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珺珵只是部分失忆,很多东西还是记得的,他道:“在中原,前辈是对年纪较长者的称呼。”
天素道:“我的名字叫风之影。你叫我风之影就行了。”
李珺珵又给天素讲了许多他知道的事物,天素听后,越发怀疑她的主人交给她的东西到底是对还是错。
天素最后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
李珺珵知道失忆之人内心其实很空白,他不知道救下他之人到底是谁,但听得懂他的语言。他记得被追杀之时,两个人说的两种语言,其中一种,他不大懂。眼下于这个人而言,他也不能操之过急了。
李珺珵转问:“前辈可知自己年纪?”
“不知。”天素淡道。
李珺珵道:“不过你肯定比我年长就是。”天素皮肤枯皱,乍一看去,确实像个耄耋老者。
天素醒来这么久,藤原早就给他灌输了关于杀戮和仇恨的思想,岂是他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李珺珵有些痛苦,问:“你可以给我行针么?”
他将银针递给天素。
天素拿在手里,有几分木讷。
李珺珵握着天素的手,拿起针,在身上的穴位处落下,道:“顺着这里往下。”
天素便跟着他手指所指,一针针往下扎。
未多时,李珺珵的手臂上便渗出血多黑血。
天素顺手拿帕子将他手臂上的黑血擦干净。
过后,便不须李珺珵提点,她自己拿着针开始扎其他的地方。
李珺珵欣慰不已,先前他失忆,尚且记得医术,天素的情形比他先前更为严重,她的身体虽骨血重塑,到底还是记得一些记忆。只要将这些记忆走一遍,她肯定都能记起来的。
即便不记得,但曾经掌握的技能和方法,会慢慢回来。
他想说什么,却听天素沉沉一叹。
失忆之人,何如有如此沉重的心事?
李珺珵问:“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杀人,我不开心……”天素道。“主人试探我防备我,我也不开心。”
“他为何试探你?”
“她触碰我的身体,靠我很近,我就很难受,但我只能假装,那个人喜怒无常,我怕他杀了我。”天素道。
李珺珵有些诧异:“你主人多大?”
“看上去跟你差不多。”
李珺珵就更加奇怪了,眼前之人,不管是声音还是肌肤,都像是一个老者,最少估计也有六十七岁,或许更老。
“你主人是男是女?”
“跟你一样。”天素如实回答。
李珺珵伸手道:“我试试你的脉象。”
天素便将手递给他。
李珺珵这才觉得这脉象十分怪异,根本不是正常人的脉象。救他之人,或许被人用毒控制住了。
天素道:“其实自我醒来之时,我就察觉到事情不对。主人情状似乎有些疯癫,一会儿狂笑,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拉着我想要亲近,一会儿又嫌弃将我推开。后来,他便只叫我杀人。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也不知为何要杀人,但主人说要杀,我便去杀了。我发现,只要听他的话,就会比较顺利,有人没办好事,都被他杀了。他还杀人取血让我喝,后来他摔了一碗血,拿着刀划开我的脸,说要将我戴着的面具剥掉。最后流了很多血,他又让我滚……”
天素说着,神色很是平静。
李珺珵心头有些惆怅,不想此人也受着非人的折磨。
天素又道:“于是我就只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爱怎样就怎样,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实我想问许多事,但我担心他知道我有自己的意识又给我灌药,我就假装什么也不知,没有痛觉,没有触觉,果然,他也就不给我灌药了。”
天素见李珺珵瘪着嘴,问:“你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李珺珵听罢,强忍着心中的悲伤:“你做的是对的,但你一定要记住,在没有把握之时,一定要隐藏好。”
“不过主人极其愚蠢,我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失智,他觉得我像木头,我觉得他更像傻子。”天素道。
外间灰狼忽而一叫。
天素看看天,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带给你的?”
李珺珵听她说话的语气,似乎又不像是老人。她很可能是一个少女,只是得了怪病,被毁了容貌。他很想想留住天素再给她看看,或者等他记忆再回复一些,没准能救治他,只他眼下情况,连自己能否活着尚且不知。
且她主人至少没有想要杀她。他叮嘱道:“你若得空,可用方才那套针法给自己行针。”
天素点头,身法快极,在藤原回到别墅之前,她已进了房间,脚上的泥土早也处理干净。
藤原回时,见天素躺得四平八稳,并未打扰。取了东西,复又离开。
天色已黑,天素并未跟出去,她对周围的一切并不熟悉,眼下所熟悉的,是那头灰狼给她带路。
说来,她对她的主人藤原,一样一无所知。
他身手如何,她更是未见过。山洞中的那人受伤严重,需要药。但他主人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稍有动静,他便能察觉她的异样。尽管,她内心有想摆脱他控制的冲动,但她却不知摆脱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眼下,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便是给自己行针。她从腰后拿出那人给她的针,开始按照那人说的穴位扎下去,身上出了很多黑色的血,后来,只觉得身体十分虚弱。
她毁灭所有痕迹才歇下。
接下来的几日,藤原并未出现。
起初,天素担心藤原是在暗中观察,灰狼那厢无动静,她也就放心。此番醒来之后,她最开始除了能看到东西,听觉和嗅觉好几日才恢复。
也因此,藤原触碰她的身体,她其实毫无感觉。
天素按照李珺珵说的草药找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草药回来。李珺珵嗅觉十分灵敏,将草和药一一分辨开来,天素按照他的说法,给他们各自熬了许多药。
李珺珵无法看到天素的容颜,她的脉象也极其怪异,而失忆的他,还不足以诊断出她的症状,只能根据她的描述调理十分稳妥的方子。
到底是医者出身,经李珺珵一指点,她很快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李珺珵的身体在她的调理下也恢复了许多,眼睛也逐渐能感受到光。
李珺珵忽然想起一个事来,问:“我不是东瀛人,你是这里的人吗?”
“我不知道,”天素面色很是平静,她补充道:“但前几日你醒来,跟我说话,我之前其实从没有说过这种语言,你问我的时候,我就自然而然的说出来了。我想,我或许跟你是一样的。被他们用药控制要炼制成杀手,说不定我们以前也是相互认识。”
李珺珵心头也有这个感想。只不过他身受重伤,失去记忆,眼睛失明,行动十分不便。
天素找了一身跟藤原身边杀手衣衫一样的黑色衣衫和面具递给李珺珵,两人商议定了,等他恢复后,各自先暗中查清来历,最好能找到两个人都相互认识的人才好。
山洞十分隐秘,外间藤萝密布,将洞口遮挡得十分严实。
天素所在的山中别墅里有不少食物,不过她也未带给李珺珵,只打些野味充饥。
天素正熬好一罐鸡汤,远处灰狼一吼,天素迅速离开。
藤原突然回来,见天素还睡着,冷声道:“风之影。”
躺着的天素睁开眼睛,如木头一般走过来,眼神十分浑浊,毫无光泽,活似僵尸一般。
僵尸,是的,她本来就是活死人,在她骨血重塑的中途,被他生生改变。
她想逆天改命,他偏偏不如她的意。她还是输了。
只可惜,而今的她,感受不到失败的悲伤,于是,他心中的快感也跟着消失殆尽。
文天素啊文天素,你当真是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藤原走到天素跟前,看入她浑浊的眼睛,无不失望。
当真完完全全失忆了是吗?
当真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是吗?
我不信!你连李珺珵也忘了。
藤原眼中晦明莫知,像是喜,又似悲!
天素跟李珺珵相处多日,刻在骨子里的感觉,是对他的依恋。只不过,此时她失忆了,不知道他是她用命守护的人。
“走吧,跟本座回京都。”藤原静静看着天素的眸子,捋了捋袖子,温和道,“回京都成亲。”
天素表情无任何变化,只心系那个重伤之人,有些放心不下。而心底的那种感觉,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幸而,这几日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药材也够,再将养几日,眼睛该恢复了。
天素心头涌起一阵暖意,似乎,是开心!
为何心中感觉如此怪异,为何看见那张脸,似乎,总有些欢喜?对,确实是欢喜。跟他在一处,与跟主人在一处,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
跟他学到的东西,也是主人从不曾告诉她的。
站在藤原面前的天素,依旧表情呆滞,那些浅淡的情愫,都被她深深压在心底。若她此时情况拜眼前之人所赐,那么,她一定会将自己失去的,全都拿回来。
只不过,她眼下不确定,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主人把她变成现在的样子。
藤原见天素沟壑纵横的脸似干尸一般,很快就撇开目光。
也就那么一刹那,天素眼中泛出涟漪,露出一抹坚毅之色,在藤原挪会目光之前,又恢复成呆滞的模样。
藤原带天素离开了山中藏匿之所,天素离开之时,尚来不及和李珺珵告别。不过有那条大灰狼在,她想他应该会知道的。
李珺珵眼睛并未恢复,五日后他眼睛恢复,天素却再未出现。她还想给她看看症状,再进一步诊断。
灰狼自天素离去那一日嚎叫了好几回,就未再出现,那大概是传递她已经离开的消息,还告诉他其他的事。
不过到底是什么事,他却猜不出来。
李珺珵才离开山洞,在山中找了许久,也未找到什么踪迹。灰狼也不知去了何处。
李珺珵收拾了药材,正要走,远处灰狼忽而出现,嚎叫了一声,朝他飞奔过来,气喘吁吁,长长的舌头搭在牙齿之外,垂下很长一节。它似乎跑了很远的路,腿上身上都被划伤。不过此时他看上去十分兴奋。他这才瞧清楚这头齐腰高的狼在朝他摇尾巴。
狼怎么会摇尾巴。
灰狼老老实实跳过沟壑蹦过来,头蹭过主人的手,身子扭得弯弯曲曲,眼神中似乎十分欣喜。
李珺珵摸了它两下,灰狼忽而朝外狗叫了几声,然后伸着舌头呼呼喘气,示意李珺珵出去。
李珺珵跟着灰狼一路飞奔,飞奔了半日,竟然到达他当初坠海之处。
忽地,远处飞跃走人影。灰狼狗叫了两声!李珺珵不知道是谁,只想着是不是救他的风之影。他急忙追那人影。
那人身影更快,追逐良久,两人势均力敌,分辨不出高低。忽而,他竟然窜逃在李珺珵身后。
李珺珵戴着面具,那人戴着斗笠。看身法,不在李珺珵之下,但似乎没有攻击的意思。李珺珵看对方的手,不是那般干枯的,便否定了心中的想法。
两人轻功飞奔得太快,灰狼早不知落在哪个山沟,连声音都听不到。
李珺珵倒也不担心灰狼。如此聪明的动物,几乎可以抵得上一个高手。
日头高照,两人衣衫全部汗湿,气息却十分稳。
他们相互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柳文暄主动揭开帷幔摘下斗笠,他那日和天朗分开之后便被围杀,落海被海水打入山石罅隙之中被冲进山洞,醒来时他身上已经腐烂得十分严重。好在,山洞十分隐蔽,他困在山体之中,靠着岩石上的水度日,走过极窄的地下暗流,找了许久,最终才找到出口。他出来时身体已十分虚弱,只能躲在山中养伤。直到半个月前才完全恢复,数日前他去了一趟深渊,没找到天朗,也没遇见灰狼。而琴门,也再未露面。
柳文暄见此人是藤原杀手的装扮,但对方没有攻击他的意思。
他手中的剑,也是一把很普通的剑,并非无名。观察半晌,柳文暄见对方也无动手的意思,还是决定停下来了解情况再说。
李珺珵见对方摘下斗笠,也挪开面具。
“李珺珵?”柳文暄震惊万分,不过他很快察觉李珺珵的异样:“你失忆了?”
李珺珵见对方并敌意,且这名字和当初要给他下毒的两人对他的称呼一致,他才试着问:“你认识我?”
“嗯。”柳文暄想了想,也未靠近李珺珵,此时他失忆,必然心头对谁都不信任。他只问:“你怎会来这里?”
远处有狼嚎之声。柳文暄细听:“灰狼带你来的?”
李珺珵点头:“不过,我之所以跟着这大灰狼过来,也因为什么也记不得,当初逃避之前,在此地遇到一个少年被他所救,但我还是坠崖,被一人所救,我想着,那少年既然出手救我,必然是认识我的。”
少年,柳文暄心头有数:“救你的人是天朗。追杀你的人又是何人?”
“一男一女,女的说的言语跟我们一样,男的说的是这里的话。”
“是松本和柳思颖。”柳文暄几乎不用推测。
“我也听见他们这么称呼彼此。”李珺珵想,这个人大概真是自己人了,且他似乎很了解自己。
“后来救你的人又是何人?”柳文暄声线微颤,神色有些紧张,眸光中蒙上一层湿濡。他怀疑那人,就是天素。
被困在山体罅隙中的那一个多月,他心头经历过他有生以来最大的绝望。在暗无天日的狭窄缝隙里,几乎看不到生的希望。
身体重伤,没有药,甚至一度出现幻觉。可是,他一想到明月,想到李珺珵和天素,他还是强撑着。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一叹:“看见你安然无恙,我悬着的心也放下一半。不过,我有个怀疑,救你的人是天素。”
“那时我眼睛已瞎,直到前几日才恢复,但在我恢复之前,她便好几日不曾出现。就我所知,她也才醒来一两个月,本是执行追杀救我的那少年,但她不想杀人,就故意失手卖了破绽,恰巧那少年也被一个老者救走。”李珺珵并未因见到她容貌而失落,她的脉象异于常人,若下次预见,他定然会认出她来。
柳文暄喉间有些哽咽,世间之人,怕是没有比李珺珵和天素经历更多苦难的了,可为何天意弄人,偏不让他们长相厮守?他淡淡问:“你可还知关于她的细节。”
李珺珵摇头道:“我连他是男是女也不知。她的脉象十分怪异,时有时无。”
“那她可会医术?”柳文暄继续问。
“开始不会。”李珺珵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教她一些之后,她学得很快,我教了她一套针法,让她每日给自己行针。她的身体很奇怪,脉象紊乱,时而像是个垂死之人的脉搏,时而又似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单从她脉象看,看不出是男是女。她的声音很粗粝,就接触来看,皮肤枯槁,像是个年龄很大的老者。只听她语气,却又像是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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