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弥漫在黑夜之中,夜幕笼罩着雨霖岭的群岚。林中飞鸟时时惊起,狼嚎之声响彻云霄。
明月东升,霎时被浓云吞没。
翻山越岭,乔卓然与程子弢扶着李珺珵在山中奔逃,身后,又一群杀手袭来。
死亡的脚步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他们袭来。连喘息的空隙都无,遑论回长安城?
长天遥遥,天涯路远。长安,还回得去吗?
惶惶不可终日地奔命,死亡的恐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噬着生的意念。
几个人都受了很重的伤。
暗标纷纷错错割断树枝穿透树叶,几人挥剑抵挡。一枚暗刃打向承瑜,承瑜懵然,眼看着要生生挨那暗标,将将转醒的李珺珵,手中的剑用力一旋,四五个杀手毙命。
月光之下,血腥伸出看不见的枝蔓,将天地缠住。
程子弢眼神明亮,秦王殿下虽昏迷好几次,可是每次醒来,都爆发出不可估量的力量。
“哥,你没事吧?”李承瑜扶着李珺珵。
李珺珵倚剑而立,闭着眼睛,胸腔内几近窒息。
明月何皎皎,心头默然。每一次用力,体内被拉扯得肝胆碎裂。
黑色的血止不住从嘴角流出来,他凭着仅有的意识,将黑血擦去。喉咙间满是苦涩,至少,他还能感受到痛,感受到苦涩。
李珺珵这样想,至少,他还活着……
秦王终究是秦王殿下,每个人都这么觉得。谁也不可低估他,他便是曾经一个人在秦岭遭遇了无数杀手,依然活着回去的秦王殿下。
他隐忍、克制、冷静、理智。不似柳文暄那种温文尔雅,也不似陈敬之那一团和气。他小时候其实古灵精怪,后来,那份无忧无虑消失,他眉间微锁,总透着淡淡的忧伤。饶是沉着淡然如他,那股眉间的伤意却难以消退。
朝廷的人暗中谈论,说他印堂发黑,是早夭之状。
大概无数人都盼着他死吧。
阖眸静立,李珺珵听着杀手的动静。哪怕心摧胆裂,他也不能这么轻易倒下。
刀剑交接,李珺珵身影一旋,如一团幻影,手中的剑未停下,杀手们纷纷倒地七八个。
乔卓然程子弢相对而视,多少回,他们总觉得快撑不住的时候,已经重伤的秦王殿下总能给他们一线生的坚持。
为什么秦王受伤最重呢?杀手们的目的十分明确,是杀秦王和八皇子。
李珺珵永远是身先士卒的那个。他将所有的杀手拦下,给他们以喘息之机。而他自己,累极了昏死过去,得了一丝意识,有再度杀敌。
李承瑜的锦缎衣衫被砍得七零八碎。不等几人沮丧,杀手们悉数围拢过来。
与之前几个人不同,这波人中有一人江湖人士装扮,戴着面具。
乔卓然和程子弢与那些杀手厮杀起来,稍稍得了些勇气的李承瑜保护李珺珵。不刻,乔卓然与程子弢摆平了十来个杀手。
李珺珵强忍着体内的剧痛,用力握着手中的剑,不到最后一刻,他决不放弃。
两个杀手砍向李珺珵,李珺珵以剑撑地飞身而起,左手迅速拾起地上的暗刃,猛然飞出,将两个杀手击毙。
暗刃有毒,也不过是一死,眼下已无生机,死又何妨?
雨霖岭山中的明月太过皎洁,这样的月光洒在天地之间,太容易生出些寂寥萧瑟之意。
万里河山,人为过客。
他们,最终也将化为一抔黄土,寂灭万古。
于是俯仰之间,又在执念着什么呢?又在介怀什么呢?
流离转徙,光影璀错。物换星移,沧海桑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执念留下什么,实在有些痴心妄想。
百年之后,所有儿女情愁,都将随着岁月的飘零,飒然远去。所的故事,到最后不过空使后人惆怅于光年逝水,徒呼奈何!
放下明明很容易的,不是吗?
然往昔之悲欢已为陈迹,历历如昨,孰人抚之能不感襟怀寥落而不为之怃然?
情发于衷,怎能轻忘,年少时的耳鬓厮磨,未曾湮灭于时光的风烟之中而消逝殆尽。从氤氲着烟黄的扉页中,谁又能安闲自适地追怀惝恍迷离的如风往昔?
人事代谢,多年以后,说起风尘旧事,可会有人皖尔?
不笑不嗔当时年少,无怨无悔当时倾心,亦不必因如渺渺之行云的相逢而感喟叹惋……
流云生起涟漪,银汉摇曳波澜。月影依旧,卷帘人散!
漼漼的月光流影里,她可收到他寄予的思念?
天儿……
李珺珵心头哀叹着。淡看生死之际,在念着她名字时,心里总是有一丝遗憾的。
戴着面具的杀手依然站在树头不作声响,似乎等着这群人将李珺珵杀了,他好带着李珺珵的尸体回去复命。
杀手们围着站立不稳的李珺珵,哪怕他已是垂死状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活人或死尸都无所谓,他们一定要拿下他。再也不能像去年那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给李珺珵留了一线活命之机会。
李珺珵静静立着,眼眸低垂。夜风习习,吹略着他散乱的青丝。青丝贴到脸上,便与脸上的血迹粘连在一起,再被风一吹时,牵出阵阵痛意。
树杪相互摩挲,一如他去年,躺在病榻上,仰望天空时。
现在想来,养病的那一个多月,当算得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了。
风吹云散,一如旧事。
月华洗净秋空,相思一笔,此生终难勾销。
李珺珵又呛出一口血,黑色的血涂了半脸。
“哥……”李承瑜声音中透露着焦急。
所有杀手都盯着李珺珵。他们知道,他已经撑到极限了,他不可能再有活命的机会。最厉害的毒全都用在李珺珵身上了,甚至都没为啥其他人浪费一点,只为确保将李珺珵置之死地。此番,他不可能再得重生的机会。
乔卓然程子弢二人眼神会意,眨眼之间,两人又解决了十来个。
蒙面如流星一般从树上掠来,须臾与乔卓然程子弢打起来。
正当乔卓然和那群人打得不可开交,一群饿狼正闻着血腥边嚎叫着召唤同伴边他们这边跑过来。
狼的嚎叫之声?
混蒙之中的李珺珵听见,眼眸用力睁了睁,会不会,是天儿养的那群狼?
蒙面和乔卓然程子弢厮杀作一团,无心注意旁的。
转眼间,三四十只巨狼聚拢过来将所有人围住。
明月满山,树枝将月色割得细碎,抖落一地玉屑。
重伤的李珺珵抬眸望着天际疏云,心头沉然,今日是明月的大婚之礼。
头狼长声吼叫,似乎在下达什么号令。
去年四月十五,天素带他去看那群狼时,也是这般叫声。他用力看着头狼,那狼似乎认识他。
天儿……
李珺珵的心尖在颤抖。
她来了吗?
“哥……”李承瑜扶着李珺珵,感受到他浑身在颤抖,像是临死前的挣扎。
以前,若是承瑜做错了事怕被程飞将军责罚,每次都是这般模样,然后李珺珵对他说:“别怕,有我呢。”
此时,他想对哥哥说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手臂上的伤口生疼,鲜血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打湿了衣背。轻薄的锦缎被血液浸润过后,成了厚厚的硬壳子。
内脏被压迫着,呼吸十分困难。他也在颤抖,如何安慰奄奄一息的哥哥。
李珺珵气息极其微弱,微弱得李承瑜除了那微微的颤抖,都感觉不到他活着。仿佛眨眼之间,他挣扎的那口气没继上来,就要断气倒下。
头狼嚎叫一声,其他的狼便渐渐开始围攻杀手,李承瑜奋力将李珺珵带到树枝上。
李珺珵看着头狼,头狼也看着他,接着又是长号一声。
是在召唤主人吗?
天儿,是你来了吗?
李珺珵竭力压制血脉的翻涌,稳定气息,不让血呕出来,可是,血还是从肺腑中泛上来从喉间涌出,他忍不住呛了一口黑血出来,鼻腔,口中,皆是腥涩之气。
手中的剑倏然滑落,身体骤然一松。
“哥……”李承瑜哭了。
他真的撑不住了……
“哥……”李承瑜哽咽着,好想让他坚持住,可是坚持到什么时候呢?他已经坚持这么久了,每一刻,都要经受五脏六腑撕扯之痛,即便痛到麻木,还是要拼着仅剩的一口气杀敌。
这样的坚持,还不够吗?
李承瑜抱着李珺珵,让他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
“哥……”不要走……
那一句不敢说出,他明明感受得到,他的身体在变冷,气息几乎没有。
“哥……不要走啊……”李承瑜细细声呜咽,似受了委屈的小兽低嚎,却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生命的消亡,便是在那一口口气息中流逝的吧。
李珺珵闭着眼,下巴搁在李承瑜肩头,听得见他低声呜咽,感受得到他浑身觳觫,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吧。
面对死,无能为力,他曾经也经历过。母后喝了那杯茶,轰然倒下,七窍流血。
凤华宫哀嚎连天……
那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他怎么用力抓住母亲,母亲还是化作一团青烟,消失于无形。
如今,这种悲痛,要留给承瑜了。
抱歉啊弟弟,哥哥也不想死在你眼前。
“哥……”
李珺珵用力地握了握承瑜的手,力道太轻,李承瑜根本感受不到。
只感觉到他的手一松,轰然垂了下去,整个身体重重向他压过来。
“哥……”李承瑜仰天一吼,呛出一口鲜血。
程子弢和乔卓然看着李承瑜抱着秦王殿下,秦王殿下双手垂落,他们心头一惊,黑暗与悲伤混为一体,将最后的曙光吞没。
聚拢而来的狼群猛地扑向面具人,竟没有攻击乔卓然与程子弢。
面具人飞向李珺珵,头狼一个俯冲向前,踩踏树枝,将面具人撞了下来。
面具人手中的暗标打向李珺珵,乔卓然手中剑飞出,树木挡住了暗标。
李承瑜哀嚎着,哭泣着,李珺珵已无呼吸,连脉搏都已停止。
“哥……”李承瑜哭天抢地,伤心欲绝。
蒙面人飞向李珺珵,乔卓然程子弢飞跃起过来拦截。
乔卓然和程子弢此时体力不支,他们,也精疲力尽了。
树上的李承瑜大吐黑血,程子弢一分神,胳膊被面具人砍伤。
乔卓然拼尽全力,依旧未得优势。
即便身手高绝,也总会有一个极限。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
支撑不住,便是一个死。
乔卓然愤怒:“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置我们于死地?”
面具人并未回答,将手中的剑送出,说时迟,那时快,剑径直向李珺珵飞去,晃神的李承瑜将李珺珵一推,在树上没站稳,失了重心,与李珺珵分别从树上坠落。
忽然间,树林远处飞来一个白衣蒙面女子,不偏不倚,刚好接住李珺珵。
月光落得很慢,很慢,慢得银汉转过南天?
泪滴落在他的嘴唇上,他满身是血,人似乎已没了气息。
天素握着他的手,连脉搏都无。
苍天无情……
天素心郁结,喉间呕出一口鲜血,染红洁白的面纱。
月色变得忧伤,枯寂的秋风扬起落叶,又无声坠落。
你为何不能再等等我呢?
天素自顾自给他擦着脸上的血迹。
月光锁住了一座秋山,也锁不住消逝的生命。
珵哥哥……你看看我好不好……
天素呜呜咽咽,声音极低。
不,他没有死……
她不相信他不等自己,他一定还活着,还活着……
她四肢百骸几乎麻木,她摇着头,她不相信他已死了,她要救他。
李珺珵身体已然无一丝知觉,水滴打在脸上,浸润着他已干枯的灵魂。
天素从瓶中拿出护心丹给李珺珵服用了半粒,取银针封住了他要紧的经脉。
李承瑜落下时被狼群接住,看着背对着月光的白衣女子,心头有些恐惧,又有些担忧。
乔卓然与程子弢拦着面具之人。
恐惧欺压着灵魂,头皮发麻。四肢便不受控制,天素哽咽着。路走得太孤寂,从前以为可以断绝时间所有的念想,然而,见到这样的李珺珵,内心的惊遑告诉她,她不能没有他啊。
“珵哥哥。”天素低唤。
“天儿。”服了护心丹的李珺珵混蒙之中呼唤她的名字,气息比风还微弱。
天素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忍住心中的憯懔,压抑几近崩溃的情绪。她不想再看着一生挚爱的第三人从自己眼前消失。
她不相信他死了,她一定要救活他。
李承瑜被狼群围着,他看着白衣女子,在给李珺珵行针,黑色的血液送李珺珵中指上流出。
而白衣女子,似乎浑身在颤抖,在抽泣……
她,是什么人?她,是在救李珺珵吗?可他知道,李珺珵已经死了。她没有带走他,想必,不是和这帮杀手一起的。
李承瑜往前走一步,一只狼龇牙了一下,似乎不要他动。
天素将手中的护心丹递给身后的李承瑜,道:“护心丹,急救之用。”
李承瑜木讷接住。
天素手中的针飞快,她一定要救活他,一定要。
这毒和他爹,和江皓辰中的毒一模一样,她已配好了成药,可是李珺珵伤得太重。
即便眼前之人没了呼吸,没了脉搏,她依旧不相信他死了。
天素解开李珺珵的衣衫,将他要紧的穴位都扎了银针,取了药,化在水囊中,李珺珵一滴也没有吞下去。
她微微抬起李珺珵的下巴,小心翼翼将药慢慢倒进去。
喉咙似乎被堵住,药根本下不去。天素取下面纱,红唇覆上他的唇,轻轻吹了一口气。
“你在干什么?”李承瑜愤怒非常,哪怕他哥死了,也不能受这般侮辱。
承瑜要动,狼群龇牙咧嘴。他不顾走过来,狼群正要攻击,天素一声喝住。
李承瑜也被这愤怒一声惊吓住,依旧愤恨道:“你别碰我哥?”
天素声音有些嘶哑:“你还想救他吗?”
“他已经死了……”李承瑜几乎疯狂。
她握着他的手,想给他一点点温热,希望他的身体不那么轻易冰冷下去。恐惧已让天素的手比李珺珵的更冷。
怀中的人没有一丝气息,定然是喉腔被堵住了。
天素给他送气,身体忍不住颤抖。
以前,她总想着要学会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向人暴露自己的软肋。然此时,她只想救活他,没了呼吸,那她就帮他呼吸。只要解药进入脏腑控制住毒的侵蚀,那么人就能活。
她已经让李珺珵的身体进入休眠的状态,眼下,是要他脉搏恢复,才能进行其他的解救,否则,药送进入也没用。
李珺珵被人接住时,乔卓然程子弢本能的反应是紧张,看见白衣蒙面女子甚是淡然的将李珺珵交给承瑜,稍稍安心。
然此时,白衣女子吸一口气对着李珺珵吹气,这……
李承瑜矮下身,被狼群围着,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他已经死了,你试不出他脉搏吗?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你做这些有什么用?”
天素泪如雨下,行针可以刺激他血脉正常运转,送气可是使解药进入经脉,控制毒素。
行针,解药,呼吸,她能想到的救他的办法,竟也只有这些。
“你别碰我哥,不要碰他,他最讨厌别人碰他,他喜欢干净……”李承瑜坐在地上痛哭捶着地。
“那你来?哭能救活他吗?”天素冷冷道,她都没注意到,自己也在哭。发出的声音根本不像她的声音,而像一个苍桑老妇。
李承瑜哭着倒在地上,程子弢忙过来扶着,见他手中的瓶子,问:“这是什么?”
乔卓然过来拿了药打开便知道是护心丹,倒出一粒给李承瑜喂下去,递了一粒给程子弢,自己也吃了一粒。
这几日断断续续中毒受伤,若不是承瑜从宫中带出的那瓶护心丹,他们哪里能撑到如今。然他带来的护心丹早被吃完,如今再见到这么贵重的续命药,细心如乔卓然也顾不得验证真假。
血脉的涌动是实实在在的,体力的恢复让身体充满力量。
这确实是护心丹。
狼群越来越多,与杀手撕咬着。
月光照着垂死之人,天地之间幽风从万千岩穴之中杳然吹起,悬浮阵阵死亡气息。
乔卓然和程子弢叹了一口气,程子弢问乔卓然:“那样有用吗?”
乔卓然摇摇头,八皇子说秦王殿下已死,必然是气绝身亡了,作为武人,试探经脉是基本功,这是假不了的。
月光照着银针晃晃,一丝一缕的微光,裹挟着将死之人。
天素已失去理智,一口口气送着,不愿意停下来,仿佛一停,他的身体就要彻底冰凉下去。
不要死,好不好……
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李珺珵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血迹融化。
珵哥哥,不要死,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有一个人在无穷的远方,也是在梦着你的梦。我已一无所有,我只有你了。
所以,不要每次都以这样的方式来见我,好不好?
梦影与岁月的年轮一同凋落。
野兽的嚎叫挡住了天素的低泣之声。
乔卓然与程子弢忍着伤痛默默地在一旁生了火堆。
李承瑜声嘶力竭哭着:“哥,是我没用,是我没有……都是我的错,哥……”
怀中的人依然毫无动静,天素心神麻木,听着承瑜的哭嚎,她的泪水仿佛已干涸,再怎么也哭不出。
他真的死了……
她左手揽着李珺珵,右手与他左手十指相扣。
乔卓然目光落在那相扣的十指上,可惜女子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她的容颜。
暗处的人看着这一切,无奈摇头,这是何必呢?
他转身飞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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