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明日之辉朗照长安

盛世长安,一片繁华景象。

永宁二十二年的立春,就落了一场大雪,一直到二月初天才放晴。

瑞雪兆丰年。众臣工皆分韵赋诗,胜赞这丰年胜景。

长乐宫中,宫娥内监们托着玉盘珍馐往来络绎。

赵公公端了一盘鲈鱼脍上来,皇帝指了指七皇子李珺珵,道:“秦王喜欢吃鱼,端过去。”

其余几位皇子一个个交换了颜色,恨不得让此人立刻从人间消失。

皇帝道:“春猎的日子近了,后宫中皇后跟朕一起去太乙山行猎,由陈贵妃主理宫中事务。”

陈贵妃四十多岁,肌肤依旧细嫩。她起身福了一福,领了后宫掌事牌。

每年二月十五,宫中春猎是惯例。

皇上见李珺珵已十五岁,是该出去看看,春猎还是在秦岭一带。

李珺珵是皇上的第七位儿子,皇上太喜欢李珺珵,总想把他带在身边保护着。李珺珵天赋异禀,少年神童,不仅博览群书,武艺更是精湛。他满月时,也与众兄弟一样,起了承字辈的名字,叫李承珏。

皇帝觉得七皇子的名字也该避母讳,他出生那天太阳晴好,遂叫楚睿卿写了几个带日旁的字,哪知那般懵懂的他竟选了珵这个字。永宁八年,楚睿卿家的天曦出生,才会说话的小承珏问妹妹曦是哪个字?

楚睿卿解释说是早晨的太阳,他道:“我的。”

逗得一群大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李珺珵和明月是龙凤胎,因出生在八月十五,先出生的女儿便取名“明月”,皇帝高兴过头,说公主叫“明月”,皇子就叫“明日”。

一群大臣劝止,说如何如何坏了宗庙规矩,如何如何于天下家国不利。便作罢,让楚睿卿拟了新名字。

皇上总觉在李珺珵和明月身上看见故皇后的影子。故皇后当年罹难,后虽平息,于他而言,终究是遗憾。

“让文暄跟着一起吧。”皇上补了一句。

右相柳崇杰家的柳文暄十六岁,自小和李珺珵的关系最为要好,这次知道李珺珵要去春狩,他定然也要去的。

八皇子李承瑜和九皇子李承瑾知道李珺珵和柳文暄两个要去后也嚷嚷着要去。

皇上哪里肯,嗔道:“你俩年纪小不说,身手也不好。”

李承瑜年十四,是当今皇后的儿子。比李珺珵只小两个月,自小跟着李珺珵混,二人关系极好。

“你俩从小不好好学武,你看看如今和你们皇兄差多少。”

二人悻悻。

皇上数落了他们,几个也不敢说什么。

“这次就只带李珺珵和文暄。”在翌日的早朝上,皇帝临朝时又说了一次。

七皇子李珺珵神光朗练,簪星曳月。众臣工瞅了瞅这位将将得封的秦王,身材修长,容色如神仙,不少人认为是早夭之相。

过慧易妖啊。

很多人,似乎就在等着这个天资卓荦的星斗何时坠落。

这里是一步一生死的长安。哪怕当年故皇后殒命,最后也能将所有证据都抹平,他区区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子,又能成什么气候呢?

李珺珵站在太极宫的千步廊边,李承瑜李承瑾跑过来道:“哥,你确定要参加这次的春猎?”

“嗯。”李珺珵淡淡一声,声音是柔和的。

李承瑾面色不是很好,和公主明月一样,经常生病。

李承瑜道:“哥,我好想跟你一起去哦,我也就比你小两个月而已。”

“明年吧,今年我先去猎场熟悉熟悉。”他的声音依旧很淡。

“那我呢。”李承瑾生怕漏了自己。

“你身体不好,等几时休养好了,就带你。”

李承瑾撇了撇嘴,不大高兴。

李承瑜和李承瑾,是当今皇后之子,二人显然从小就是羡慕明日的。

他从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好像,连阳光都偏爱他一些,独独洒在他身上。小时候的他明明活泼可爱,六岁之后,母亲离世,忽然就性格大变,至今看上去也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

皇上对他的偏爱,朝中上下有目共睹。李珺珵没有外戚支撑,在朝中也无功绩,皇上每每提到立储,均被诸臣工以七皇子太小为由拦住。

李承瑜拍了拍李珺珵的胳膊,道:“哥,那你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

此番,皇帝带李珺珵的用意,一则,向朝廷昭示,七皇子准备参政了;一则,借着机会给他奖励。

他是皇帝唯一认定太子的人选,也是皇位最佳人选。

二月的长安还是很冷的,风一起,承瑾便忍不住咳嗽。

“回宫吧,这里风大。”

承瑜和承瑾也是长得好看的,只在明日这里,还是逊色了些许。

三人同住在长庆宫,到半路时,李珺珵道:“你两个先回去,我去看看姐姐。”

“我们也去。”

李珺珵淡淡点头,答应了。

明月身体极其差,若不是靠药养着,或许早就殒命了。

围着厚厚的白色狐裘,明月公主坐在炉火边烤火。

“这几日天气转晴,姐姐可感觉好些了。”

“还是怕冷得紧。”明月面色苍白,眸子漆黑,全然不似十五岁的少女。

明月本就先天不足,后来几次中毒,几乎殒命。

李珺珵拿着明月的手,哪怕挨着火炉这么近,手依旧是冰冷的。

他按着手掌,揉了好一会儿,始见她脸上生了血色。

她身体太脆弱,无法承受许多药物,御医说需慢慢调养,不能操之过急。

“文暄早上来看我,说要和你一起去春猎。”明月说话的声音很轻,气息不足。

“姐,你放心,他去了,我们还在宫里陪你呢。”承瑜怕明月担心无人陪伴。

明月眉头微微皱了皱,淡笑道:“出去自然是好的,只万事要小心。”

在宫里诸多人保护的情况下,尚且步履维艰,若是出去了,还不知道有怎样的危机四伏。

明月是见惯了宫里的龌龊手段,她的这条命,怕迟早要折在她们手里。明月握了握李珺珵的手,道:“外头不比宫里。”

“我知道。”李珺珵温和道。

承瑜也拿着明月另一只手帮忙搓,承瑾掬嘴道:“哥,我也冷。”

因到二月,宫里已不发银炭,明月身子弱,四月前是不能断炭火的。

明月是靠药养着,宫内总有淡淡的药味,别的宫人对她这里避之不及,嫌晦气。只有承瑜承瑾灵珠几个经常来看她。

承瑜知道明月都经历过什么,心疼也无法,埋怨道:“怎么就没有医术高明的神医呢?”

“我听说以前有神医的。”承瑾到底是年纪小,童言无忌。

以前确实是有神医的,明月小时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本也快调理好的。五岁那年中毒,昏睡了一年,就再也未完全好过。

“会有神医的。”李珺珵道。

“明日弟弟。”明月喊了一声。

只有明月这么喊李珺珵。

李珺珵淡笑,道:“放心,会有神医的。”

他自然知道那个神医是谁,他知道,那个人始终会来长安的。

“哥,你记得天曦妹妹吗?”承瑜想起了楚睿卿,那年他也有四岁,很多事情有模糊的影子。

楚家的案子查了一年多,终究还是满门抄斩。

明月嘴角微微弯曲,道:“若是天曦妹妹还在,该和你一样大了。”

当年说是楚家买通宫人陷害了皇后,其实她们比谁都清楚,那碗毒药到底出自谁之手。是啊,明月清楚。正因她目睹了全过程,才被害得生不如死,整整昏迷了一年。等醒来时,楚家已满门抄斩了。

她鼻子一酸,眼中满是泪水。

李珺珵将她眼泪擦掉,将她揽在肩头,道:“都过去了。”

承瑜承瑾很少见明月流泪,她虽身子骨极其柔弱,性子却刚强。

明日向承瑜承瑾道:“你两个先回去吧。”

承瑜并不知道当年的原委,后来才隐隐听说,楚家其实是被冤枉的,他还问过母后,母后只是告诉他,不要再问此事。

宫里的事情,他多多少少听到一些,大概总是对人性抱着一丝光明的幻想,不愿相信世界那般黑暗。只是,他如今也长大了,不得不面对这些了。

承瑜承瑾两个都懂,道:“那姐姐好好休息,承瑾身体也需多休息,我就先带他回去了。”

明月的侍婢朱缨送两位殿下离去,掩了门,留二人在里头。

李珺珵摊开明月的手,在上写着:“他们今年会来长安。”

明月眼睛瞪得老大,似是用眼睛在问,真的吗?

李珺珵点点头。

明月身体无力,靠在李珺珵肩头,泪落如线。

李珺珵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天朗弟弟呢?”她声音极低。

“还未找到。”

明月知道,这般秘密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当年醒来后知道楚家被抄家,心头自责,不愿意吃饭。明日才告诉他楚家之事。

时至今日,她仍然后悔,时常在想,当年五岁的她,有没有阻止那一切发生的可能。

不止是她,就是李珺珵,他何尝不是这般想。

然而,这么多年在宫里活得举步维艰,自保尚不能,何况与那些奸邪之人斗呢。

“殿下,该用药了。”婢子在外喊道。

“进来吧。”李珺珵道,亲自给明月喂了药,他才离去。

到长庆宫,承瑜打发了承瑾,到李珺珵这厢等着。见他回来,神色尚算得平静,道:“姐姐没事吧。”

“没事的。”

“都怪我多嘴。”承瑜有些自责。

“不怪你,倒是这几日,我们出去了,你们在宫里一切都要小心。”

承瑜连连点头,道:“虽不及你和姐姐七窍玲珑心思,可我也不笨的。”

承瑜自然是极其聪明的,宫中的一言一行,他莫不留心。谁人是哪般面目,他还是有数的。

李珺珵点点头:“所以,你此番责任重大,要照顾姐姐,还有承瑾和灵珠。”

“放心吧。”承瑜拍着胸脯保证道:“那你得从太乙山带些好玩的回来给我。”

“好。”

“哥,你还记得天曦妹妹的是么。”承瑜有些执着。

“记得。”

李珺珵不知道承瑜到底知道多少当年的事,也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与他说多少,只是当年的事,知道的人太多,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无论如何,楚家是实实在在被抄家了。世上再无楚天曦。

“小时候就记得母后与蓝姨说,给你俩定了娃娃亲。这么些年,哪怕柳思颖那般缠着你,你也冷冷冰冰。昨日母后与父皇说明年安排明月姐姐与柳文暄的婚事,长公主倒是提到你和柳思颖。我是担心你,要是天曦妹妹还活着,你便不会有这般纠葛。”承瑜不无担心。

李珺珵拍了拍承瑜的肩膀,道:“我和柳思颖绝无可能,以后别操这个心。”

“我知道你的态度,却更知道那刁蛮任性的柳思颖。还有那长公主。”

“你甚至不愿意喊她一声姑姑。”李珺珵挑了挑眉。

“她也嫌弃咱喊她姑姑啊。”承瑜摊手,他十分认真说道:“这里没别的人,你放心。我是说认真的,听长公主的语气,父皇若是封你为太子,那太子妃只可能是柳思颖。”

“长公主不是看中我,而是看中太子之位。”

“父皇立储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在这方面,长公主向来强势。”

“承瑜……”

“昂!”承瑜眨巴着大眼睛,抿着嘴。

“你想当太子么?”

承瑜脸色一白,忙转绕手身道:“我不想,我没有,别瞎说。”

作为皇子,谁不想当太子呢?只是,承瑜知道自己和李珺珵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若他在李珺珵那个位置,怕早就死了一万次。

定了定心神,承瑜转身正色道:“以后不要问我这个问题了,我小时候其实也想过哪里不如你,为什么和天曦妹妹定娃娃亲的是你而不是我。只是后来,你俩处处胜同龄人一筹,我已跟不上步伐。再后来,她不在了。你渐渐也不与人说话,那时我才意识到,我这一辈子,能在你身后,望一望你的项背就不错了。在我们出生之前,父皇有六个儿子,他都不曾有立储之心。你出生之后,父皇想立你为太子,从未考虑过别的皇子。你也从未让父皇失望过。你永远是长安最耀眼的星斗,当得起‘明日’这两个字。不管将来如何,我也只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辅佐你。”

李珺珵神色寂然。他于皇位,并无太多渴求。只是除了那一步,他再无退路。否则,他,明月,承瑜承瑾甚至灵珠,或许都难得善终。

“可惜,世上再无楚天曦,他日,到了那一步,怕又是一大难。”承瑜道。

“放心,不会到那一步的。”李珺珵拍了拍承瑜的肩膀,道:“我该去收拾东西了。”

“子弢先前给我弄了个玩意儿进宫,我看你用得上。”承瑜从袖中拿出一个花型暗器。低声道:“给你防身,你带着。”

李珺珵看了一下,收了。

“谢了。”

“我们兄弟客气什么。”

此番春猎,一场硬仗要打。

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果此行顺利,他将真正涉足政权,开启夺嫡之路了。

大家心若明镜。连一向不显山露水的承瑜也知道此行是血雨腥风,才让程子弢在外头给他弄来这暗器防身。

一寸山河一寸血,哪个上位者,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呢。

李珺珵的难处,更甚于旁人。

三十岁的越王李承珉是皇长子,其母陈贵妃是浔阳侯之女,背后有强大的军方支持。二皇子李承璎早年被封为燕王,其母妃沈燕如是左相沈坚之女。二人有强大的外戚做支撑,早对皇位虎视眈眈。两位年长的皇子想除掉李珺珵不是一日。

奈何,皇上皇后将他保护得太好。也因如此,李珺珵一直不曾参与政事。年纪太小,赈灾他没去,行军打仗也没让他去。

此番,皇帝是有意教李珺珵在众臣工面前展示下能为的意思。

李承珉的越王是当初平定岭南南越之地,用命换来的。论文治武功,他在一众皇子中颇得仰赖。

任何一个有权有势的皇子,都不会将唾手可得的皇位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难道就因为他是嫡子?且他嫡子的位置当年也无人肯认的。

在李承珉的认知里,规矩是由他自己说的算。

燕王李承璎一直在北苦寒之地,抵御北境之民犯边,亦是战功赫赫。

李珺珵未出生之前,皇宫内斗得如火如荼的几位以及他们的母妃和背后支撑的外戚。

这一切相互攻讦在李珺珵长到六七岁时戛然而止。只因皇上在皇宫夜宴上说,要李珺珵好好学习家国大政,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

当年此言一出,满座文臣武将默然。

李珺珵的母亲当年被封为皇后时便是满朝文武反对。略微有些朝臣支撑,不过是楚睿卿之属。几位斗得天翻地覆的皇子迅速联手起来,决定先解决掉楚睿卿这个绊脚石。

于是,制造了一起楚家谋杀皇后皇子又勾结外敌的案子,一举除掉了当时权倾朝野的户部尚书楚睿卿。

李珺珵侥幸逃过一劫。

皇帝太了解楚睿卿的为人,暗中彻查了此事,奈何人证被灭口,物证被销毁。楚睿卿的冤案成了铁案。

那也是皇帝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作为天子的无能为力。

让李珺珵去参加春猎,是太傅乔延年提出来的,他十五岁了,也该涉政了。皇子能否与政,奏疏和实际能力,都是需要考核的。参与皇家围猎,只是其中的一项。

乔老太傅是皇上的老师,其女少时嫁与皇上,早年被封为德妃。德妃为皇上诞下一子一女,皆身体多病,常年需要药物将养。德妃为人也极其沉默寡言,从不与其他几位皇妃争宠,更不让五皇子李承琪参政。

皇上见乔老太傅劳心劳力,封五皇子李承琪为淮王。

李承琪今年二十三岁,常年缠绵病榻,极少在众皇子跟前露面。然他手下之人甚是尽心,封王之后,在封地上开渠,解决了不少旱涝之灾,虽从未去过封地,却在封地赢得了极好的名声。

三皇子李承珙与四皇子李承瑭常年在外,倒少参与长安夺嫡之争。

六皇子敬王李承琮因儿时溺过水,为人怯懦,其母家早已败落,他更是不理朝中之事。

先前斗得如火如荼的大皇子与二皇子,如今将李珺珵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去年,李珺珵在朝政中颇有见解,写出的奏疏,大臣们自叹不如,并根据天下民情,制定出实施新政的方案。

其一,裁汰冗员,澄清吏治。取消恩荫,一切官爵以功绩论断。朝中官吏实行考核制度,政绩卓著者赏,政绩不合格者降。

其二,兴建学校,鼓励教育,增加恩科,同时鼓励百工。

其三,建立新兵政,凡家有男丁者,满十五后须服役三年。服役期间,家中赋税只需缴纳三分之一。

其四,减轻农民赋税,改屯田制为均田制,家中田地按照人口进行划分,五年一更新,十年一流转。

其五,鼓励商贾,规范天下商道,将商道写入律法

……

新政一出,朝野震惊。有鼓励者,更有反对者。须知政策乃国之根本,一改动,向好倒罢,若是出现纰漏,整个国家地动山摇。

皇上与众大臣看后,一时无有定论。这时,一名四品的年轻朝臣当即站出来,表示支持七皇子新政。但新政实施不可操之过急,须先定一地作为样本,若是有成效,则全国推行。

朝中众臣回头看这位站在最后的年轻人,皆是一阵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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