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桢喜兀自斟酌一会,为难道:“伍少侠,实非我不愿告诉你,而是天机不可泄,说不得。”
伍明达往后一靠,双手抱臂,“随便,不说就不说。”
马车行使过一段碎石路,车厢不住颠晃,伍明达本昏昏欲睡,后脑甫一磕到车壁,倒清醒不少,她挺了挺上身,问赵桢喜:“赵教主,假使您有朝一日拼齐九份残卷,又该如何破解呢?”
这一问难住了赵桢喜,她垂眼沉思半晌,说道:“得之是我幸,如若有幸凑齐残卷,就算无法解开其玄机,我宁可捏在自己手中,也不允许落入她人之手。”
伍明达饶有兴致地问:“如果事与愿违,您有生之年无法获得九份残卷,您又作何?”
赵桢喜微微一笑,“我有的,别人也有,我没有的,别人也没有,如此也不差,哈哈。”
四人谈笑风生,向南经过徐州,伍明达接替赵非非,坐在前头驾车。
原本还一路谈笑风声,此时赵桢喜赵非非却沉默不语,只道:“勿作停留,快些赶路要紧,到许昌再作歇息罢。”
一路舟车劳顿,时逢初夏,天气愈发炎热,四人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抵达许昌城下,伍明达悬停马车,四人下车,于道旁一家茶店稍作休整。
此值正午,艳阳高照,热气熏蒸,四人休息片刻,伍明达去附近摊贩那买来点心干粮,以备为路上吃食。
伍明达牵来马车,正将出发,听得一阵车声辚辚,一架高大马车由远及近,轮子碾起一溜尘土。
这辆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住,车身以金饰珠宝装点,车厢四周挂着锦绣帷帐,一年轻女子挑开帐子,散出车内淡淡冷香。
她伸出头问:“几位侠士,你们闯荡江湖数载,想来阅人多矣,可问是否见过一个人?”
莫问道:“小姐请讲。”
那女子眉头舒展开来,边说边递来一幅画像和一篇字,“是一位十**岁姑娘,眉心一颗红痣,会观星象,写得一手好字,名为抱朴,师从一黄姓老人。两月前,北方来患,我军被围困于山林数日,恰她游历到此,夜观星象,以林木山石作阵,终助我军破敌致胜。本该重重嘉奖,不料她却消失于林中,连句话也未留下。我差人遍地寻访,至今却仍无任何回音。我见诸位是江湖武林中人,平时广结人脉,或许会了解其中一二。”
伍明达闻言走来,凑近看画,见图中人物的模样与程烈星居然有几分相似,又偏头钻研莫问手中的那篇字。但字对她而言,不过是横撇点竖捺勾拼成一块,顶多会认会写,分得清个隶楷草,对书法更无甚造诣,她对着字琢磨半天,几乎将纸盯出个洞,洞里开出一朵花,也未瞧出个名堂。
她同莫问低语数句,向女子问道:“你找此人作甚?”
那女子据实相告:“她通晓星术,又会以天象作阵,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想留她于军中出谋划策。”
伍明达心生警觉,心想程烈星知晓裴宅的某几样秘密,裴戎机怕事迹透露,定也四处寻找程烈星,加之她谎话连篇,编造身份引她们受骗当于意料之中。
她斜眼望向金舆华盖,见眼前女子英气逼人,眉上骨微凸,隐约显出一股王霸之气,与脑中想象裴戎机之行止不太相符,便道:“这个人我倒有些眼熟,我也正寻她来着,就是她如今行踪不定,我亦不知她去了哪里。”
那女子眼睛一亮,说话更加轻快:“有劳大侠,若找到她,务必将她带来汴州,我必有重谢。”
遂收走画像与字,令车夫掉转马头,向南驱驰。
伍明达被呛得咳了几声,她扇扇鼻前的灰尘,“着急忙慌的,只怕找人不是她首要的,应该另有要务。咳咳,要真是烈星,连我们都不知她下落,更别说你了。”
莫问举起水囊,灌下一口水,“找人全凭运气本事。那姑娘明摆着打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邦莫非王臣,只要未出大周,就什么都是皇帝的。走罢,程烈星应该不愿被人找到。”
这次换作伍明达驾马,抵至江夏,赵非非又继续赶车,到达醴州后,一路求问,终于在距离城镇八十里开外的山坳,找到戚十口中叫泉水村的地方。
伍明达连敲几户的门,确认村里的确有一户贺姓人家,便将车停于一老乡院中,交了些白银,又借口要在村子盘桓数日,麻烦老乡看管。
老乡笑呵呵接过白银,主动提出为她们带路。
他老婆正坐在院子阴凉地编草帽,小孙女一听他要出门,蹬上草鞋,蹦蹦跳跳地跑在他屁|股后头。
老乡赤足在前头走着,瞧四人劲衣长剑,步履轻捷,估测是江湖人士,不清楚她们来找贺老汉一家子是何用意,忍不住回头道:“四位大侠,贺老汉一家是老实的庄稼人,一辈子没出过村。嘛呀,是不是宋娃子在外惹了事哩?”
伍明达问他:“宋娃子是谁?”
听老乡讲述,才知村内大多姓杨,贺老汉家是唯一一户外姓。大概二十三四年前,他一大家子逃饥荒,家里人在路上都饿死了,留他独门独户,后头认识了村里的姑娘,才得以在泉水村扎根。
其实老乡口中的宋娃子即戚十,本来是个孤儿,沿路四处乞讨。某天到贺老汉家门前,夫妻二人见他无依无靠,觉着可怜,便省下吃食给他,让他在家住下。
可终究是娃娃大了,心思要变,何况宋娃子与贺小兰本就不是血亲。虽宋娃子对她发乎情止乎礼,但纸保不住火,杨贺二人也着意到宋娃子倾慕自家闺女。每当夫妻询问贺小兰的心意,她都要大哭一场,说自己从来只把他当兄长,无意嫁她。
那贺小兰本就病恹恹的,心思再受扰,指不定哪日撒手人寰。况且男大不中留,一直在家住着,恐外人说闲话,于是夫妻俩凑齐钱,让他出去学门技艺也好,去有钱人家做杂役也罢,别时刻与自家女儿见面。
六人踩在田埂上,穿过几片庄稼地,该收的粮食都收了,半截麦杆在土壤里挺立,土皲裂成小块,与老农的手掌别无二致。
骄阳高照,田地冒着热气,没个人影,仅余头顶蝉鸣颤颤巍巍。
对面的山盖着波纹,庄稼人一看天,便知明日无风无雨。
六人依次跳上田坎,又走过一条窄土路,这才来到贺老汉家门前。
老乡绕了一圈土房,见没人,喊了一声:“贺老汉,在屋里么?有人找哩。”
没人回应。
老乡又喊了两嗓,依旧无人作声。
老乡不好意思地搓手,一笑,露出门牙三个豁口,对四人道:“或许出门了,几位大侠等等罢。”
他担心四人口渴,又绕去屋后面摘果子。
伍明达招手叫小孙女来跟前,打量一番,见她衣裤上补丁新旧交叠,草鞋磨出毛边,问她:“叫什么名字?”
“灰灰。”
“几岁了?”
“七岁。”
“会识字么?”
小孙女摇头:“不认识,我婆爷都不识字。”
“你娘你爹呢?”
“我半岁的时候,官府来村里抓丁,把娘和爹都捉走了,再没回来。”
伍明达默然,随后取下钱袋,将带的铜板一个不剩都给了她,嘱咐道:“回去叫你奶奶爷爷称点肉,有余钱的话,扯两三匹粗布,给你裁几件大些的衣裳,小孩子长得快。”
灰灰接过铜钱,转头捧去给她爷爷,对四人不住点头道谢:“谢谢大姐姐,谢谢大娘大爷。”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女子探出来。
门掩住她半边身子,此刻烈日当头,那女子依旧长衣长裤,脸白如蜡,头发枯黄,瘦骨嶙峋的,仿佛风一吹就倒。
“大爷,你咋来了?”女子悄悄瞅了四人几眼,往门后缩了半步,“这几位是?”
老乡道:“她们是认识宋娃子的人,宋娃子暂回不了,说替他过来看看你。小兰,我刚打了你家几个果子,没别的事,大爷我就带你妹妹先走了,还要回去编草鞋。”
灰灰朝她们挥手道别,一步一跳地跟她爷爷返回田间。
贺小兰推开半扇门,支着门框,对四人道:“外头太阳毒辣,几位且进来说话。”
一进屋,先是一股阴凉气息,接着浓烈的草药味铺天盖地袭来。
伍明达扶她回塌上歇息,瞥见桌上盛有两碗黑咕隆咚的药。
伍明达问:“令母父不在?”
贺小兰说道:“我娘爹进城去了,给我取药,明日便回。”
赵桢喜掏出三百银票,交至她手中。
贺小兰不肯接,推拒了银票,试探性道:“哥哥呢?他没来。”
赵桢喜脸不红心不跳,“他还在外面,抽不开身。托我们告诉你,让你养好身子,他一切安好。银票你收下,我们与宋贤侄是朋友,这是我们的心意。”
贺小兰正欲坐起感谢,却被赵桢喜轻轻按住,“姑娘别客气,你好生养病才最紧要。”
贺小兰歪头靠在床塌,说着又欲落泪,“小兰自幼在药罐里泡大,是娘爹和哥哥照顾我,为我遍地求药,才把一条将死不死的命吊至今天。大娘,我时时在想,倒不如真的死了,这样我松快,大家也松快。”
伍明达暗道:“戚十这个说谎精,口口声声讲贺小兰与他两情相悦,如今看来,原本是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什么私定终身,皆是他自个儿迷恋沉溺其中,私自杜撰的。”
赵桢喜心中不是滋味,询道:“姑娘,我曾拜师于江湖名医门下,懂些医理,若信得过我,可否由我为你诊脉?”
贺小兰掀开衣袖,赵桢喜并拢三指,按在她的脉上,手下加重几分力道,才感知到她的脉门。
赵桢喜紧闭双目,眉宇间拧成一个川字,最终叹息一声,收回手,拉下她的袖子。
贺小兰笑问她:“大娘,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赵桢喜紧皱眉头,“你只需养好身子,今后定康健长寿。”
赵非非搭腔道:“贺姑娘莫不是长久未见你哥哥,思念成疾。宋娃子情根深种,但女人胸怀如江海,还是别思虑太多,无情些罢。”
贺小兰勉力扯起一个笑容,“哥哥为我殚精竭虑,他一片情深,我无以为报,可难为哥哥一厢情愿,我对他,绝无儿女情愫。”
赵非非道:“他既然想着你,索性先承了他的情意,反正姓宋的长得不赖,还肯为你续命,不要白不要。”
赵桢喜赶紧呸了一口,“姑娘家的事,胡说八道,嘴要长泡。”
一来二去,几人逐渐熟络,伍明达见莫问眼色,立刻心领神会,直接切入正题:“贺姑娘,问你个事,近日可有外面的人来过你这里?”
贺小兰说道:“我平常不怎见人,待我娘爹明日回来,大侠可问她们,她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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