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之也不和她开玩笑,揖手道:“此番怕是又要仰仗将军威仪,望将军能庇佑一二。”
程若梅不搭理,她道:“东瀛势力欲染指琉球,我爹和赵将军都回长安了,这几人赵将军将去夷洲。”
陈晋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加之长安如此,确实得有人坐镇。
夷洲本是四皇子去年平息过,而今四皇子一回,夷洲再度动乱,这其中怕是不简单。
程若梅看着陈敬之,问:“你和江大人到底商量了什么事?”
陈敬之皱眉,他,江皓辰,柳文暄三个一直在暗中准备为当年楚家翻案,必然少不了平日里多讨论些什么。
程若梅巡城时没少见他俩议论事。她哪里是巡城,是巡江皓辰。就好像生怕他们要做什么九死一生的事,置江皓辰于险境。
她没少警告他,那种会牵累性命的事找她就行了,别找江皓辰。
陈敬之眉开眼笑:“将军这话说得,男人之间还能讨论什么。”
程若梅知道陈敬之也不会告诉她什么,江皓辰几个聪颖绝顶,讨论的事她也未必能筹谋一二。此番江皓辰在皇帝面前说担心陈敬之,她不过是为了能在江大人面前接上一句话,领了此差事。饶是他知道陈敬之此番必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程若梅忽然问:“敬之,你喜欢明月,江大人也喜欢明月,最后是文暄娶了明月,你们心底会有遗憾吗?”
“遗憾?”陈敬之不解,“你指哪方面?”
“自然是没有娶到明月公主的遗憾了。”程若梅比陈敬之大一岁,理论上陈敬之要叫她一声姐,奈何这厮小时候便极其狡猾,她后来索性不与他们耍了。只有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喜欢跟着他们转。
陈敬之笑道:“要说人生的遗憾,那倒是太多了,不过像我这种人,回头就忘了。再说,明月公主在我们眼里,只合远远望着,最适合她的人,还是文暄。”
“若是除去家世,你觉得还是文暄么?”
“是的,还是文暄。”他潇洒一笑,也没因为自己坐马车程若梅骑马而觉得不妥。“江皓辰那个木头,你觉得他会疼人?他是心底有情,却绝不会让自己动情的人。我们这些人,退一步身后是万丈悬崖,随时会粉身碎骨。情与爱深了,到哪里都是羁绊。”
所以才要如此无情么?
程若梅抿嘴不笑,江皓辰似乎从未给她留一丁点希望。他直问:“你难道就真的以为江大人是为了明月公主而拒绝你的?”
程若梅神色一沉,嫌弃地看着陈敬之,问他:“是他亲口与你说的?”
“倒不是。”陈敬之摇头,“你可知他有个外号么?刺头子。他做事从未给自己留后路,又怎会真的放任自己去儿女情长呢?”
她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
人生自是有情痴,奈何未遇有情人。
风霜扑面,去路征程。她难道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么。知他铁面无私,知他心中只有天下。
陈敬之看她眼眶微红,竟不知如何劝解。暗中危险重重,江皓辰那般性格,定然不会因明月在琼林宴上点了自己就把这一生蹉跎的人,却也不是因有人对他情根深种便要半推半就的那种人。他好像生来,便是为天下而活,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活。
至于天下,将来会是怎样的天下呢?这些时日,他将查到的事都飞书给李珺珵,其中,亦涉及楚天朗的事。
也不知天素如何面对楚天朗早不在人世的消息。
山路曲折,一如人生之路。他们生在这个年代,还算得太平,至少,道路艰难也有良图可寻。
能够改变时局,便不算太坏。
程若梅微抬眸,不让眼泪落下来。她觉得自己矫情,江皓辰又没喜欢过她,更谈不上辜负,她一厢情愿罢了。若是喜欢一个人便要人喜欢自己,那与强盗土匪有什么区别。
罢了,时间之情起得毫无来头,何况是一厢情愿的情。
远山苍劲,林子间布谷鸟声清澈。
马车走得很快,暗中的人也各自行动着。
“适于野情切,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他用秦地的调子唱着,为枯黄的山野增添了一抹悠远的遒劲。
有一点陈敬之至今没想明白——江皓辰到底为什么喜欢明月。
他心底有几分好奇,江皓辰是那种务实干练的人,一丝不苟,有时候像是一个无情的铁面菩萨。
如他们这般刀尖舔血的人,情与爱太奢侈,也太飘渺。这种事于他们而言,问之无益,思之也无益。
数人行走的山间,有促织鸣叫,还有远处农人犁田的吼声。
陈敬之无聊道:“你也不必灰心,眼下天下动荡,他没功夫想那些,等天下平定,没那么多事,他自然也会考虑那些滴。”
赶马车的阿文无奈摇头,他们家大人实在太不会开导女孩子。故意咳嗽了两声。
程若梅惨淡一笑,微微摇头。江皓辰不是那种因情势变化就会改变自己心智的人,沉潜刚克,志坚意笃,才是真正的江皓辰。
她未回答陈敬之,打马向前走去。
竹溪县这座偏远的小镇上,人烟稀少。
乔卓然和程子弢回来时,手中提着野鸡和鱼。
他们下榻的客栈十分简陋,小镇本就人少,客栈也不过是废弃的旧屋。
店家实在没什么吃食提供,这么多人也就收了十文钱。
几人见店家勤勤恳恳,多给的钱也未收。
十文钱对这些长安的公子哥来说,简直不算钱。
见有好吃的,灵珠异常兴奋。迎上去,几个人在石屋前忙活起来。
乔卓然程子弢处理鱼和鸡,承瑜生火,灵珠帮忙捡柴火,小雨给鸡和鱼上香料,用荷叶包好腌制,三只鸡做了三种口味,一只煨汤,一只烧烤,一只糊了泥巴放在火石里。
程子弢见小雨手法如此熟练,忍不住道:“雨姑娘厨艺了得。让我们在这荒郊野岭也有饭吃。”
小雨淡笑道:“以前和姐姐一起走南闯北,经常在荒郊野岭露宿,便是这样过来的。”
“经常?”乔卓然还是有几分意外的,“文姑娘手头似乎并不差钱。”
小雨道:“我姐姐行事很低调,不低调的是我,其实若非我之前喜欢宣扬姐姐的名头,又经常惹祸,姐姐或许就不会经常风餐露宿了。有几次我被人调戏,姐姐出来摆平那些恶霸,遇到一些江湖中人,便闹大了。一直被围追,若是我身手再好一点,跑快一点,也不至于风餐露宿,奈何我一直不争气,武功怎么练,都不得要领,所以去山上采药,危险的地方都是姐姐去,我呢,就只能帮上一些小忙。所以,经常想些花样,起码不能让姐姐饿肚子。”
小雨笑着,正撞上乔卓然幽深的目光,顿时脸红到耳边。
她其实不想跟着姐姐去长安,可是,她想看到这个人的身影,梦里都是他在银杏树下练剑的样子。
她有时候想,他若不是太傅之孙该多好,她遥望着他背影,也不会觉得那般遥远。
这时药罐的药沸腾起来,小雨忙起身过来揭盖子,不想热气太烫,药盖没拿稳撞到药罐,眼见药罐要洒,乔卓然快速伸手过来扶住。
手掌被烫伤大块,乔卓然却默不作声将手掩在袖子中。
“你是不是傻,快用凉水冲一下,我给你上药。”小雨将他藏手的动作看在眼底,竟有些气恼,气他不想与自己有瓜葛,即便受伤也要忍着。
几人看向小雨,竟有人说卓然傻?
程子弢道:“他可是京城双璧,在武功上唯一能和李珺珵相提并论之人。”
他们一行除李珺珵之外,至今未见过柳文暄的身手,心头还是记得乔卓然与李珺珵称为京城双璧的事。
李承瑜差点嘴欠补充说那是因为柳文暄和陈敬之都不在武功上用心。但这种场合,说实话是很煞风景的事,他克制住了。
灵珠后知后觉过来问:“乔哥哥怎么了?”
乔卓然被众人盯得不好意思,将受伤的左手伸出来,手掌上已经起了个大水泡。
小雨道:“那药罐是铁沙做的,你知道多烫吗?若是伤了右手,你还想练剑吗?”
乔卓然亲手试过,自然是知道有多烫的。被小雨这么一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抬眸打量眼前这个姑娘,细细的柳眉,洁白的肌肤,漆黑的眼珠,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柔和的下巴。他才发现,似乎是第一次仔细看一个女子,不禁有些怔然。
程子弢和承瑜两人在旁相顾无言。
“你俩跟七哥哥天素姐姐他们一样……”灵珠一句话打破了短暂的安静。
小雨脸一红,给乔卓然包扎完,将两只药罐小心翼翼取下来,一只给李珺珵的参汤,一只给天素药汤。
她半晌忍着没说一句话,她是喜欢乔卓然,却也知乔卓然并不喜欢自己。她径自端药去了客房。
天素睡得正熟。
小雨本不好意思喊天素起来,又怕耽搁了用药的时辰,便轻声喊道:“姐,喝药了……”
天素朦胧醒来,支起身子,越发比方才还无力。李珺珵从那厢过来,见小雨在扶天素,道:“我来吧。”
天素眉头微蹙,道:“你怎么就起来了,昨夜可是一宿没睡。”
小雨听着他们说话,亦是面红耳赤,默默退了出去。
李珺珵扶着天素,给她喂药,道:“睡了近两个时辰,差不多了。闻到外头的香味,才发现自己饿了。”
天素给李珺珵把了脉,示意他喝另一碗参汤。
“先喂你喝了。”
药很苦涩,但天素的味觉消退了很多,根本试不出苦涩来。
李珺珵闻着药味,见天素神色自若,知她身体五感消退了许多。
是啊,她看着他的样子都是模糊的。
他亦知道,她的情况十分危急。
给她喂完药,他才将参汤一饮而尽。
他的侧脸贴着她额头,蹭了蹭,低声问:“身体哪里不舒服,要及时与我说。我的医术太浅,有些病灶我根本诊断不出来。”
视线模糊,触觉消失,嗅觉、味觉、听觉都在减退。她的五脏六腑在衰竭,这种非亲身经历,旁人是察觉不出来的。
天素道:“你之前说陈晋快八十岁,却一直保持着五十多岁的容颜,他们手中的药师毒师手段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如今我们要做的,是在他们出手之前,将那些形成威胁的东西斩草除根。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白玉箫没来挑战,就证明没事。不是么?眼下,只是没找到解药而已。等去了县城,那里我有位旧识,你们所查之事,或许更方便。”
李珺珵知天素说了这么多,就是怕他担心,未以实情相告。
这么说来,天素的情形不容乐观。
他得及早找到藤原才行。
外头的食物准备得差不多,他取了衣衫给天素穿上,要给天素穿鞋子。
天素有些不自在,看了看外面偷看这里,低声道:“这样不太好。”
李珺珵笑道:“我可记得,先前你给我排毒时,也为我更衣。”
在众人眼里,李珺珵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殿下,她不过是一江湖医女,怎能担得起秦王殿下的伺候。先前在雨霖岭,他们在室内还好。而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天素还这般让李珺珵此后自己,程子弢那几个在心底估计将她骂死。
李珺珵忽然想到昨夜的藤原,那厮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道:“身体不适一定要及时与我说。”
天素眼中掩饰不住的伤惘,哪怕李珺珵在她身边守着,那种濒死感他确实看不出来的。
好像每一天,都将成为生命中最后一天,天素强打精神,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弱,藤原那厮企图用毒药控制我,我也并非坐以待毙,否则这几日也不会天天喝药。何况,若是我不能亲手杀了那厮,如何能让承瑜几个停止对我的怀疑,又如何能安然与你回宫。”
李珺珵鼻尖微红:“我的威严,不足以让承瑜几个消弭对你的怀疑,是我的不是。你也不必为了他们而刻意去证明什么。在他们眼里我是色令智昏,你是狐媚惑主,他们觉得自己旁观者清。却不知他们从来都是我们故事的局外人。天儿,我不允许你有任何意外,这么多年我能坚持下来,是因为知道你在等我。我不能没有你。”
她又何尝不是呢?
怕李珺珵多问,也怕自己经不住生离死别的凄苦和他坦白,她转问:“先前听白玉箫和藤原谈话,看样子应该也是哪位皇子的势力。你可知道,哪位皇子身边有接触东瀛人?”
李珺珵摇头:“最有可能接触东瀛人的是燕王,东瀛早就臣服中原,每年必来朝拜,一般从新罗入境,最先接待他们的便是燕王的人。”
灵珠端着一盘香喷喷的鸡肉,两条烤鱼,两碗血燕粥,两个馒头,过来道:“哥,姐,吃早餐了。”
灵珠将托盘放在石桌上,李珺珵扶天素起来。
灵珠看二人模样,忍不住偷笑。
店家给他们送来一些柴火,便未再过问。
竹溪小镇人烟稀少,街道破败,灵珠告诉他们,这里以前有很多人,后来经历战火,都搬走了,是以荒芜至此。再往北走五十里,是竹溪县城,人很多。
天素问李珺珵:“最近可有白玉箫的影子?”
“此人神出鬼没,虽性情耿直,行藏到底难以琢磨。”李珺珵不无担忧。
天素微微叹息:“背后潜伏之人,不可小觑。能与藤原这样的人合作,定然不简单。”
“文暄已在暗中查此事。昨日他飞书上说,长安最近暗中势力有所收敛。”他给天素夹了一块肉,道:“上回思颖将灵珠一个人丢在竹林之中被狼群围攻,若不是白玉箫,后果不堪设想。这么些时日,和白玉箫交手数次,发现此人,确实不似寻常江湖客。”
他并未告诉天素,柳文暄和江皓辰查到,楚天朗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天素的身体极其不稳,他怕她承受不住这种打击。
“他其实也不想杀你,要不然也不会跟我们定什么规矩。一个信守承诺的人被利用,最是可怜又可恨。白玉箫重诺,答应要杀你便来杀。可他也是明白事理的,不想让自己双手沾满无辜的鲜血。”天素面色恢复了些血色,身体的感知也随着体温的回升有所恢复。
李珺珵抬手轻抚她脸颊,他道:“不用等到回长安了,我们先成亲,好不好。”
天素眸色一怔,她最担心的,是李珺珵看出她身体撑不了多久。
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
“明日就成亲,就在竹溪县城。”李珺珵自己作了决定。
天素淡淡一笑:“依你。”
两人吃着早餐,时辰尚早。天素问:“这两日我需配些药。竹溪的事,须等敬之过来,再安排进一步的计划。”
每一天都像是末日,难道就无解了么?藤原必也是想以此与他们谈条件。
天素知李珺珵在担心自己的身体,怕他贸然去找藤原,道:“你放心,我会尽力配出解药,你知道的,我从未放弃。”
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她绝不会轻易倒下。
李珺珵在天素眼中看到坚定,他心头亦是沉然。
天素握着他的手,道:“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不用担心。”
饭后,一行人出发北上,赶了半日路,便到了竹溪县城。
马车内,灵珠笑问:“此竹溪可是当年李白自称竹溪六逸的竹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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