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庄周梦(八)

一直到他们带着闻人云归回了燕府,燕如澜还恍若梦游。

这位剑修似乎觉得二人这副像是刚从乞丐窝里爬出来的模样太过凄惨,大发慈悲的施了个濯净术,于是他们瞬间又变回了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这一路上,闻人云归都在与他们闲聊,这位大名鼎鼎的剑修看起来最感兴趣的,是乌泽城哪家酒楼最受欢迎。

也算他问对了人,论起这些乌泽城没第二个人能像燕青这样熟悉,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相见恨晚,这俩人稀松平常的语气让燕如澜都不好再一惊一乍了。

说实在的,这人与他们印象中高高在上的仙尊全然不同,平易近人的像是邻家一个相处了数年的大哥,外袍白的发灰,像是洗过许多遍,衣着相当朴素,要不是他腰间一直挂着那柄看起来就不凡的剑,燕如澜几乎要认为这是一个不知从哪偷听了消息来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了。

他们还在隔着老远的地方,就听见燕家一派热闹,张灯结彩,大张旗鼓的像是要提前过年。

这不是燕家主母的品味,应当是那位惯爱声势浩大的大伯母的手笔。

燕青本想低调些,最好无人发现自己是离开了许久又回来的,奈何他那张脸辨识度实在太高,身边还跟了个与燕家格格不入的闻人云归,甚至还没走到门口,就被来回巡视的护卫发现了,计划也只好宣告破产。

好在那护卫好像没接到什么“把燕青抓回来”的命令,只恭恭敬敬的为三人引路去正堂。

燕青轻车熟路的扔下了他们,在半道跑了,转头去了自己院里。

这时候院里只有一个洒扫的丫头,其余的要么被调去宴席伺候,要么跑到正堂去看热闹了,毕竟大家都是凡人,谁不想一睹这下凡的仙人风姿呢。

那丫头正在扫庭院,一见他,吓了一跳:“少爷,您没去宴席啊?”

“没去,”燕青四下看了看,“你春花姐姐呢?”

那丫头回道:“春花姐姐在宴上呢,夫人把她们都叫去了。”

燕青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只镶着玉石的头钗交给她:“算了,等晚上她回来了,你见着她,把这个给她,就说少爷祝她生辰快乐。”

小丫头收下头钗,一撇嘴:“少爷好偏心,我过生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给我送点什么?”

燕青一脸震惊:“不是,大小姐,你生辰在年前,可是你年后才进的府,这让我怎么送?”

那丫头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他们这院里少爷不像少爷,丫头不像丫头,燕青很宠自己院里这些女孩子,平常有什么好的稀罕的,也都会想着她们,加上他那副令人目眩的容貌,对这位少爷芳心暗许简直比吃饭喝水还简单。

可惜他自己却不太有自知之明,只觉得这世道女孩生来要比男人难过些,自己多疼她们一些也是正常的。

见他要走,那丫头急忙道:“少爷,你又去哪啊,夫人要知道你没去宴席又要生气了。”

燕青就是忙着躲他娘,回头又嘱咐了她一句:“不告诉我娘不就得了,要是问你就说从没见过我,乖啊,等少爷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小丫头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人去院空了。

燕青的娘——也就是这燕家的主母,协管内务,此番宴席也是她一手操办,忙起来自然也就顾不上这个经常摸不见人影的儿子了。

燕府家财万贯,是天下富豪榜上第四位,许多人只闻其名不知其然,大抵都以为内里装潢也是富丽堂皇,繁采迭贵,走的是暴发户的路子,实际燕家主母审美异常出尘,一亭一景皆按她所思而造,处处堂虚化筳,犹如仙台玉阁。

只是如今被大伯母横插一脚,处处披红挂彩,不像是要迎贵客,倒像是要娶仙尊进门。

燕青挑了一处离正堂最远的偏院廊上,也依旧能听见那边飘过来的热闹声,于是对闻人云归颇有几分同情之意。

一想到这位好说话的仙尊被大伯母他们扯着,挑菜似的相看他那些兄弟姐妹们,燕青就忍不住在心中为他烧上一柱香。

廊下清净无人,燕青看着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一时发起了呆。

“这倒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这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燕青自欺欺人的捂上了耳朵,假装没听见。

“这是今日第三次偶然相见了,”闻人云归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笑道,“你我果然有缘。”

此廊道处在一湾绿湖之上,廊下画着暖符,使此院四季如春,湖水碧绿,几乎造出了一隅水光山色,只是因着大伯母横叉一脚,突兀的挂着红灯笼,风吹不灭,红得简直熠熠生辉。

闻人云归对此奇异审美却像是见怪不怪,他依旧是穿着那身素色赤衣,站在此处和谐得仿佛一副完整的山水墨画,连那红灯笼也懂事的黯淡几分,好像此人无论身处仙山琼阁还是洞房花烛,于他来说都无太大区别。

燕青捂着耳朵,与他僵持了一会儿,发现无果后,无奈只好妥协,他叹口气道,“这得是孽缘吧。你可是主客,这会儿不在正堂,怎么晃到这来了?”

他的语气不像是对待一个刚见过三面的仙尊,而像是对待一位认识了许久的不怎么招人待见的同辈朋友,按理说这种态度随便换个修为有成的修士都会觉得这缺心眼的凡人怎么这么不知礼数,但闻人云归觉得挺稀奇的。

不过让他感兴趣的也不仅仅是这个少年的态度。

先前在山上的时候,他看出这少年眼中的热忱,也是突然起兴,想着二人既有这个缘分,若是这孩子有些天赋,也肯上进好学,到时将他带回神剑门做个外门弟子也未尝不可。

谁知这人看完之后却全然变了个脸色,好像对他的表现挺失望似的。

闻人云归没料想自己修行数百年,成名也已有百年余,与人大小交锋切磋无数,却能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坡上遭遇这等待遇,一时接受不了落差,信心颇为受挫。

不过他倒也不曾小心眼到与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斤斤计较,只是确实是巧,没想到他们二人竟是燕家子弟,才隐去身形,想着有他们带路也省得自己费事去打听了。

这两个少年运气实在不太好,闻人云归本无意插手这过家家似的争斗,只是看那几个修士下手实在没轻没重,正想出面,燕青竟出乎意料地握住了手中的刀剑——那个姿势闻人云归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在燕青面前用出的那一式。

这小子仅囫囵看过一遍,竟就能丝毫不差的用出来了!

闻人云归的剑招其名“渺沧海”,虽然名字起得大开大合,实际却是一套变幻莫测的剑法,是闻人云归少年时周游四方后自创而成的,每招每式皆是看似简单,却虚实难辨的一套精妙无比的剑法。

得其形易,得其神难,虽然他用出的仅仅是“渺沧海”的其中一式“观天地”,却真让燕青摸了个大概。

就在闻人云归暗中感慨这小子没准真是个天才的时候,更出乎他意料的一幕出现了——燕青当着所有人的面定心引气开了灵窍,并将他那招“观天地”自发用了下去,竟与他接连着这套剑法的下一式“抚长风”大差不差!

接二连三下来,闻人云归发现燕青已经不能仅仅用“天才”二字形容了,他简直是为剑而生的。

——换句话说,这小子天生就该握剑。

天才固然少见,可修行一道向来不缺天才,不过若是这种苗子,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闻人云归顿时心痒难耐,急哄哄地想要拐燕青回自在山,于是在回来的路上,旁敲侧击,把燕青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心却越来越凉。

简单概括就是八个字——好吃懒做,不务正业。

这家伙简直是个根正苗红的二世祖!

闻人云归并未灰心,燕家虽大,找个人对他来说却易如反掌。

这些他自然不会跟燕青说,只是笑着回答道:“我这次来只是来还东西的,并无他意,东西还完了,自然也该走了。”

燕青往南一指,诚恳的为他指了路,“大门在那边。”

闻人云归:“......走之前,我想来问问你,我自认举止得体,不曾得罪于你,那你为何要躲着我呢?”

燕青低头,他掌心落了一片半绿不绿的残叶,他随手扔进了湖里,目送它飘零远去。

“并非是我躲着你,”燕青无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想收我当徒弟么?”

他这语气让闻人云归几乎要以为自己不是什么神剑门的首席剑修,而是路边专门坑蒙拐骗的神棍半仙。

虽然他向来不在乎这些虚名,这时也忍不住强调一下自己的身价:“你可知,我年少出师后,游历天下未尝一败,门下弟子不过寥寥,多少剑修想进我自在山的门,却连神剑门的门槛都跨不过去?”

这些事燕青一个凡人,又是天高皇帝远,自然不知道。

不过现在就算知道了,燕少爷也坚定本心未曾动摇,“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确实挺喜欢拿剑的,但是吧,你让我舍下燕家,跟你回那什么山,十年如一日的苦修练剑,我可受不了。”

好标准的一套贪安慕逸的说辞。

闻人云归好脾气的退让道:“修行并非只有苦修一条路,我们剑修与其它或叩问天道、或炼筋锻骨的路子不同,唯一需要仰仗的,只有手里一柄剑而已,自然无需吃苦受罪。”

这句话与闻人云归给人的印象不同,说得很是霸道,燕青短暂的动摇了一下,又矢志不渝道:“不成不成,哪儿也没有燕家舒服。”

闻人云归似乎被他的朽木不雕所震撼,大抵是要放弃他这不开窍的纨绔了,却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你将来若是后悔了,便不怕追悔莫及么?”

燕青闻言轻声一笑,配上那张不可一世的眉眼,竟显得有些张狂的意气风发:“自是桃李树,无畏不成蹊嘛。”

这话说得很是嚣张,却嚣张得理所当然,让人莫名相信他说的并非是空穴来风。闻人云归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放弃了,正要转身而去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道:“对了,我方才听你爹说,年后要将你送去清静寺几年。”

清净寺是乌泽城外山中一处寺庙,喝水在山上,挑水在山下,上下一趟好几个时辰,里头除了馒头就是光头,燕青陪他娘上香去住过几日,冲着僧人搭话也只得了满耳的“阿弥陀佛”,简直不堪回首。

这个噩耗可谓晴天霹雳,燕青不敢置信道:“你别瞎说,清净寺那地方鸟不拉屎,斋饭从不放盐,去哪跟蹲牢子有什么区别?”

闻人云归不语,只是微笑。

燕青勉强一笑,“别骗我了,我爹不会舍得送我去那种地方,要真去几年,不就相当于给我烫了结疤剃度出家了?”

闻人云归仍然但笑不语,手在空中一划,湖水从湖中升腾而起,在半空中变作一面水镜,燕青他爹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脸出现在上面。

水镜中似乎还有其他人,燕青听出了说话的人,正是闻人云归。

镜中声音道:“清净寺?我略有耳闻,似是佛修困知勉行之地,令郎娇贵之身,怕是吃不了这佛门之苦。”

燕青他爹脸上严峻肃然,跟往常训他时一个模样:“由不得他任性,去那磨磨性子,省得成天到晚在外头给我惹事。”

说罢,他才想起来对面还有人似的,略带歉意道:“小子顽劣,让仙尊见笑了。”

对面那人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道:“无妨。”

......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水镜应声破裂。

那神态容貌,皆与燕青父亲无二,他这时才信,他爹这个狠心的竟然真要给他送到清净寺去!

就因为他打了孙有成?

燕青心下百转千回,忽然抬头,对着闻人云归正色道:“仙尊且慢。其实我觉得,我们缘分未尽。”

他义正言辞道:“我忽然觉得,能成为一个剑修,实为我幸。请您务必收我为徒。”

还没等闻人云归反应过来,燕青已经痛痛快快的跪了下去,冲着他叩了一个大礼:“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闻人云归:“......”

即便这是闻人云归想要的结果,他心中仍旧有些微妙。

他心情复杂地将燕青扶起来,开始质疑起自己决定得是不是太早了。

燕青紧紧的扒住了他的袖子,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师父,这回你是我师父了,走的时候可一定要带上我啊师父!”

闻人云归让他喊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无奈道:“......你先起来,等回了自在山才能行拜师礼。”

燕青睁大眼:“那我如今岂不是没名没分?”

闻人云归:“......你是我带回去的,自然没人敢说什么。不过我倒想起来一事。”

他手心一翻,空无一物的掌心中瞬间多了一柄不起眼的木剑,正是他之前捡的破树杈幻化的那把。只是这会儿浮在闻人云归的掌心之上,正幽幽的散发着白色的光圈,像是蒙着一层白纱,叫人看不真切。

燕青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不知道闻人云归把这个捡回来做什么。

闻人云归却问:“看到什么了?”

燕青以为自己刚拜的这个便宜师父眼神不太好,且惯爱拾看不清的破烂,觉得自己今后可能得负责照顾他的起居了,顿时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可惜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好有气无力的回答道:“是一柄木剑。”

闻人云归点点头,语调慢条斯理,却语出惊人:“这是天道。”

燕青:“......”

闻人云归又慢悠悠的补充道:“确切的说是在天道侍者摘星院院长那得来的东西,是最接近天道的法器,你看到的样子,便是你心中道心之根本,是以每个人看到的都有所不同。”

幸好燕青的心理素质不可同常人而语,只沉默片刻,便欣然的接受了这个说法,并觉得自己的道心有点不尽人意,对着那木剑嫌弃道:“这也太普通了,和我气质不大像啊。”

那木剑像是听懂了,周围覆着的白光有点委屈的黯淡下去。

闻人云归充耳不闻:“你将手放上来。”

燕青闻言照做,只见方才还黯淡得仿佛快要熄灭了的白光瞬间大盛,暖融融的蹭着他的手心。

燕青道:“这说明我天赋异禀吗?”

闻人云归淡然道:“不,这说明天道很喜欢你。”

燕青:“......有什么用?”

闻人云归笑道:“小家伙,别太贪心了,多少人修行一生,直至羽化也不曾触碰到天道一隅。”

燕青一挑眉,一副“本该如此”的姿态,他以湖为镜,摸着下巴,揽镜自照的感慨道,“毕竟本少爷确实着实惹人喜爱,喜欢我只能算天道有点眼光。”

闻人云归大笑。

他看向自己这个别具一格的新弟子,忽然期待起他将来究竟能走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那方残叶濯水漂泊,顷刻便沉溺在无边碧水之中。

青哥真香了。

这章就算结束回忆杀了,下章进入现在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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