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众人回过神来,却见绝剑已背身而立,自这一剑之后更是无人敢拦,众目睽睽之下,那身影便悠然而去了。
如来时一样,飘忽若白云,踪影让人捉摸不定,当真是来去自如,风流若仙人。
然而燕青真如表面这般潇洒吗?
实则不然。
方才那一剑出去,其实嘴里便尝见了腥甜,让他给不动声色的咽了下去。
燕青装模作样的本事早已练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内里就是五脏肺腑揪成一团乱麻,只要他想,也能叫人看不出来分毫。
温序秋不知道给他用的是什么药,他虽清醒了,却只是吊着一口气,在来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万万不能转动周身灵气,不然对于他这副原本就稀巴烂的身子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他虽多年不握剑,倒也不曾生疏,未曾提气运功,算不上动用灵气,但到底劳筋动骨,于身体无益,所以现在他看上去活蹦乱跳的,其实很想原地躺下来让人给他抬回去。
......刚才要是没看错,他收剑的时候,温序秋应该是瞪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瞪的十分隐秘,除了他应该没第二个人看见。
这个人在大是大非上很拎得清,那种场合下不会叫外人看出来什么,只是回去后怕是又是要见天的唠叨他。
哎,这都什么事呢。
温序秋收回了望向那逐渐看不清背影的目光,对一边还在神游天际的主事温声道:“此事关重大,牵扯甚多,还得麻烦您善后。”
那主事经他一提醒,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脸,先是收起了先前那一番轻视,对着这位不知深浅的金钱宗宗主客客气气道,“温宗主言重了,这本是应该的。”
随即他屏气凝神,扬声喊了一嗓子:“别看了,都来干活——”
他这一声中蕴了灵气,传得很远,四下皆被惊醒,几个修士在人群中鱼贯而入,将每个被下了魔种的弟子登名在册。
等记到钟沐火时,这修士还在感慨,说这孩子正直得有些过头,也不怕遭人嫉恨,随后麻利地记下了他的名姓,有条不紊地将他们打包塞进了金钱宗。
百庙斋有一个弟子笑呵呵地缠了上来,说自己与钟沐火是旧识,朋友落难,他于心不忍,想帮着搭一把手。
那修士并未多想,随着他去了,只是暗自感慨百庙斋果然如传闻所说,自上而下一派的悲天悯人。
天枢铁骑们抓着几个面色颓然的魔修,来无影去无踪地走了,只有那个为首的首领,临走时又神色复杂地多看了温序秋一眼,这才消失不见。
那主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冷汗直下,开始思索起这位金钱宗宗主的来路,没等想出个所以然,又反复回想自己有没有哪里得罪了他。
经这几个雷声大雨点小的魔修闹了这一场,这一场群仙会还没正式开始,便已匆匆地宣告了结束。
仙门里有几个不经事的,这会儿已经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方才的惊心动魄来,好像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遭,就算是与绝剑打过照面了,日后行走上下,也可以拿出来吹一吹。
只是以南宫雅安为首的一些聪明人已然看出端倪,心里各自有了打算。
而此时燕青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现在倚在金钱宗宗主的座椅上百无聊赖的等着他们回来,心里有点犯愁。
犯的什么愁么,自然是有关墨夕。
且先不提几日前顾时声那大嘴巴孙子没有念他的表字,而是喊了他的大名这一事,便是今日本合该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人忽然大变活人了,光是想想该如何解释,他就忍不住头疼。
倒不如像前几天那样,一昏了事。
可是真让燕青装死不见人,他又有点舍不得了。
墨夕一个刚开蒙的半吊子能上这来,无非就一个目的——拜入仙门。
等过几天人都散了,墨夕自然是要跟着自己的宗门回去,到那时也是两人该分开的时候了。
修行一事是最能消磨时间的事情,这要是真去了,没准几年就见不到人了。
虽说他也知道,以墨夕那种不甘于人下的性子,是不会任由他庇护的,迟早他会有自己的道路和经历,真能修出什么本事来也不一定......只是临到羽翼下的雏鹰终于长出翅膀的时候,他这个羽翼又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起来。
燕青一边忙着当缩头乌龟,又一边克制着那一点不好遮掩的感伤,直到温序秋回来,也没想出个好对策来。
偏偏温大宗主风风火火地坐下喝了口茶水,喘匀了气,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墨夕已经交了神剑门的拜门令牌,等过几日这事过去就要启程了。你想好怎么跟那孩子说了么?”
“......”
这句话不偏不倚,正正好怼到了燕青快要着火的肺管子,他都没脾气了,漠然道,“想好了,先写本忏悔录,再写本自传给他。”
“......”
温序秋与他对视了一眼,清清楚楚地看出了燕青想当一个鸵鸟的觉悟,于是识趣地选择换了个话题,“你那伤如何了?”
燕青眸色一动,嘴里却仍是不着四六地道:“凑合吧,目前看还是死不了的。”
温序秋叹口气,“你总不愿与我说,可你总得说了原委,我才能去寻治你的法子。”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可是燕青知道,只要他想,“我会杀了你全家”这种话也能被他说得相当温柔动人。
于是燕青坐在金钱宗那金贵的椅子上,不知好歹地无视了温宗主的嘘寒问暖,“得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这么多年了,跟这伤处出感情了都。倒是你,什么时候跟天枢铁骑勾搭上的,人皇那老东西能乐意?”
见他把矛头转向了自己,温序秋也不见动容,他正色道:“这事说来复杂,你不见得爱听。不过若是你想知道,我便细细说来,这皆是因为我要做的一件事......”
“可别,”燕青立马一抬手,止住了他的长篇大论,警惕道,“这事我还真没那么想听。你只说,你现在要做的这事,要牵扯多少人,需要多长时间?”
温序秋默了一会儿,言简意赅地回答了这两个问题:“很多。很久。”
燕青将这四个字含在嘴里品了一会,仰头感慨道,“这么费劲啊?”
意料之中的没回音,燕青支着下巴打量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位师兄好像从未变过。
“从前在自在山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燕青不经意的开口,好像只是随口提起似的,“就你跟师父最像,十来岁的时候我和顾时声还忙着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的窝里斗呢,你已经跟着宗主去打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那时候你比他还小几岁吧?”
自在山是神剑门下一处山峰,也是他们曾经的......师门。
温序秋乍一听见这个名字,有些恍惚,随即定了定神,把话自然地接了过去,“是,我修行上天赋远不及你与大师兄,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出出力了。”
燕青斜睨他一眼,“明里暗里联合了十大仙门,铸千层怨,做天下首富......这些都是小事?”
温序秋失笑:“这是何意?怎么好端端地夸起我来了?”
燕青嗤笑一声,“谁夸你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原本以为,你会留在自在山,接了师父的授课衫,继续在神剑门当你的二把手呢。”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温序秋,他脸上万年不变的笑容终于有了裂纹。
燕青看到他抿了抿嘴角,渴极了似的,手无意识地去摸桌上的杯盏,直到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才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温宗主惊醒了。
他闭了闭眼,好半天才意识到,杯中的是茶,而不是酒——自从知道燕青有伤在身,他就让桑落将房中的酒全都替换成了茶。
“......我与师父,其实并不像。”
温序秋最终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他盯着自己的指尖,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
“师父他是很好的人,并不像我这样不择手段。”
这一番近乎自嘲的语气听得燕青一阵皱眉,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温宗主难得的自怨自艾,“我说你平常挺会说话一人,怎么论到自己身上就开始不说人话了?”
温序秋一怔,抬眼看向他。
燕青依然在喋喋不休,“再者说,你要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王八蛋,我还能认你这个师兄?早在自在山的时候我就背着师父偷摸把你的铺盖一卷,扔到隔壁杂扫室让你跟锅碗瓢盆称兄道弟了。”
这话一如以往的不中听,温序秋却听出了这不中听底下埋着的隐晦的意思——我并不觉得你哪里不好。
被这略显拙劣的手段安慰了一通,温序秋原本还有些话也被无奈地遣散了。
“而且我也没说不帮你,”燕青臭美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知不知道长得好看才是最正义的,有天下第一美人站在你这头,谁敢说你一句不是?”
“行了,”温序秋忍俊不禁,“你有空在我这打牙犯嘴,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墨夕——他跟着我回来了,正在屋里等着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