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之后,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小曲儿了。”张婆婆悠悠道。
萧同裳惊讶:“婆婆,你去过京城?”
张婆婆满脸怀念:“何止去过......你可曾听说过威远将军府?”
“威远将军府.....”萧同裳表情疑惑,“那不是已经......”
“已经被满门抄斩了。”张婆婆看向远处的一轮孤月,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十年前我最后一次接到兄长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他的绝笔了。威远将军府因触怒新帝满门抄斩,如今就剩下我一人。”
萧同裳震惊之至,眼神满是错愕。
张婆婆气度上虽显不凡,但从面上看过去就是一副满脸皱纹、饱经沧桑的模样,没想到竟是公卿之后?可...威远将军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不是已经被灭门了吗?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谁?”张婆婆忽然道。
萧同裳点头。
“二十多年前,我随父亲从沙场归京,父亲说我年岁太大,要将我许配给当时的襄王世子为妾,也就是给现在的老襄王当侧妃。虽然襄王一表人才,襄王妃对我也亲善,但我听说襄王与襄王妃感情甚笃,不想嫁过去独守空闺,执意不肯。便在成亲前夜,趁府里守备空虚之时与我父亲麾下一名谋士私奔。”
“那谋士家住江陵,我便同他一路南下。后来府里的家将找到了我们,父亲问我是否决定与威远将军府的一切划清界限?我回答:是,我宁愿在这江中当一条身无长物的游鱼,都不要困在王府的后宅中当一只富贵的笼中鸟。父亲便说:那你这辈子都不要上岸,我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之后便对外宣称我在家中忽犯旧疾,暴毙而亡。很多年后我才得知,原来当年父亲想送我联姻是保全府里的无奈之举,他大可以强行将我抓回府,但他没有。”
“这么说,你是老威远将军之女?”
论起来,萧同裳还曾经去她的“坟冢”上祭拜过。十一年前,武烈侯除了接她出关以外,还亲自安葬了威远将军府一家,按照老威远将军的交代,把他们与已故女儿的“坟冢”葬在了一处。
张婆婆有很多话想说:“当时正值壮年的先帝突发重疾,身体每况愈下,所有人都以为江山即将易主,都在寻找新的靠山。呼声最大的就是当今的盛帝,襄王与他是一母所出。我父亲是武将,与当时南征北战的安宁王走得亲近,他担忧新帝即位之后会受到清算,便想了这个法子。可惜我当年什么都不懂,如果我当初留了下来,兴许现在的威远将军府就不会亡。”
“世事难料......”萧同裳想安慰,但不知从何处下嘴。
因为张婆婆口中的安宁王,正是她一母同胞,十二年前就已经在政变中故去了的胞兄,如今连一座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你说的没错,世事难料。”张婆婆看了一眼萧同裳,“没想到一年后,德妃娘娘诞下一女,先帝的病竟然莫名地好了。老来得女,又是天降福星,先帝龙颜大悦,不仅给德妃娘娘升了位份,还将战功赫赫、但一直不受宠的安宁王擢升为宁王。正因如此,本来襄王一众因我逃婚一事对我父亲多有微词,从那之后也只能作罢。”
“这些都是我兄长与我在书信中说的。”张婆婆凄凉的脸上扯出了一丝笑意,“他还说幸亏我没有嫁过去,那襄王不是什么好东西,仅不到一年就移情别恋,宠妾灭妻,让襄王妃连同幼子一起被幽禁到了别苑。他说若是早知道襄王是这种人,当初就不会让我嫁过去。”
“若是早知道......”张婆婆再次幽幽叹了口气。
若是早知如此,兴许她现在就真的与那堆坟冢葬在一块了吧。
“那渔夫爷爷,就是当年那名谋士吗?”萧同裳刻意转移话题。
不料又戳中了张婆婆的伤心事:“怀远他在同我私奔的第十个年头就去世了,被宗族的人带回了江陵祖坟安葬,还带走了我与他置办的产业......怀远一死,那些身外之物我也不想追究,只是可怜怀远因我失了孝道、郁郁而终。如今船上的是十年前兄长嘱托来冒死给我送信的家仆。我不能上岸,很多事便由他代劳。”
“......”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旧事重提,让你见笑了。”张婆婆对着萧同裳笑了笑。
过了很久,才说到:“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行了,若是可以,我想葬在父兄身边。”
“您还健在,说这些做什么。”萧同裳连忙回道。
“是啊...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今夜的琵琶声格外应景,哀怨婉转过后,调子忽然升高起来,继而变得厚重,似涌入了大江大流之中。
再几声铮铮之音,又带上了肃杀之气。
琉璃顶上长袖飘逸的舞女忽然面露凶光,一柄袖箭从掌中破空而出,直冲蔡大春面门,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之后,扎入身后的廊柱。
琉璃画舫的灯火忽然尽数熄灭,船上尖叫声乱成一团。
蔡大春顾不得惊慌与疼痛,大喊:“快来人,保护两位皇子安全!”
万嫣灵按住小红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很快,一个黑色的身影趁着夜色,借高垂的纱帛爬上了七宝赤楼船的船楼,被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出卖。五皇子叫来手下,拿来一柄弓箭,对着楼下射了一箭。
很快,一声惨叫声过后,甲板上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来人,放箭!”五皇子抬手吩咐。
“殿下,不可!”蔡大春慌张地出声制止,与他一同出声的,还有容翡和公冶岐。
五皇子意外地看了容翡一眼。
容翡道:“殿下,流箭无眼,楼下还有很多无辜之人。今日若是滥杀无辜,传出去于您德行有亏,京里只怕也不好交代。”
闻言,五皇子有了忌惮,让手下将弓箭收了回去。
但同时,几道身影顺着纱幔滑下。很快,甲板上又传来了几声女子的惨叫。
就在这时,楼里的灯火也忽然熄灭了。黑暗中,众人呼吸一窒,谁都不敢发出声响。
七皇子怀中的黄犬挣扎着跳了下去,冲着一处地方嗷嗷直叫。
下一瞬,一道黑影直冲五皇子面门,黄犬飞扑上去,咬住了那道黑影的腹下三寸。黑影痛呼,举刀将要砍下,被终于忍不住动手的小红抬刀阻止。黄犬逃脱,被公冶岐捞进了怀里。
万嫣灵小声责怪:“不是让你别动手的吗?”
小红低声道:“那是二小姐托我照顾的狗,不知为何会在七皇子手上。”
万嫣灵来不及深究,很快又有人杀了过来。
地上的黑影仍在哀嚎。很显然,刺客不止他一个,且并非冲蔡大春而来。
五皇子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即刻吩咐随身的黑甲卫出动。
训练有素的黑甲卫循令从暗处现身,在五皇子与七皇子等人周围围成一圈,为首的点燃一支火折子抛入空中,火折子瞬间引爆,照出了潜行的三道身影。
“是他...”万嫣灵看其中一人的面庞非常眼熟。
对方见局势不妙打算撤离,五皇子下令黑甲卫将几人活捉。然而这三人的身手比之前的要好上许多,竟与黑甲卫打得有来有回。
很快,两人被抓,一人逃离。
五皇子下令活捉,两人被押至身前。殿内的灯光被重新点亮,待到再去审讯二人时,发现此二人的面目早已青紫。
容翡上前查看:“已经服毒自尽了。”
五皇子愤怒之极,转而去找蔡大春问罪。在殿内环视一周,才发现蔡大春独自一人缩在角落里抱头瑟瑟发抖:“不关我的事,别杀我。”
他令人将蔡大春揪了出来:“蔡老板,你不解释解释?”
蔡大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头求饶:“五皇子,草民...草民不知道啊!”
五皇子大感晦气:“来人,将尸首处理干净。再将蔡大春押下去,容后再审。”
另一边,蔡大春派去的打手此时也到了账房的甲板上。
看见出现的是一群拿着刀的打手,萧同裳与张婆婆的表情并不意外。
萧同裳道:“婆婆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船契拿回来。”
说着,萧同裳拦在了张婆婆身前:“一起上吧。”
十几名打手一哄而上,萧同裳赤手空拳,三两下拿下了一个人。利用他挡在自己身前,夺了刀,随即将此人一脚踢进了河里。
有了刀的萧同裳再次立在众人眼前时,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她在众人眼里看到了忌惮。
相比之下,她并不想与这群人缠斗。虽说他们对她而言没什么威胁,但十几个毫无章法的打手混战起来,很有可能对张婆婆造成误伤。
“我不想杀你们。”萧同裳勾起嘴角,“你们自行离开吧,区区一个蔡大春,不值得你们付出性命。”
在她混漕帮的经验里,这一招几乎百试百灵。加入漕帮的弟兄们大多是生活所迫,只为了混一口饭吃。哪怕是做打手的,也是因为打手工钱给的比一般船工要高。因此通常来说,只需要施加一点点的威慑,几乎没有哪个打手会为了东家拼命。
毕竟他们并不是大户人家从小培养起来的暗卫。
可惜这一次并没有如她所愿。
一名瘦削小儿没有像其他打手那样善于权衡利弊,亦没有屈服于萧同裳的震慑,反而不管不顾地将手中开了刃的刀往前一扔。
萧同裳看到刀影,身手敏捷地横刀阻拦。然而手中这柄刀的刀身太脆,两把刀双双断裂。
她听见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地回头,才发现一半残刃不知何时已经扎进了张婆婆胸口里。
张婆婆的脸色早已变得苍白无比,除了胸前的血迹之外,嘴角和衣领上不知何时也喷出了血迹。整个人靠在船舱的墙壁上摇摇欲坠。
“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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