一分清爽。他需要在下一场厮杀开始之前,养精蓄锐。
暴雨打在地上起了无数水泡,因大雨声嘈杂,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即使如此,谁也不敢上前。
藤原精疲力尽,松本心力交瘁,破军神智不清,川上发疯,松本痛得晕厥过去,千叶命悬一线……
连筋骨强健的千叶荣都受了重伤,谁还敢上前?
但是,谁也没离开。
似乎就等着,守着,围着这强弩之末,要等他倒下,然后喝其血啖其肉。才能满足他们此时心内涌动的渴望。
柳文暄累极,身上许多伤口,被紫衣遮掩得极好。
雨水灌入眼睛,他微微闭眼小憩。
有人道:“他会不会是吃了增元丹?”
“吃了增元丹,人体的力量会在一瞬间达到极致。但是力竭之后,便很难恢复。他眼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一人补充道。
又有人道:“我看他样子不像是吃了增元丹,也没见他倒下……”
人群中听到此话,一时都静默。
千叶荣等了半晌,心头已有些不耐烦,见柳文暄依旧一动不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撑刀慢慢走过来。
见千叶荣行动,其他家不愿他独揽功劳,纷纷有人站出来。
柳文暄被雨水淋得身体发寒,却也令他从极度虚弱的状态恢复了些许。
众多杀手徐徐靠近,他心头亦是沉沉。如果到最后这些人要拼死抵杀,他无论如何是撑不住的。
想要飞走,身体却无力。两脚沉沉,像是被泥地里的力量吸住,动弹不得。眼看那些人离他不过十多丈。
片时,大雨忽止。没了雨幕的掩饰,这些人动作又慢了些。
天际浓云消散,雨气尽敛,天一下子就亮了。
天光明朗之后,他才看清此地地势,是在群山包围之间的平旷之处。周围杀手数百,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柳文暄来东瀛半月有余,一直在沿海查探适合出海的路线。只是这半个月,东瀛形势急转直下,最后还是到攻伐中原这一步。
新上任的倭王,深谙东瀛局势和人心,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他知道,对于东瀛人而言,没有什么比杀中原人更能激起他们血液里的兽性。
此番若非乔卓然程若梅他们营救得及时,中原商贾怕是要被杀尽了。
柳文暄细细思忖,这事最终还是需要与倭王交涉。他又想,若是新上任的倭王背后真有高人指点,那么今夜之局,他一定作壁上观良久……
林子中有人窥探打斗,却始终未出手,那人或许就是倭王的人。
新上任的倭王弑兄夺位之后,立即宣布组织讨伐中原,内乱立即平息。
之前那位已故的倭王战战兢兢举棋不定的事,在顷刻间就被化解矛盾转移干戈。这样杀伐果决的手段,背后那人,怕也不是个简单的。
周围人还在一步步围拢,个个屏气敛声,脚下的泥却陷住脚时发出声响。
听见声音靠近,柳文暄握了握手中的剑,周围人因他动作立即顿住了脚步。
那些人似乎被吓到,甚至还后退了一步。那些人又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见彼此脸上都无尴尬之色才停止对自己方才退却那一步的怀疑。
尴尬缓解之后,众人反而不敢再近前了。
千叶荣因重伤,又吐了一口鲜血,家臣急忙将他扶住,他逞强推开,身子不由得一个踉跄,差点跌进泥坑之中。
柳文暄抬头,看向千叶荣,千叶荣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整个人往前一歪,彻底跌进前头的泥坑之中。堂堂千叶家的三当家,一下子变成了个泥人。
众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千叶荣四十多岁,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面对如此嘲笑,他气急败坏,怒火攻心,胸腔一闷,兀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往后一倒。左右急忙上前扶住,将人抬走。
重伤的几大家主都在临时撘的帐篷里避雨休息。千叶荣这般一气煞伤身,朦胧醒来的千叶秀奈让人撤退。
顺便带走了藤原松本和破军三人。
宫本晨风年事已高,不能耽搁,留了看守的家臣,便也马上走了。
剩下川上家,见另外两家都走了,嘱咐了一番,也跟着走了。
三家主力撤退后,围着的人已走了一半。余下一些各家盯梢的人,还有一部分是各家招募来的江湖高手和杀手。
江湖高手尚且还顾忌武士道精神,只听指令的杀手们丝毫不犹豫,在得了指令之后,立即行动飞身上前。
柳文暄蓄力于握剑的手上,却根本无力提起剑。
杀手们的长刀猛然砍向柳文暄,千钧一发之际,纵身飞出一人,挥刀将杀手们手中的刀悉数砍断,将柳文暄护在身后。
“琴门十二郎……”众人心头一震。
琴门没戴面具,也未穿天机阁的衣衫。一身黑衣劲装,浓眉怒目。
他身上湿漉漉的,似是也未躲过这场急雨。
柳文暄心头了然,接下来的去向,似乎已成定局。
千叶家的家臣冷声道:“琴门十二郎,此人杀了赤井总师,伤了藤原大人和千叶、宫本、川上三位大人,你难道要保下此人么?”
琴门冷声道:“你有什么疑问吗?”
“琴门大人,您这情形,无异于叛国。”川上家的家臣痛斥琴门十二郎。
琴门淡然道:“那就按照江湖规矩,挑战吧……”
若说人们对中原第一人只是抱着试探和好奇观瞻了半夜,但对琴门和他的七星一刀流却是再熟悉不过的,琴门稳坐东瀛武者第一的头把交椅,七星一刀流更是东瀛刀道第一门派。
对于琴门,众武士和杀手们心头无不拜服,琴门也被东瀛武士道列为精神支柱。
琴门一向眼高于顶,等闲的江湖武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而今,琴门要保下这个人……
今夜情形如何,众人看在眼里。是他们拦截住柳文暄想杀人灭口,不期被反杀。琴门眼中只有武士道,他也绝对服从武士道精神,输了,就要俯首称臣。
这些人所谓的叛国,无非是中原第一人的出现,将阻扰他们攻伐中原的计划。
而他们攻伐中原,难道不是以武犯境?
自己以强欺弱,却不允许旁人反击,这种规则对于琴门而言,是不齿的。饶是他此时的出现是身不由己,却还是想保下此人。
众高手和杀手已从方才的杀意凌然,到此时生了退却之心。若再动手,便是与东瀛刀道第一门派作对了。
下场将是接受他们的挑战,最后败了要么归隐,要么自断手脚。
据说,赤井瞎的那只眼睛,便是曾挑战琴门失败的结果。
江湖高手和杀手们都议论纷纷,未过多久,有人赶着马车过来。
几个黑衣人挤开人群,直奔琴门,上前跪地道:“参见流主,马车准备好了。”
琴门向柳文暄道:“大人请吧。”
左右上前扶住柳文暄。
“琴门十二郎是想独自抓走此人再趁虚而入,最后将杀了中原第一人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吧。”一人道。
纷纷有人附和。
琴门始终面色冷冷,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意,道:“不服来战。”
柳文暄其实知道他就是送信的那个天机阁蓝衣杀手。也知道,琴门十二郎今夜一直在旁观战。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大概也将不会出乎他的预料。
两个少年将柳文暄扶上了马车,柳文暄也未拒绝。
有人还在疑惑:“琴门十二郎似乎与他认识。”
还有人说:“估摸琴门十二郎是和他决斗过,且输给他了。”
“很有可能……”
那些声音传入琴门耳中,琴门似未听见一般。
柳文暄在车中,隔着车帘,他问琴门:“文天素呢?”
“被人就走了,不知去向。”琴门如实道,他将密信交给神思者之后,便奉命保护文天素。夜间几处起了厮杀,他确实是先找到文天素的。
按照他与神思者的约定,只要保护文天素的命即可,不必参战,后来文天素逃了。他在追踪的过程中发现了被围困的神思者。然后,看着他们激战了半夜……
不过中间为何跟丢了重伤的文天素,这事,他刺身并不想再提起。
当初在天机阁大战时,他便知道神思者身受重伤,再和他对决中,割断了他一缕头发,他只得认输。
柳文暄默了默,几方势力都在这边,天素被救的可能性极大。
柳文暄透过窗户看着骑马的琴门,神色冷冷,面无表情。此人年纪似乎三十岁左右,身上萦绕着凌冽的杀意。
他收回目光,车内备好了食物、药和衣衫。
他也没跟琴门客气,取下面具,擦了药,换了衣衫。吃了些粥和饭食,便靠着软枕躺下。
雨后山路湿滑,车走得极慢。
柳文暄休息了半日,身体便恢复了许多。
风吹开车帘,远处已是东瀛京都风物。
骑马的琴门见柳文暄醒来,此时未戴面具,已换了套白色衣衫,容颜俊秀,还带着几分少年感,眸光却十分沉静。
琴门有个怀疑,天机阁和他对决的人,和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一人么。
作为常年修习忍术的人,太容易看出每个人身上不同的气息。这两个人身形虽十分相似,动作也相当。然就他昨夜的观察,总觉着还是有细微差别。眼前这人,动作似乎更为沉稳,招式更为算计。
柳文暄道:“其实,天机阁阁主,并非你们五人轮流执行,是吗?”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唇语。
琴门神色一凛,蓦然握紧手中的刀。
柳文暄继续道:“天机阁阁主应该另有其人。赢那五个人,只是和真正阁主对决的前提。”
琴门横眉怒对,杀意已盛。这是天机阁最高机密,除了五位轮流阁主,凡涉此密者,杀无赦。
“不要逼我杀你……”琴门说出声。
马车忽然一停,已到京都城下。
京都城门两侧,森然罗列许多鬼面武士。
倭王的御辇停驻于京都城楼下,这般阵仗,像是等待已久。
柳文暄倒是神色淡然,他嘴角微微勾起,起身下马车。
远近之人从听说打斗到倭王摆架亲迎,从震惊到好奇,谁人不想见一见这位中原第一人的面目呢。
风过来,吹起柳文暄的白色衣袂,端地是纤尘不染,玉树临风。
淳明见此神人,一时愣住,很快,他走下御辇,在柳文暄揖手之前,已快步过来将他扶住。
左右人皆俯首跪地,毕恭毕敬。
“天使驾到,有失远迎,是朕礼数不周,还望天使海涵。”淳明道。
“倭王客气。”柳文暄一贯是温文尔雅。看着眼前这人,身量不高,单眼皮,略微下拉的八字眉,透着一股机关算尽。
汉倭奴是千年前中原皇帝赐金印于当时东瀛使者给东瀛的国号,代表东瀛世世代代臣服于中原王朝,世世为奴。此金印一直被东瀛王室保存,每当求和修好两国邦交,便拿出此印,以表臣服之心。
淳明也才二十多岁,被柳文暄称一句倭王,他也不恼,只是笑道:“天使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为表中倭两国世代修好,朕愿望天使不弃,与朕同乘御辇,如何?”
柳文暄从袖中拿出国书,道:“承蒙倭王陛下厚爱,使者此番前来,亦是洽谈两国商贾往来之事。此为国书。”
跪地的琴门阴了阴眼睛,心头倒是有几分佩服此人的从容不迫。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却都是第一人。
作为七星一刀流的流主,他本不该牵扯朝政,然而,天下大乱,新天皇定下攻伐中原之策,也是为了平定内乱。他深陷于当年一诺,不得不践。
当时他本也以为是一时缓兵之计,等各家权力收归中央,天下自然平定。淳明一上位就拜访各处门派和地方名主,说服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水田一郎。
出乎他意料的是,淳明是真的想攻掠中原,并非说说而已。
因柳文暄已拒绝与淳明同乘一辇,水田一郎上前揖手道:“陛下已为天使准备了马车,请天使上马车。”
柳文暄颔首,平静而从容。
淳明拿着金色云纹的中原国书,眼中明晦相交。
两厢上了马车,便起架往王庭去。
水田和琴门并列而立,琴门道:“你不是说归隐的么?”
当日水田代表淳明来说服他的时候,他就想问了。
“琴门君难道不曾听闻中原一句古话,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水田一郎淡淡一笑,继续道,“难不成此时琴门君还想与我挑战。”
琴门只是单纯的武者,若是再想深一步,便会发现,从藤原到水田到天机阁,一切的存在,似乎早在预谋之中。
藤原何以能用十年时间臣服,天皇何以会授予藤原左相之职?
而今,一向身在江湖的琴门也成了新天皇的马前卒。
琴门虽怀疑一切,假假真真,但想分析出什么,又是雾里看花,终究看不出什么。他道:“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完成了。”
多年之前琴门和水田曾有一战,打成平手,其实对于琴门而言,那就是自己输了,他当时答应水田可办一事,只要不违背武士道精神即可。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水田终于开口,却是为了请求他支援天皇。
水田却淡淡一笑:“琴门君,我的要求是要你支援天皇,并非一时一刻,而是从今往后都如此……”
“你……”琴门怒不可遏。
水田太过了解琴门,即便是琴门不想牵扯朝政,为了当年一诺,还是会答应。
毕竟是要用人,水田也不能表现太过得寸进尺,温和道:“不过琴门君放心,支援陛下这事,定然不会和你其他诺言冲突。首先,陛下不会杀文天素;其次,陛下也不会杀柳文暄。你担心的,无非是此二件,不是么?”
琴门哼了一声,飞身上马离开。
水田微微挑眉,上了马车,跟在柳文暄身后。
一旁随侍起码跟在一侧道:“启奏太傅,看柳文暄的情形,似乎并未服用增元丹。”
水田抿了抿唇,眼睛落在前边轿辇之中的柳文暄身上。中原第一位文武双状元,同时打败东瀛六大顶级高手……
若非他五更天收到飞书,急命人传信给琴门接应,并安排宫中事宜,再晚一步,怕是中原水军就要率军攻入东瀛了。
螳螂捕蝉黄雀待后,海上那位机关算尽的主,此时怕也是未料到中原这位人物吧。
中原秦王殿下死于东瀛水军总师手下,他们本集结三十万水军,而今三十万水军统领悉数重伤。
连在东瀛最有威慑力的藤原也倒下。莫说征伐中原,新一轮的内乱恐怕又要开始了。海上还盘桓一位觊觎东瀛者。
以皇帝陛下迎接天使这一招,既可以稳定人心,也可以作缓兵之计。
能杀掉中原第一人最好,杀不掉,这个人也必须在皇帝手中,至高无上的震慑,不管是对各大名还是对各部力量,都至关重要。
水田以手支颐,靠在凭几上。
听闻,这柳文暄还不满二十……
中原怎么这么多厉害的人物呢?
从先前藤原不遗余力四处搜寻文天素的下落开始,水田便启动了多年暗中的规划。藤原不疯魔不足以激起群愤,天皇不强势不足以震慑人心。
东瀛需要在一个介于乱与不乱之间的时机,重新收回皇权。而文天素,恰恰起到一个勾连的作用。
其实,早在铃木和松藤派去藤原府刺杀文天素的人中,就有他的人手。
他想知道,藤原到底对此女是何心思。于是,便有后来救治文天素之事。饶是文天素用银针控制自己的脉象,他却还是瞧出了端倪。
放她走,故意向岸田透露天机阁还藏着人……
最后那块天机阁阁主的水晶玉石,也是他留下的。
激起各位大名的斗争,在时机成熟之时,扶淳明上位,再真真假假地定下攻伐中原之策……
所有的事,本在他计划之中。
不想半路杀出个中原第一人……
新天皇登基不久,当务之急是稳定好不容易缓和的局势,他已想好,前期当然可以借着帮忙寻找中原秦王陛下的事拖住他,等东瀛内部稳定,再杀了他……
谋定而后动,无非在于智计。
而今,就看谁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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